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我更加出名的是,在我身边到底发生了一件风流韵事。县城大街东头,是冀中军区的八分区司令部,在这座很深的院落里,有一位余司令员悄悄地爱上了我。在军区开会时,我见过他几次,小小的个子,操一口湖南口音,穿一身深蓝灰的军服,骑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马,两眼明亮,态度威严,两手抓住缰绳,脚蹬高马靴,紧紧蹬住踢马刺,夹着马肚,从大街上跑过去。
“喂,小柳!你怎么在这儿?”有一次在东大街碰见我,他勒住缰绳站在我面前,微笑着说。
“我在中学教课呢,有两门课,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在中学这边备课和上课。”
“那好,咱们离着倒近了,我请你到我们司令部坐坐吧。”
“不了,改日吧!”
这以后的一天,他忽然骑着马到我们中学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警卫员。他的到来,非同小可,连我们王校长都出来迎接他。当时我没有课,就跟他到学校门外那个大坑旁边去散步。在闲谈中,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红军长征时,路过他的家乡,他正在山上替本村的财主放牛,于是他扔下鞭子,就跟上队伍长征,最后过雪山草地终于到达了陕北。是战争和那所抗日军政大学,把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指挥员。日本侵入中国时,他跟随一队北上抗日的队伍,强渡黄河,来到了这片北方的大平原。他这个南方人在北方已经打了八年仗。我以一个城市知识青年追求革命的热诚,对他产生了无限的崇敬。他是一个公务繁忙的首长,这样挤出时间愿意跟我来往,我真有点儿受宠若惊。
有一天黄昏,他拿着一根钓鱼竿约我去钓鱼:“小柳!我们快走吧,我已经侦察出东头有个苇塘,那里有鱼可钓。快去吧!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容易才把我的警卫员摆脱掉,可别让他追上来。”
我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本,听他这么一说,马上站起来跟他走出校门去。夕阳的彩霞把嫩绿的苇梢染得闪着红色的亮光,飘着小浮萍的池塘,显得很深沉。余司令员站在路口上,双手卡着腰,向周围看了看,很自然地对我说:
“小柳!这个地形不好,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小路,打起仗来没有退路,没法迂回。”
听了他这句不离本行的话,我不由得笑起来,我们慢慢地走进了通向芦苇塘的潮湿小路。
“余司令员,为什么你还怕警卫员呢?”我纳闷,问他。
他挽起我的胳臂,用那一对威严的大眼望着我:“你新来咱这里,有些事你还不了解,我们的警卫员有两重任务,一种是给我当警卫,另一种是监督我。我只是想和你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所以怕他看见,他会去给我汇报。”
我不言语了,我还不理解这种新生活。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和他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肯为我而偷着溜出堂堂的司令部,我看出他实在是喜欢我。他已不顾及自己的地位而来到这样容易被人误解的地方和我相会,我的内心充满了崇拜与感激之情。
在苇塘深处,他握紧我的手,又用一只手把我紧紧地拥抱起来。他虽然个子小,但力气很大。
“不,我害怕……”我忽然变得清醒,很快便想起了自己那段婚变的伤心事,不由得悄悄地滴着泪。
“怎么,你怎么哭了?”
“您不了解我,在恋爱方面,我是受过伤害的……”
他用手帕擦着我脸上的泪。月亮已经升上树梢,清凉如水的月光照着他那闪光的大眼,他突然间亲吻了我的面颊一下。
“别难过,谁没有一点儿伤心事呢?我一打起仗来,就把什么都忘掉了。出征的心情是很特别的,一方面是盼着打胜仗,一方面又准备着壮烈牺牲。我自从在军区开会,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有点儿动心了,但是,我已没有资格了。在几个晚上想过你之后,已经下决心不再想了,可是命运又让我们意外地在路上碰见了,不单军区搬到我们分区驻地来,而且又离得这么近,你知道,我的行动会引人注意,但我实在忍耐不住,才到学校里来看你……”他又亲吻我一次,“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想过些时候再对你说这些话的,可是战争改变了我的时间表,因为明天我要去前线指挥作战了,万一我……这份情意怕来不及向你表白……”
我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把那忧愁的话说下去。
“要出征的人,别说丧气话,”我说,“哦,是国民党来进攻了吗?这次你是到什么地方去呀?”
“小柳,别问,这是军事秘密,以后你会知道的。”
“那好,你甩下鱼竿,咱们快钓鱼吧!”
“小傻瓜,”他用指头点着我的鼻子尖,喜爱地说,“我钓鱼,不过是摆摆样子,主要是为了见你,把我心里藏着的这些话对你说说。”
他挽着我,沿着那条小路往芦苇塘的深处走去。芦苇的阔叶时时牵着我们的衣裳,春天温暖的微风在苇塘里吹着沙沙的窸窣声,在小路的尽头,有一小片茅草地,他站下了。脱下披在身上的从岗楼缴获来的日本军大衣,铺在草地上。
“来,坐下吧,这里多么安静,我们好好地坐一会儿,享受享受这大自然的夜晚吧。”他说着,把我拉到大衣上坐下,“哦……如果不打仗,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肩并肩地坐下来,我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升上中天的一轮牙月,照着芦苇空出来的水面,泛着深沉的银光,有无数的小鱼儿在钻动,小鱼的嘴儿吸水,便在水面上闪起星星点点的小坑儿,仿佛是秋天的细雨坠落到水面上。他搂着我的腰,把我的头,揽在他那膝盖隆起的大腿上,轻轻地用手拍着我,犹如母亲哄着自己的孩子入睡一般。我听了他那心脏咚咚有力的跳动,沉醉了,我禁不住暗自问自己:我又在恋爱了吗?我是不是又坠入了情网?多么危险啊!我的心也像他一样在怦怦地狂跳着。是的,世间被人爱是幸福的,特别是被你崇敬的人爱,就会感到加倍的幸福。虽然过往悲惨的经历理智地提醒我要谨慎小心,不要重蹈覆辙,但我那信马由缰的奔放思想和抑制不住的热情冲动,却使我的心境像一只被风吹动的小船,那样奔腾地冲向深不可测的澎湃海洋。我终于明白,青春是多么固执,爱情是多么盲目,又多么像磁石那么富有魅力!千万别以为爱过了,尝过了那杯爱的苦酒就不会再爆发那有如喷泉似的强有力的爱情。更不要以为爱情只有一次。“坐在地上不觉得冷吗?千万不要冰得你肚子疼……来,坐到我腿上吧。”
我坐到他伸直的腿上,他把我一下就搂在怀里。把我齐肩的长发,梳拢到脖子后面去,把他有些发烫的脸,贴在我的面颊上。
“欧!多美啊!”他无限赞叹地说,“看见了你,才使我这总是打仗的人,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他亲吻着我说,“爱情是从心里涌出来的情感,怎么按也按捺不住,总像有什么事惦念着,弄得你吃不好,睡不好,坐卧不宁。我是土包子,本来不懂得这种情绪,这回可受上这个罪了。”
他的话使我激动不已。他在两军阵前是那样的指挥若定,英勇善战,但同时他又是这么坦诚率真。我从他的怀抱中抬起头,和他做了一个长长的亲吻。他激动得把我的上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呆了一会儿,他松开了臂膀。
“小柳,我要跟你说一下我的婚事,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
“那还是在延安,”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我从他被月光照射的目光中看出了有一股忧郁的情绪在他的眼里飘忽,“当时因为战争,生活艰苦,有一个规定,离家八年,又是团级干部才够结婚的条件。我刚好够这个条件,于是组织上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没有见过她,她挟着一个小包就来了,当晚就和我举行了婚礼。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当兵三年,见了母猪赛貂禅’,我当时就是这样:夜里知道想媳妇了,白天,不敢到窑洞外面去晒被子,也就是战士们说的‘跑马’啦,‘画地图’啦!现在好容易有一个女人,两个人能办那种事,就很满足了……不过,我们俩结婚后就有一个不吉利的兆头,我们结婚的第二天早晨醒来,睁眼一看,哎呀,一条大蛇盘在我与她之间,安安稳稳地睡着,把她吓坏了。估计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临时号的窑洞,里面早就有蛇,是从窑顶上掉到炕上的;一种是天冷,大蛇为了避寒,爬进窑洞,上了炕,卧在我俩之间取暖的……总之,蛇没有伤害我们,我们也不想伤害这条蛇。我把老乡找来,他一看就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我说:‘这是五大仙之一,灵着哩,可不能糟害它。’就把那蛇放到粪箕子筐里,给‘请’出去了……”
我听着觉得十分新鲜有趣,但这时我嫉妒和惦记的却是她的老婆。
“后来呢,你跟她好吗?”
“我对你说实话,不好,可也不坏。因为,我们有了一个女儿,长得像我,黑黑的,大眼睛,我很爱这个孩子。”
“她如今在哪儿?”
“她跟我一结婚,就随军了。她又学了点儿文化,上了识字班,就当上了人事干事,可以永久随军了。”
我挣脱开他的怀抱,面对着月光下的苇塘,坐直了身子,望着那涟漪颤动的塘水。
“既然有老婆,你还找我干什么呢?”
“要不说我真是矛盾呢,我完全知道不应该这样做,可是,我已经在思想上斗争很久了。”
沉默。芦苇丛里传出鸟的拍翅声和啁啾声。
“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忍不住这强烈的情感。”他用两手扶住我的两肩,轻轻把我放倒在呢子大衣上,“我们相会的机会是多么难得啊!”他在我身旁躺下来,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害怕地感到那种暴风雨般的激情就要到来了。
我俩都平躺着,仰望着满天眨眼闪烁的星斗。
“你看,那牛郎织女星,都在看着我们哪!你害羞吗?”他用二拇指拨弄着我的脸蛋儿,像哄小孩似地哄着我,“你看到了吗,最远的一颗亮星,那就是北斗星,早先我没从敌人那里得到战利品——这块手表的时候,打仗和夜行军总是看着这颗北斗星,让我把你搂得更紧一些……天永远别亮,让我们睡在这里多好……”
一个女人对她所崇拜的男人,最高的牺牲就是自愿地奉献她的肉体,这是我此刻最生动的思想体会。我明知我什么也不会得到,但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无私地奉献给我所崇拜的这位红军英雄。
这时,一阵清脆的、嘹亮的号声忽然传来了,撕破了夜空的寂静。
“啊,妈妈的,过得真快呀,司令部都吹起熄灯号了,”他咬咬牙,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得走了,政委正在等我开会研究怎样打这场战争呢,唉,我多不愿意离开你,可是军令如山……”他站起身,抻一抻揉皱的马裤,又吻我一下说,等打完了这场仗,我活着回来咱们再见……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
他又拥抱我一次。“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假如我还能回来的话,”
他披上大衣,拿起鱼竿,沿着小路走去。在月光下,我站在苇塘的那条小路口,望着他那被月光拖得长长的身影。
远处,在东关大街那边,闪动着一道摇曳的飘忽不定的灯光,“哎……余司令员……我来接你了……”我听出,这是他的警卫员小李在喊。
看他们走远了,我才走出苇塘。校园里一片宁静,几排教室和三排低矮茅屋的宿舍都熄灯了。我躺在用砖搭的床架和铺了厚厚麦秸的床铺上,久久不能入睡。我忘记了一切,只想着我被一个经过长征的红军、我所崇拜的有名的八路军的指挥员如此深爱着是多么幸福,多么甜蜜和多么值得骄傲!作为一个被遗弃过的女人,我还有着吸引异性的青春,还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更使我得到慰藉的是,爱我的人胜过了我曾经爱过的人,有谁能想到,我这个被继母当年称为“狗屎下霜”的丑小鸭如今会让这位使日本鬼子都闻风丧胆的英雄偷偷地爱得发狂了呢?我这个做过小母亲、又备尝爱情苦果的人,竟然被这偷情弄得神魂颠倒,我真地是又活在爱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