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近一次上菜场,杨杨奶奶和金保国撞个正着。金保国笑眯眯地打招呼,杨杨奶奶假装没看见。金保国提着半扇猪头肉走过来,杨杨奶奶掩住口鼻,示意金保国离她远点。金保国原本想告诉杨杨奶奶,猪头肉是切回家下酒庆祝用的,金保国在东皋区的那间老破平房按照政府补偿政策能够换回一个全新的小套间,更别提他在东皋区还有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套间,旧是旧了点,这不马上就要变现或者换新了嘛。金保国毫不犹豫舍赔偿金要新房子,这年头,钞票是死的,房子是活的,以前是钱生钱,现在是房生钱,我又不是土傻帽。金保国已经到车站路东边的在建安置房看过好几回了,这一次政府公开招投标引进国内知名品牌绿城物业服务集团有限公司对回迁安置房项目进行管理,并按照物业管理考核办法严加管控,确保回迁户能享受到国家一级物业服务企业带来的优质服务。更让金保国满意的是,过往的生活让他中了许许多多的下下签,但在这次安置房抽签中,金保国抽到了上上签,绝佳的楼层和户型羡煞不少回迁户。
杨杨一家住的旧单元楼与金保国的新房子仅一路之隔,这片位于车站路西边的老小区稍微比棚户区强点,和东皋区相比就差远了。实话实说,杨杨家这一带比东皋区更需要“有机更新”,也确实比东皋区曾经更早地纳入拆迁规划中。传闻当时居委会黄阿姨家多算了补偿款,每平方米比别人家多个一千块,不仅如此,黄阿姨还额外收了一笔“动员费”,作为游说住户体谅政府尽早动迁的辛苦钱。消息一披露,旧楼破房里的小市民们不干了,还在心里种下了政府皆无良开发商都黑心的根深蒂固的偏见,这一深一固,让他们也像枯藤昏鸦老树一样,牢牢扎根原地,人家挪活这树挪死了。
吕向红的穿衣风格简单粗暴,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大绿大黄大粉,看上去土气又老气。吕向红不知道俗艳的自己经常映入对面旧楼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她只知道站在毛坯房高层,她像一棵树,像一棵树一样痛饮阳光。吕向红下楼回到地面,恐高的晕眩还没消散,吴援朝就把她拉进了工棚里。工棚有门无窗,即使点灯,从早到晚依然昏暗,即使有窗,也不会打开,工地扬尘凶猛,为保护呼吸系统损失一点视觉上的便利理所应当。
如果不是老家田地被征收,吕向红应该还在王宅村,每天在田间地头消磨半天时间,一半是生计,一半也是出于惯性,她的消遣与劳作、快乐与哀愁全都系于那片土地,现在,土地没有了,吕向红忽然发觉年过半百的人生还有一些其他可能,但也不是很有把握。这些地我早就不想种了,我想去婺城,做月嫂做保姆都比种地强。吴援朝当即驳回,你在老家呆着就好了,没必要来城里受罪。原本是一句暖心的体己话,偏偏还有后半句,你真要闲不住,可以去国富的饲料厂帮忙,饲料厂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国富的饲料厂堪称王宅村的名片,为村里创收提供了一大批就业岗位。吕向红赌气说,我不去饲料厂也不做月嫂保姆,我就来看看你。吴援朝就没话讲了。
吕向红坐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公共汽车到达婺城,中途严重晕车,把中午饭全呕出来了,完完整整的茄子、胡萝卜吐在车厢中央,煞风景。吕向红咽下胃酸也咽下委屈,她和吴援朝过了大半生,总是活在“两害取其轻”的选择里,老吴为什么就不能够爽快点,干脆说,地不种就不种了吧,你想做月嫂保姆就去做吧,或者你什么都别做了,爱在哪呆着就呆着,我养你……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吕向红对总是“两害取其轻”的丈夫心生不满。老夫老妻的,当然不会也不用说“我养你”这种话了,但老夫也没必要给老妻指一条“不种地就去做猪饲料”的出路吧?偏偏吴援朝还说得如此体面:饲料厂不靠天吃饭,旱涝保收……煞风景!
睡觉前,吴援朝告诉吕向红,到了秋天,我们就搬出工棚。吕向红眼前一亮。偏偏还有后半句,天凉快了,我们就能住进集装箱里,集装箱四四方方,和一个小单间差不多,也有窗,租金一天六块钱。吕向红咽下委屈,老吴为什么就不能够开化一点,管他秋天夏天,管他娘的天冷天热,直接说,我们开房去吧……吕向红来婺城一个多月了,一直和吴援朝住在工棚里,暗无天日。工棚紧挨工棚,隔音效果奇差。五十六岁的吕向红在婺城就没怎么睡过好觉,经常是在吴援朝和他的工友的鼾声中,咬牙切齿地睁眼到天亮。你昨晚磨牙了,前晚也是。吴援朝还有脸向她抱怨,居然还把恨得牙痒痒和磨牙混为一谈。吕向红觉得自己是一具躺尸,身首异处,只待黎明破晓登上毛坯房的高层,方才觉得身体重新连上脑袋,她又变成了一棵自由呼吸、饱食阳光和雨露的树。
杨杨奶奶过去总是安抚儿子一家“好事多磨”
“好饭不怕晚”“守得云开见月明”,鼓励他们坚守车站路西边这片最后的秽土,“守住了就是胜利”,但自从遇见金保国之后,她发现这套说辞没办法安慰自己了。尽管没有在儿子儿媳面前表现出动摇的迹象,但三岁的杨杨已经目睹五十六岁的奶奶掉过好几次眼泪了。杨杨伸出小手帮奶奶擦拭泪水,杨杨奶奶只好把示弱的时间推迟到夜深人静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