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校长还没走到五一班,就听见教室里乱哄哄一片,伸头一看,马上问,王老师呢?你们的新语文老师呢?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新老师给气走了!周校长脸就黑了,瞪着眼厉声问,是谁给气走的?大家就都不说话。周校长又问,说,是谁!学生们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面看。周校长的视线划了道圈,一下就锁定了目标。
周校长三步并两步走到后排,伸手拽住陈张和那件脏兮兮的滑雪衫,想把他从座位上拽出来,咬着牙说,你个狗日的,给我气走了就去给我请回来!陈张和的脸上仍挂着嘻笑,身体却僵持着,暗暗地对抗。周校长一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恨恨地说,那么难请的老师,人家还是个高材生,你就给我气走了,我打死你个狗日的!陈张和这才捂了脸,不情愿地站起身,跟着周校长出了教室。
来到办公室,周校长对陈张和喊道,你还站着,跪下来认错!说完,一脚踢在陈张和的腿上。亭亭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周校长说,算了,他只是想出出风头。周校长对陈张和说,你想出风头也不是这个出法啊,你把老师气走了你给我上课?妈的!今天你不要听课了,就在这办公室里给我站着,一直站到你爸爸来接你!转了脸,周校长对亭亭说,走,上课去,我跟你去,看哪个兔崽子还敢跟你闹!
回到教室,周校长对学生们说,我看你们谁敢闹!能得到王老师教是福气你们还闹!你们不要惹我急,急了我一个个拖到操场去揍!真是的,这么好的老师你们还惹她生气!周校长发完火,对亭亭说,王老师,你上课,要是有谁不听话你就打!我这学校讲不听是可以打的!说完,又恨恨地瞪了学生们一眼,才走出教室。
中午放学后,陈张和的爸爸才来。这是个中年汉子,个子高大,皮肤粗砺、棕黑。他没听周校长说几句,就把皮带从腰间抽出来,娴熟地在粗糙的手腕上绕了两圈,接着就抡圆了,没头没脑地直奔儿子而去。“砰”的一声闷响,陈张和的额角就有一股绛红色的液体慢慢地冒出,顺着他的耳朵惊慌地爬下来,停在肩头上,竭力从肮脏的滑雪衫的布纹里钻进去,好像想要重新回到那具瘦长的身躯里。
陈张和没有躲,也没有哭,连伤口都不捂,抬着头一下又一下地迎接着他父亲给他的血的教训。亭亭看不过了,去把陈张和父亲的胳膊抱住。岂知这汉子的劲儿很大,一甩手,亭亭一个趔趄,退了几步,狠狠地靠在桌边上。
亭亭觉得很难受,她想不到事情竟会成为这样。表面上看,陈张和的父亲已经用武力压住了儿子的气焰,但实际上陈张和并没有屈服,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仇恨,脸上虽然不再挂着那嘻笑,也没有说话,眼睛却像一条蛇信子,在父亲的脸上舔来舔去。他父亲一定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咬紧了牙,更加狠重地将皮带抽向儿子。
还是周校长拉了一把这个汉子,用轻松的语气说,可以了可以了,教训一下就可以了。陈张和的父亲停下手来喘气,打儿子也是一项耗费体力的活儿。周校长又说,娃娃都是要打的,不打不成材。这句话像是在给陈张和的父亲找一个打儿子的理由,又像是在给陈张和一个挨打的安慰。
亭亭心里发颤,陈张和额角上的那股绛红色的液体让她不安,她觉得陈张和肌体里的一股鲜嫩的生命被他父亲打漏了,带着热度从那个身体里流了出来。
一会儿,陈张和的父亲就用那根皮带把儿子的两只手拴了,像牵只狗一样把他牵了回去。
狭窄的办公室一下就安静下来。周校长看了看还呆在一边的亭亭,笑笑说,吓着了?亭亭回过神来,说,没见过有他爸爸那么打孩子的。周校长说,我们这个学校,在全区统考连续三年前三名,你知道这质量是怎么上来的?亭亭瞪着他,等着答案。周校长说,就是这样打出来的。没有办法,都是农民工的娃娃,爹妈忙着挣钱,没人管,就把我这儿当托儿所了。我给学生的爹妈都说了的,在我们学校讲不听是要打的。他们满口答应,说该打就打,打不死就行。今天你也看到了,陈张和这种娃娃就是这样,只服打。
亭亭嘴动了动,她很想给周校长说,体罚学生是违法的,想想还是没有说。沉默一会儿,她说,我看这个陈张和,还有班上几个学生,不像五年级的,要大些,像是读初中的样子。周校长点头说,这种学生在我们学校还多,前几年,他们就跟爹妈到省城来了的,想去城里的学校念书,但进不去,那时这里的私立学校又还没有办起来,这些娃娃就停学了一两年,这一停再进学校,人就大了,也难收心了。
周校长又问亭亭,你中午是回家还是待在学校?亭亭说,我回出租屋,我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周校长点头,说,这样好,不必跑路,我以前也在这光脑壳村租房子住,这里的租金便宜得多。走吧,我们一起走。下楼时,当得知亭亭租的是于大姐家的房子,周校长说他认识亭亭的房东,他可以去帮她卖一个面子,叫于大姐少收点钱。亭亭说,不用了,房子还不错,二楼,也干净。周校长问,有电没有?亭亭说,有,就是爱停,好像是电线的负荷太大了。周校长又问,用水方便不?亭亭说,方便的,水管在楼梯间,厕所也在那里。周校长说,不喜欢这房子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找好的,带卫生间的。亭亭说,那我先谢校长了。周校长说,谢什么,你是我们学校学历最高的,好好干,干好了以后我给你加工资。亭亭说,那我更要谢校长了。
周校长又说,省城的农民工会越来越多的,城市化嘛。我现在已经看好了一块地,要远些,在苦瓜村那边,我正在活动,贷点款把这块地买下来,以后就在那里建新校址。亭亭笑笑,这个话她前天来应聘时就听周校长说过了,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看我们学校的校舍不够用,学生太多,教室都快坐不下了。周校长说,哪里多,才八百五十多个。
亭亭跟周校长说着话,一同走出了校门。这时一阵风从桃儿山那边吹过来,亭亭紧了紧身上的滑雪衫,觉得这里的天气比城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