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深圳,是参加一个财经会议。工作了几年,出差去了不少地方,深圳却还是第一次来。
芯慈在深圳的时候,我曾想找过她,可是,一直也没成行。这次来,她却又移居香港。变化总是比计划快。
从罗湖过关,出了关口就见到芯慈。她怕我找不到路,直接来到站口等我。远远的,伸出手,我们拥抱,又彼此后退几步,打量对方。
时间在我们身上都打上了烙印。
芯慈比少女时代还要瘦。一般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都会丰满一些,而芯慈却相反。她的身材就像没有生过孩子。
芯慈最圆润的时候是在十八九岁,我们刚上大学的那会儿。那时,她结实得像一枚青果,透着瓷器般的光泽。后来,说瘦就瘦下来——都是因为恋爱。用的劲儿狠了,居然到现在也没胖回来。
因为瘦,皱纹就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来,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就挤聚到一块。头发不再是以前直发垂肩的样子,烫了细波浪,有些零乱,还有一两根白头发不甘埋没似的不时闪出来。
看得出她化了妆,涂了口红,眼睛上有一点蓝色的亮粉。不过,这个妆一点不细致,浮在上面的,很潦草,风一吹似乎就要掉下来,平添了一种沧桑憔悴感。看样子,她不像是个闲适的太太,有时间打理自己。
我审视着她,她一样地盯着我,黑的眸子如秋水迷离。在她的目光下,我感到自己盛装下的衰败。是的,我们都老了。我们各自从对方的眼里得出这个无奈而又不甘的结论。我们是彼此的镜子,照出岁月的无情。
芯慈替我接过包。
站台上挤满了人群。我们先坐轻轨,后乘地铁,中间还转了一次地铁。我是个路盲,几出几进,头早晕了。芯慈说,香港地铁四通八达,比较方便。我任由她带着,像外星人登陆地球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森林般穿不透的繁华都市。
芯慈家在九龙,老香港城区。国内的大城市,我也跑过不少,不过香港还是有点让人发懵,这里人口密集,楼群林立,车道就像峡谷间逼仄的河流,天空被切割得一片一片,人置身于其中,如沧海一粟,似乎随时都能不见踪影。时令已进入深秋,可是,香港看不到北方的萧瑟。
我晕头转向地跟着芯慈走着。
出了地铁闸口,沿路穿过一个大超市,看见一排一排青白色的房屋,芯慈告诉我,那是廉租屋区,有一些大陆的新移民就住那。芯慈该不是住这里吧?我心里一紧。芯慈笑道,申请廉租屋是要有条件的,她还没穷到那一步。
穿过小区的游乐场,七弯八拐,到了一条老街。街道不是很宽阔,两边的房子显得有些年头,住户和商铺交错,什么周记粥店,李医生诊所,邓老凉茶,兴隆银行等等,一律打着繁体字的招牌,这些老旧的屋子,有人家晾着衣服,伸出窗外。恍然间,我好像回到了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不时有路过的单层和双层巴士停下,载了客,再“呼”地一声开走。
在一间屈臣氏旁的小楼门前,芯慈停下来说,到了。打开窄窄的铁门,楼道很暗,一共有四五层吧,每层住着两户。那些人家大门前,几乎都点着香,供着土地神。令我想到很乡土的中国。
芯慈和我一前一后地爬着楼梯,她家在三楼。她告诉我,这种房比较旧,不带电梯的,被香港人称为唐楼。现在住的多半是些老人,年轻人都不愿住了。这是她先生家的祖屋。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像过芯慈在香港的生活。高尚的住宅区,凭海临风,小区里有游泳池、健身房、会所,她带着孩子,有时去喝喝下午茶,像许许多多的少奶奶一样。她应该是这样的生活!
可是,现实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一时,我竟无法描绘出心中的感觉。房子并不小,前前后后好几间,但看上去实在是太古旧了点。当然,我也知道,香港寸土寸金,一个小套间四十多平米,据说市值就数百万了。芯慈能有这样的老宅已是相当不错的了。可是和我的期待总有落差。转而又一想,人家好歹还有个家,你呢?以酒店公寓为生的人!
芯慈道,在香港,有一次参加求职培训,听课的都是漂亮的大陆妹,老师深为不平,道,香港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把你们骗过来,住的地方恐怕还不及你们在老家的厕所大。一句话勾起了大陆妹心中的百般感慨。
饶是这样,还是有人愿意受骗的。我笑道,随着芯慈进了屋。
客厅的神龛里供着观音像,我不知道芯慈什么时候信的佛。大约是入乡随俗吧。香港是个特别的地方,三教九流,中西合璧,无所不包。在这里,你能看到很洋的东西,也能看到很土的东西。比如,方才所见的每家门口摆放的土地神。
地上、沙发上零乱地放着小孩的玩具,房间的过道间堆着许多杂物箱。
我问,孩子呢?
“她爸爸带她出去玩了,一会儿就回来,晚上给你接风。”芯慈从厨房里端了一碗凉茶递给我,说是自制的,清凉润肺。一边归顺着沙发和地上的杂物。又将我引入里间,说,你就住这儿,被褥我刚换的。
我听从她的安排。香港之行本就是计划外的旅程,吃住公司不会报销。花钱倒是小事,难得老友重逢,怎么着也要在一起多叙一叙。
芯慈让我先去冲一下凉,解解乏。她总是体贴的,我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她一贯是照顾人的一方。哪个男人娶了她,有福了!可惜,刘源竟没这个福分。
哦,刘源!我该不该再向她提起他?
冲完凉出来,就听到大门一阵咚咚咚响。“妈咪,我發(回的意思)来了!”清脆的童声粤语,好听极了。
芯慈赶忙奔过去开门。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雀跃地扑在芯慈的身上。简直是个小美人胚子!乌黑发亮的眼珠,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她穿着粉红碎花小裙子,长白棉袜,头发软软的,一边一个小辫,中间还插着一把小皇冠一样的发梳,依稀有当年芯慈的影子。她定定地看着我,大约有10秒钟,开始问候道,“你是我妈咪的朋友吧?”说的是普通话,看来,她很会自动转换语言频道。
我笑着向她伸出手,她犹疑了一会儿。我从包里拿出事先买好的芭芘娃娃,她欢呼着,立即跑到我跟前来。
我们很快熟了,她告诉我她叫暖暖。跟在暖暖身后的中年男人,无疑就是她爸爸,芯慈的老公了。他对我点头微笑,估计芯慈早向他介绍过我了。
中等身材,偏胖,典型的广东人的长相。许多年前,我是想像不到芯慈会嫁这一款男人的。
芯慈的老公林先生似乎不惯应酬,拿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报纸进了房间。客厅里只我们女人和孩子。暖暖是个活泼的小家伙,自来熟,她猴在我身上,给我梳头发、扎小辫,丝毫不理会她妈妈的喝斥。“人来疯!”芯慈无奈地笑道。
直到吃晚饭,林先生才从里面出来。我们是在离他家不远的泰式餐馆吃的晚饭。餐馆热闹非凡,门里门外都是人。好在林先生事先预定了位,我们不用在外面等着叫号了。
夜升起来了,灯火辉煌,人群熙攘。这样一个繁华而盛大的茫茫世界,却如一片无法泅渡的海域,一场虚幻无边的烟梦,甚至连梦,我们也没做过吧?
芯慈说,刚来香港很不习惯,人好像是漂浮的,没有根,不踏实。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那些日子无波无痕。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反反复复地一直唱着一首歌,“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偶尔是不是感觉有些老……”心里涌起莫名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