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5年第12期
栏目:个人史·黄尧专栏
从未爱过恋过,从未怨过恨过。只在,心冷时,化冰渍为流水,呵一气,吮一滴,吐纳芳芬,乐见小草醉伏……
——题记
一支牙骨筷子,往酒盅里垂直而下,半没筷子的一端,寸许,旋而出离,酒液淋漓而下。小小的孩子的嘴,将仿待哺雏鸟张开,郑重地接上去。于是,那滴酒落下来。孩子一噎,哈!什么味儿?哈哈……
什么味?要用一生回答。
在我的家族里,这是一种累试不爽的“仪式”。不知道它的含义所在。在三岁,也许只岁半,大体上是家宴的场面,爬上父亲的膝头,自动领受这并不庄严倒有几分噱趣的“洗礼”,是家风。父亲是祭酒,“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诗经·邶风·柏舟》)——让你知道人生里,有一种东西不期而遇不盟而合,有一种东西非缘非故莫而有交逆,那就是“酒”!酒。
除了些微的甜(酒总是甜的),些微的“辣”,一个岁半的男孩子能有什么记忆?奇怪的是竟然记住了,这种透亮晶明的液体,绝然与水相异。记住了“成人”的伟大和一种不可傲藐,被称为勇气的信标。
从此,这东西伴随终生。
后来,这个男孩子走进汉字的酒海,沉浮之间,了然于心——这是中国人一组文化遗传密码。带有阴谋兼阳谋的意味,知道大凡英雄皆能酒,《水浒》乃酒泊,《三国》乃酒国,进而“斗酒”诗三百、“对影成三人”、“将进酒莫停杯”;进而“千金散尽”;进而“举杯邀明月”……中国人少许的烂漫是酒泡出来的。中国人在这种谷物精华里培植不死精神,从而一代又一代,延五千年来虚拟一个完全与残酷现实不同的世界——现今虚拟什么也不是,不如一个酒嗝!好多没有做成英雄的先做酒雄、做酒牢子、做酒鬼、酒徒、酒仙、多半还是作成了酒糟……古人对此稍稍宽容一点,称“酒骨”(《表异录》:“糟曰酒骨。”),大约,酒的残渣仍有余力,怀此者,往往通篇大话、呈强斗狠,看似骨子仍在,至于醒来什么德行?不管他了。多数情形下,“酒糟”人见人拒——故,酒又是一种古代发明的灭杀机关,把多数不成器的文人,酿成了醪糟,做了牲口的膘水,以免日后遭“坑杀”——总之,酒还是质良性温的,要不,也轮不着中国人去做“第五大发明”。
其实,我的家族是没有酒根的。我所知的祖父一辈,无一能酒嗜酒。
这大约与有钱无钱,家境如何没有太大关系。
与什么有关,很难说清楚。汉高祖“酒酣,击筑而歌。”那是“威加海内”,逞帝王气概;我的家族自嘉道年间迁来云南,已至“穷途末路”。哪里去“击筑”?击缶?弹什么箜篌、琵琶?在我幼年的印象里,倒是穷穿了底的人与酒最为胶葛。爷爷跟前有个舆地先生,就是风水先生。大凡出门、斋蘸、动土、建屋、婚嫁、殡葬,都要看皇历时辰、去向方位风水。好似,中国人首要一端在“不逾矩”。到了日本人打来,出门跑警报,仍要先看往哪里跑?如果看过说“不宜出门”,只有等炸弹下来炸死,中国焉有不灭的道理?偏偏这个舆地先生算准一回,说绥靖路不可留,我的叔娘信了,跑金马山,结果这条街遭了炸,死伤无算,人肉挂满电线杆子——据说,那天,舆地先生是喝了满满一葫芦酒的。神迷一刻,颤颤地一指,亡国人有了生途。先生有神名,也有酒名,更穷酸胜名。出门来,爷爷要说:“把你的鞋子绑好了!”原因是他穷窘到自来没有一双“袢鞋”,即便有鞋,也前通后漏,“鸭蛋生姜”,需用草绳把破鞋底子绑定,这让自命乡绅,给他引荐活计的爷爷很没面子。最最不堪的是,入得门来,先伸手讨要“酒缗”,酒钱就酒钱,人家不败陋相,“文”而有“绉”。此公有一酒壶,实在说就是一个酒葫芦,最惹孩子眼,油黑光亮,可鉴人影,上有象牙嘴子,簪一红缨,须臾把持,瞬不离身——主家没钱也行,把葫芦灌满了。据说他五十上下年纪,酒债高筑,把家妻老幼全喝光了——故幼年的我,知道喝酒是要花钱买的,可败百事。大约有这面镜子不时从侧面照着,我的母亲最忌酒酸入户。
陆游有诗:“朝眠每恨妨书课,秋获先令入酒逋。”——“酒逋”,即酒债,这个词造得很妙。逋有“走之”,说明在所有债务中,酒债是最好逃逸的。但陆游是作官的,哪里会欠酒家债呢?陆游又是大诗人,人家巴不得您来挑酒兴发诗癫,何至于岁末来还酒债?大半是写的少年烦读书,每每偷恋饮酒的事——那么,我等少年,自不必矜持有加了。
但家里是要存酒的。母亲操持全年家中所用腌鮓,总量十分巨大,可贮藏一个五十平的大窖。卤腐,第一品,要“酒洗澡”;冬菜,要酒揉;茄子鮓,晒干要酒“醒”……凡此千端百序,没有哪一样少得了酒。而母亲最懂酒之于腌鮓,鲜香脆美全在于此,何种酒,何等量,如何均分洒泼搓揉……简直就是她的秘籍宝典。为此,她的鮓,味味精美,邻里美誉不绝,对酒的妙用她自是非常得意。故从根本上说,她并不排斥酒——逢到腌鮓季节,厨上厨下,尽酒香。所用酒,为上好高粱酒,均在五年窖陈以上。孩子最兴奋的是“开坛”,大双面釉罐是加盖,又用稻草塞子紧紧密封的。一旦打开,满院飘香,弥久不散,花树都醉蔫了,醒来再开,浑浑一大晕,嫣红又娇羞!那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郑谷有诗:“眠窗日暖添幽梦,步野风清散酒酲。”那是指喝酒醺醺了的时候,孩子们一觉醒来,推窗闻见酒香,大高兴,好日子还没完!
高粱老酒与五香粉、川盐、红曲、生辣椒粉合匀了,呈一种红色的半糊状,阴成半干的卤腐块,要四个指头轻轻抬了,在酒料中“出浴”,两三个打滚后,捞起一层层砌在罐子里。末了,再将酒料倒进罐中,成淹没状,便告功成。料酒拌合时,她先蘸一指头尝过,再让我尝,味适中,方启用。故母亲腌鮓功夫是授于我的。母亲往年,见我与妻子动手腌制各式咸菜,往往从旁指导,不舍一句话:“不要吝酒了!”
实话,母亲之“不吝”酒,简直到了奢靡程度。一条巷子,但闻酒香,便知道那坊起了大堂场,但邻里轻易不敢效仿——“那是精贵人家!”
酒与料酒与酒料不同,上好的高粱酒(不凑手时我们也用上好包谷酒、麦酒。)参合各种香料,譬如与青菜糅合,那清苦中的芳芬,是草野的香,木叶的香,是地肤的香,是水骨的香!是俗世的香!是天成的香!时下酒客并不知道,酒,除了饮、豪饮、滥灌,穿肠腥口,如火如荼,尚有别一种更加隽永的香,收藏在清木水华中,闻之沁心,咀之留齿,可助粗饱——毕竟,那是俗世生活。
母亲属于“酒”的应用派,说到自饮,她唯独喜爱云南本地产之“竹叶青”。1972年,我自由了,回家与一别四年的母亲对座,她端上来的有小炒肉,还有一小杯“竹叶青”,我已经在人生途中淌了千条河,不辞,却舍不得一饮而尽,抿过,倏然想起,她在还年轻时,也不时自酌一点“竹叶青”。此乃药酒,不对我的口味,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似乎是这种酒得来容易,也极便宜。但岁月褪远,糊涂淡去,方才悟到:母亲爱着的是它的颜色,那青与翠,微微的辛辣,是她一生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