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母亲而言,父亲对酒是敬多于爱,或用。
司仪孩子的“开戒”,说明他是开明的。但对一个身世穷窘,全凭自身勤谨一步步往上爬的人,其多种约束,也包括了对酒的疏离和有度。他是富滇银行早期见习生,大约1920年前后,即以优异业绩派驻香港、海防开辟海外业务,羁旅漫长,乡水远逝,孤独难持。我看过他晚年对长期离乡的苦闷的回忆,那时,一个飘零的青年,也曾沉醉于酒肆,与“同事”(无外与他年龄相仿者)间日以酒浇愁,但望珠江暗流,忧愤难平。饮的何种酒,没有交代。这些文字也见于他在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自罪”的“交代”,是当作旧社会的“劣迹”来反省的。可见,他的“自新”是革除了酒的。
事实上,人与酒,是内外之我。一时酒显其外,人在其内;一时人出其表,酒隐其中。“五谷精华”的作用,只是加速这种变幻而已。
1949年7月,父亲奉命回滇准备“起义”。在卢汉仓促宣布起义后,作为“临时军政委员会财经委员”、省银行、中央银行昆明分行副理,他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云南金融的绝对安全。那时,特务如林,出得门来,不知能不能回去。孩子们很难见到他。尤其在国民党中央军26军、8军包围昆明,意图进攻,昆明掀起“保卫战”高潮时,他必须将一车一车的“大洋”押送到战壕里,分发给几个保安旅的官兵,以防此辈“倒戈”。恰在此时,严密保护下,他反倒能抽身回家与家人见面了,从大板桥、金马山、昙花寺的堑壕中,一身泥水回来,越九死之渊,太息一声,便呼酒。不必多,只一盅。母亲常备的是虫草气锅鸡和他爱吃的油炸花生米。孩子们宁肯熬更守夜,也要等待窗口扫射过来的汽车灯光和哗啦啦的铁门卸锁声,还有无数犬吠。
他喝他的,滋滋地,啧啧地,只一抿,便如卸却了一座大山。仰在沙发里,说,谁把我的拖鞋找来?其后,便坦坦地娓娓地续一折《三国》故事,“关公走麦城”,“赵子龙单骑救主”等等……
那盅酒为什么倏忽从遥远的历史融出来的,多少回流?又流向哪里,孩子不会明白。
到了他以一个职业人在世上苟且安生时,他喜爱的是昆明特产的“玫瑰酒”。我已是一聪聪少年,知事多了。但例不陪酒——许多年后,我看到“文革”期间,孩子在家里开批判会,蹂躏糟蹋自己的“反革命”父亲,以示“划清界限”,陡然身心俱碎!而我的家,从未有一点点对他的怨恨,尽管他心知肚明,由于他的身份经历,我、我的兄姐,早早是地狱中的守墓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对他,我们可曾有怨愤。没有。他深深埋首躬身,说:“对不起你们啊……”
晚年他自号“一邨”,书一帖字糊在他的案首:“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加鞭自奋蹄”,拣来强作自勉的。其实,他自许的新别号“一邨”才是天机,近十年,他写了无数上诉材料,终始企盼“柳暗花明”……
他的另一好,胡琴。
短酒、陋琴、简书,加一声:“啊,啊……对不起了……”
这声叹息三千六百拍,直到他生命的猝然终止。
故我乐于陪在他身边,看他一点点咕酒。酒,是那样少,只一个他常用的“牛眼盅”,拇指大小,站都站不稳,他也用拇指一捻,便斟来饮。多半还有些遮遮掩掩,生怕张扬,引起我的母亲的不快。其实,母亲何尝反对他馋酒,就那么一点点,值得?老来壮夫似小儿,他的举动,令我陡生悲怆。
“玫瑰酒”是昆明酒厂的产品。这个国营制酒企业在西坝,今白药厂的一侧,“玫瑰酒”有一个传统的系列,“玫瑰清酒”、“玫瑰露酒”和“玫瑰老卤”。西坝沿河有数百亩玫瑰田,花季大约起于仲春,贯三、五月,直到秋初。那可是昆明一景,清流一条,嫣红千层,繁蜂蛱蝶,一派闹春景象。大跃进时,据说还引进罗马尼亚玫瑰,后来发现,硕大的花朵中看不“中酿”,“卫星”放过就不再续用了。还是昆明土种玫瑰好,朵小、芳烈、繁密、量大、花期特长,可以满足工业需要。花农采收后就交酒厂,按等级市价收购,成了“玫瑰酒”的酿造材料。不上等级,又是“散瓣”的玫瑰花就挑到小西门一带售卖。80年代后期,翠湖一带,每见花农担花来卖,我和妻子便大兴奋,买很多,来制“玫瑰糖”,丫丫女儿成了最好的帮手,因为把一朵朵鲜花捧在手里,闻其芳香,然后极其不忍地分离它的花瓣,是一件难以言说的过程,但末了,将数以千千的猩红瓣子抟拢,在大簸箕中央窝堆成冢——终于有了一个关于“葬花”的情理怆然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合着红糖末在石臼里舂,近成泥饼,女儿的小手让石杵磨出血泡,竟然万唤不歇!最后,掺少许酒拌合便成,最好当然是玫瑰酒——其实还是腌制的过程,这是全部工艺的秘诀所在。终于可以把制成的“玫瑰糖”贮藏在玻璃罐子里,慢慢取用,一般可享一二年。“米凉虾”、“米凉粉”、“西米冻”、“木瓜粉”,轻酌一小匙在其中,九死未悔,芳魂归来兮!
玫瑰与酒,如薄荷与酒,既非药酒也非果酒,无以冠名,却是满世界饮酒一大传统。昆明的“玫瑰老卤”,工艺是如何的?不得而知。无非蒸馏提取玫瑰香精,“勾兑”入酒?“卤”(滷、鹵)本义是盐卤。拿到云南昆明来,滇人了得!将它泛泛地改造了,把某种酒料加香料熬汁加以“浓缩”之半流体统称为“卤”,陈年的便是“老卤”。“老卤”可以存放,可以汆兑新汤使用,往往少许勾入,可葆原味!“玫瑰卤”,大约不外精提的玫瑰香精,或玫瑰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后方涌入许多“精英”,也有驻留的美国军人,昆明人于摩登丛聚、市声嘈杂中,倏忽嗅到了玫瑰香,大异讶!后来才知道高山铺一带,有走私的美国“玫瑰香精”卖,小瓶,磨口冠型塞子,精美致极!玫瑰香精遂大流传。那时,中国没有精细化工业,昆明酒厂之蒸馏法提取鲜花精油,大约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按理,至少昆明应当有玫瑰香精的产品了,但除了灭虫灭蚊子消虰肿的“花露水”长销一个世纪,不见很简单也并不费事就有的各种鲜花香精。事实是没有一个女人敢于在她们短短的围巾抑或经修裁显得臃肥的姊妹装上洒上哪怕一滴“玫瑰露”。
唯一例外的是,酒可容情。
在“文革”大串联归来后,我给父亲买了一瓶“玫瑰老卤”,父子对饮,也算是对自己的犒劳。父亲觉得这太奢侈了,一般的玫瑰酒足矣。玫瑰,爱而知之,酒中的玫瑰还是玫瑰,这是最独立也最“普市”的一种香味了。融于五谷精华,芳而有烈,温而有敦,“薰风温温以增热,体烨烨其若焚。”(王灿《初征赋》),那个年代的青年,正是“初征”卒子,真不知道,今番有酒有聚有温慰,明日又离散赴死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