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黑夜才是她的,杨杨一家三口睡着了,杨杨奶奶才不仅仅是杨杨奶奶。夜很深了,杨杨奶奶不用假装不去看不去想金保国,他是她那年月唯一动心过的男人,这些年来,他一直过得不如意,可谓落魄,这让一直“寡”下来的她不觉得这些年过得苦,倒有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幸好自己当年把持住了的后怕与侥幸。可实际上,这些年一个人吃的苦,并不因为金保国吃了更多苦就不算苦了,更可怕的是,金保国如今时来运转,而她没有任何柳暗花明的征兆,往后很有可能还是一段完整的辛苦路。想到这里,又是泪涟涟。
杨杨奶奶计较累了,起床上厕所。半夜三更的卫生间亮着灯,杨杨爸爸笔直站立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门上。杨杨奶奶听了一会门里头的动静,又开始掉眼泪。杨杨奶奶抹掉眼泪回到床上,仰躺着,眼泪滑进耳朵里,痒痒的,杨杨奶奶就翻身侧卧,眼泪就打湿了枕头。杨杨奶奶忧伤地想,怎么自己有这么多的眼泪水,怎么流了这么多的眼泪水还是想撒尿呢?
第二天一早,杨杨爸妈出门上班,杨杨和奶奶照例在餐桌前细嚼慢咽。杨杨奶奶把嚼烂的酒糟馒头嘴对嘴喂给孙子,杨杨妈妈之前对此意见很大,非要拉婆婆上医院体检,查一查有没有幽门螺旋杆菌。检查结果显示杨杨奶奶的各项指标都正常,倒是杨杨妈妈检查出小叶增生,在右乳房下面开了个口子,切掉了纤瘤。可怜杨杨早早就没了母乳喝。乖孙子,你爸爸可能不要你了,你可能就要没有爸爸了。杨杨似懂非懂号啕大哭,嚼了一半的酒糟馒头成团成团地往外吐,红彤彤的,像吐血。杨杨奶奶抱着孙子一块哭,金保国当年告诉过她一个秘密,正当壮年的金保国对自家娘们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还不如自己动手自己解决,解决的时候,想的正是她。
杨杨奶奶委婉地提点儿媳,做妻子的要多体谅丈夫,一张床也是一艘船,夫妻两个人一条心才能同舟共济,过好日子。杨杨奶奶又去敲打儿子,你是不是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啦?杨杨还这么小,你要想清楚。杨杨爸爸向老母亲发誓说,没有的事。夜深人不静,杨杨妈妈先发制人,你是不是向你妈打小报告啦?什么我们现在是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一艘船上,这都是你妈和我讲的,你妈还让我多体谅体谅你。杨杨爸爸发誓说,我没有,我发誓我没有。杨杨妈妈说,你妈是不是知道我当时不同意她来带杨杨的事啦?还有,我非要拉她上医院体检,她一直想要报复我。杨杨爸爸说,没有的事,睡吧。杨杨妈妈说,睡不着。
对面的安置房项目早已完成围墙封闭,一号楼到三号楼的楼体建设也已经基本完成,眼下,四号楼到六号楼的土石方动工开挖。杨杨妈妈说,建一号楼到三号楼的时候,刚好也是家里面翻修,那会儿我们住在你妈家,不算清静,但也没有现在这么吵。杨杨爸爸说,昨晚我就没睡好,凌晨两点对面还在钻地,我感觉天灵盖也被他们钻出了一个洞。杨杨妈妈从床头柜取出一瓶还有四分之三的红酒。杨杨爸爸摇摇头。杨杨妈妈喝了一大口红酒促眠,说,要不明天去买点安眠药。杨杨爸爸摇摇头。杨杨妈妈又喝了一口,说,不用安眠药,又不喝酒,睡不着怪谁?杨杨妈妈借题发挥说,一个不会喝酒的业务员趁早改行算了,要不全职在家带杨杨,省得辛苦你妈。杨杨爸爸还是摇头。杨杨妈妈呵出一大口酒气,说,我们这里到底什么时候拆迁啊?杨杨爸爸说,这破房子刚刚翻修完你就指望拆?杨杨妈妈呵出一大口气,说,日子是自己的,过一天是一天……混一天算一天……杨杨爸爸听着妻子的胡话,闻着妻子的酒气,更加睡不着了。杨杨爸爸的工作要求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脑力,本就不善饮的他索性滴酒不沾了,加上为免药物依赖,他一向用药谨慎,做爱才是他理想的安眠药,身体自然消耗、自然倦怠,沉沉的睡意自然袭来,将他击昏放倒。昨天夜里他就想用“理想的安眠药”,无奈杨杨妈妈兴致不高,杨杨爸爸只好上卫生间自行解决,谁知被老母亲撞见了,让老母亲误以为他们夫妻之间出了问题。杨杨爸爸想到这里,身子软下去了。
吕向红不知道自己除了经常倒映在杨杨奶奶的眼睛里,偶尔也映入斜对面旧楼另一双苍老的眼睛,虽然这双老眼的主人不过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的王国仙痛恨阳光,绝无可能像吕向红那样把自己整个地暴露在太阳底下。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她的,她要睡了。白天,王国仙和旧楼里一些三班倒的纺织女工一样,拉上遮光布,把太阳挡在屋外,睡不深。王国仙梦见她和下夜班的纺织女工一起走出棉纺厂车间的大门,左手提着一个网兜,装着大小两只饭盒,右手拎着一只空热水壶,准备到锅炉房洗个热水澡,然后灌满热水壶,踩着晨光干干净净回家去。王国仙在梦里不停地灌热水,可热水壶好像无底洞,也像欲望,总不满。王国仙惊醒过来抱住自己,惊觉自己也是锅炉房的热水龙头,每到夜晚就拧开,去灌一只只热水壶,热水源源不绝,热水壶更是源源不断,永不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