这里永远都是生气勃勃的,所有的人,声音,流行歌曲混到一起变成了、变成了一条奔淌着的河流。我忽然惭愧起来,我真是高估了自己,以为人们会盯着一场事故永远津津乐道呢!我收起了围巾和墨镜,像一粒沙尘混入大街,我不饥不渴、肆无忌惮地走着,没有人认识我,我的下一站到底在哪里呢?
后来我在街心公园的长条椅上坐了下来。那栋楼和楼里的人像一张残破的、没有任何颜色的旧底版,竟然还发着微弱的喘息声!说起来我是个护士,与医院那种特定的环境相比,这些都应该算不了什么,但此时此刻的经历却让我受到了一次震荡。我在临逃走的瞬间看了那个老人一眼,如果我看都不看她,大概就不会有后来这三年无法想象的生活了!但是说实话,我不能承认是我的同情心起了作用,你是看到了,当时我除了害怕嫌恶没有同情心,也许,是因为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造成的?
总之,那个傍晚我在长条椅上坐了很久,不觉中天色就暗了,身边的小树被秋风摇得哗哗乱响,我不知道我那天晚上的归宿在哪里。我看了看我身旁的大包,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放在夹层里的身份证,我苦笑了一下,我被生在这个城市里,三十多年过去了,所有的落脚点都是别人的,到了今晚,自己竟然连个临时归宿还不知道在哪里!一个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呢?那不是死,是没有人再需要你了!这样的人又比那座楼里的那个老人好多少呢?她不再被需要了,她是个把自己一辈子的事情都做完了的人,一个做完了所有事情的人该怎样活着呢?可是我,我的事情并没有做完,我年轻,我应该去工作,去挣钱,应该寻找一切机会常常看见我的女儿,在她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就有力量帮助她。老天爷不会让一个像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无事可做和不被需要的。我琢磨着这些很少进入脑海的深刻的想法,可那个老人的形象却顽固地打断着我的思路,她那双眼睛从满脸褶皱中睁开的时候是那么熟悉!就像曾经我的女友指给我看照片中的自己,不知道那是哭还是笑,也许这两种东西本来就是一回事吧。我从裤兜里摸出了那把钥匙,我反反复复摆弄着它,我原本从那个楼里跑出来后就打算快速把钥匙给那个登广告的人还回去。我宁愿再飘荡下去也不愿和那样的情景面对了。但事情在天快黑的时候又变了,我突然决定回到那个楼里去,这个决定让我的心抖了一下。别人都说,一个命苦的女人就应该是一个最善良的女人。可是我跟你说实话,我做出那样的决定是突然间脑子里闪出了“自我挑战”这么一个词。先前我还在大商场门前的大广告屏幕上看着一些不断涌出的“挑战自我”的人和事。做什么的都有,登高山的,下冰海的,也不见得都是一些壮举,也有像我这样的落魄女人做那种玫瑰色的小甜饼做成功了的,还有拖着瘫痪母亲满天下求医的……总之都是用所谓最难的一件事让自己面对和解决,傍晚的小风吹着我,使我灵机一动,突然就决定“挑战自我”了。
当我第二次进到那个走廊里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楼道里反而没有了白天那种凄凉残败的景象,不太强烈的灯光从各家门缝和乌涂涂的小窗子里透了出来,有了灯火人家的温暖感。我站在三楼左手的那个门前,本想还是举手敲一敲的,但想到白天的情形就打消了敲门的念头。我壮着胆子摸出钥匙插在锁孔上捅了一下,门就开了。我提心吊胆地准备着一开门就和她撞个满怀,可我却扑了个空。
一缕在此刻看来有着温度的灯光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射了出来。上楼梯的时候我是充分做好了面对任何可怕情景的准备的。比如说,那个老人也许死了呢?那么苍老的一个身体,那是会随时倒下去的!或者……她也许真是个怪物呢?但当我走进屋里时,我看见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
灯光下,这个年老的人正在吃晚饭。发觉有人进来了,她把正要往嘴里送的一勺子汤状食物停到了半空中,使得那些汤汁嘀嘀嗒嗒又坠回到碗里。一台开着的电视机正呜里哇啦地响着,她昏迈的脸像座雕塑似地楞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是正泉?正泉是她儿子的名字,他登在广告上的姓名叫薛正泉。我鼓了鼓勇气大声对她说:不是正泉。我叫张华。她依然雕像似地看着我,汤勺底部嘀嗒着的汁液又朝她的衣衿上落去。出于护士的本能,我打算上前帮她一下,她却把举着的勺子和碗咣当一声放到了茶几上。接着她佝起脑袋在自己周边摸索了一阵,就摸出一块又脏又皱的手帕往嘴上抹去。我正踌躇着用怎样的方式和她打交道的时候,她总算又对我说话了,她说:你是保姆?我把拎着的大手提包放在地下说:我不是保姆,我是来租你家房子的人。噢——她若有所思地想站起来,她肥胖的身体使得她动一下也显得非常困难,但她还是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