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看父亲改,实际是商量着共同改。父亲一边看我们的文章一边问:这儿多了些什么?这儿少了些什么?能不能换一个比较恰当的词儿?把词儿调动一下,把句式改变一下,是不是好些?……遇到他看不明白的地方,还要问我们原本是怎么想的,到底想清楚了没有,为什么表达不出来,怎样才能把要说的意思说明白……简直是严格的考试,同时也是生动活泼的考试。我们都乐意参加这样的考试。”
很少有比这更温柔美好的回忆了。
那时候,我摊上流亡学生的命运。……
林斤澜羡慕叶至诚,理由充足。林斤澜的父亲虽是校长,但他尽忙社会的事,学校的事,况且生养子女十个。林斤澜小学时,好长一段时间住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是教四书的老先生,一周教林斤澜一篇《古文观止》,也讲《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但他毕竟不是作家,能教人写作。林斤澜很爱写作,在温州中学上二年级的时候,散文《新路》在校刊上发表,温州中学百年校庆时,找到了这篇处女作。林斤澜有篇散文叫《月明星稀》,记述小学生活,班上有个作文和他并肩竞走的同学,作文中运用了成语“月明星稀”,受老师表扬后,被同学传诵:“月——明——星——稀——”七十多年后,林斤澜的耳朵里,仍有童声合叫的余音袅袅。1937年冬,林斤澜进“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班上有个年龄仿佛的“古典美人”,对林斤澜说作文:“‘的’字很重要”;“没有‘的’字好像不是句子”。所谓“的”字,说的是定语。近七十年过去了,林斤澜至今还记得。——叶至诚少年时,就和兄姐出版了《花萼》《三叶》,前者由宋云彬作序,后者由朱自清作序。少年叶至诚,已经显露出叫人目瞪口呆的才气。
林斤澜对我说,他钦敬叶圣阿。而我对林斤澜说,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和《五月卅一日急雨中》还有看头,而长篇《倪焕之》读后就有上当的感觉。“研究会”里朱自清《背影》可观,冰心找不到一篇杰作来。林斤澜说,他们不是单一的作家,比如叶圣陶,他不仅是作家,他还是编辑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他们各有人格魅力。叶至诚中学时,并不刻苦读书,偏科厉害。上课时,眼睛盯着抽屉看外国小说,老师绕到身后他浑然不知。忽然警觉,老师却说:“喂,你看了借给我看看。”——1944年,叶至诚高中读一半,厌倦了,要求辍学,更不想读大学,叶圣陶居然同意。林斤澜说,叶圣陶是看清了中国教育的失败!后来叶至诚要求到苏北解放区去,叶圣陶也欣然同意:当年国民党实在腐败!
解放后,运动一个接一个,不讲人性,不讲人道,不像人间,老人也看得非常清楚,默然无奈。他每饭必酒。“文革”之前,叶圣陶问叶至诚,“斤澜”两字典出何处。叶至诚转问林斤澜,林斤澜说:“无典。”“文革”开初,林斤澜到他东四十二条四合院的家,忽听“哗啦哗啦”,叶至诚一笑,悄悄说是他爸在搓麻将。这在“文革”时期,简直就是傲贼!叶圣陶的晚年,活得不耐烦,想死。为什么活得不耐烦,想死呢?老人没有讲,叶至诚也没有讲。林斤澜揣摩,一是耳朵眼睛已不聪明,与人隔膜,与世隔绝;二是“文革”的阴影太深了!但,尽管这样,他还与人应酬。一回林斤澜到他家,他就问:“据说你到欧洲去了一趟。暖,什么时候过来,仔细说说见闻。”林斤澜对我说,他哪里喜欢听呢,只因不冷落人罢了。
林斤澜说,叶圣陶的四合院里,有阴森森的感觉。因为老人的孙子一辈有佝偻病,乍一见到,像是地沟里爬出来一样。
林斤澜对我说,叶圣陶“道德文章,山高水长”,叶至诚的人格为人,很受乃翁影响。父子成就不同,影响有别,但都是众口交誉的人物。他和叶至诚结交后,便成挚友。
叶兆言在《闲话林斤澜》中说:
父亲在北方有许多朋友,每次去北京,最想看的朋友,是林斤澜伯伯。我们父子一起去京的机会不多,在南京聊天,父亲总说下次去北京,我带你一起去看林伯伯。忘不了有一次,父亲真带我去了,我们站在一片高楼前发怔,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大,转眼之间,新楼房像竹笋似的到处在冒出来。一向糊涂的父亲,一下子犹豫起来。他完全是凭着感觉,武断地说应该是那一栋,结果真的就是那一栋。
我忘不了父亲找到林伯伯家大门时的那种激动心情。他孩子气地叫着“老林”,一声接着一声,害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把头伸出来。我也忘不了林伯伯的喜出望外,得意忘形。两个有童心的老人,突然之间都成了孩子。友谊是个很珍贵的东西,杜甫在《奉简高三十五使君》中曾写道:“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父亲那一辈的人,并不是都把朋友看得很重,这年头,名利之心实在太重,只有淡泊的老人,才会真正享受到友谊的乐趣。
……在贵阳,一次和当地文学爱好者的对话会上,我紧挨着林伯伯坐在主席台上,林伯伯突然小声地对我说,他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了他们坐在一起的情景。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我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我想父亲地下若有知,他也会和林伯伯一样,是绝对忘不了老朋友的。
对贵阳这件事,林斤澜一篇散文《亭子里的眼睛》也不约特意提到,“现在他父亲回归道山了”。可见林斤澜往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