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后,丁灵蕙那原本单纯活泼的心性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抛却了感情的因素,小女生的理智渐渐占了上风。仔细琢磨爷爷的话,再结合妈妈近日的表现,以她十四岁的人生阅历,实在难以做出谁是谁非的判断了。爷爷虽有一些老小孩的脾性,遇事沉不住气,但他老人家决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妈妈以老板不喜欢打工者的家属到饭店干扰的名义不告诉灵蕙她在哪一家饭店打工,是不是另有隐情呢?是不是果真有不可告人的不体面行径呢?这种事既然能传到耳朵背风的爷爷这里,说不准在村里怎样刮风搅雪呢。爷爷说得对,事情是怕做嘛,并不是怕人说。问题是灵蕙也看得出妈妈果真有许多变化。自从到县城打上工,妈妈身上总有股清新的洗涤净味道。脸上的阴云不见了,衣服比从前光鲜了,笑容也比从前灿烂了。头上扎马尾巴的小手绢不见了,换成个又黑又亮的大发卡。这发卡是那样地耀眼、那样地野气。两片夹面上的碎牙将瀑布似的浓发一咬,直挺挺竖在后脑勺上。妈妈将头对着镜子左右一摇,满肩满背都流淌出风流来。再骑上那新买的弯梁的坤车,飞驰在丁村到县城的现代化公路上,妈妈心里到底打什么时髦的小九九呢?
如果妈妈真的不在饭店打工,会在什么地方呢?是低级下流的地方么?这事如果被老师同学们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小灵蕙越思越想越觉得难为情。疾病、贫穷、意外灾难,如此种种的痛苦,灵蕙已习以为常了。想不到猛可里又出了这么一件让人说不能说、道不能道的事,这可怎么处置呢?
沉闷了一个星期后,她把那雪白的小牙儿往下唇上一咬,便有自己的主意了。她决心利用双休日对县城的各个饭店做一番排查。她就不信这件事情会难倒她。
可是,想着容易做起来难哪。灵蕙找了几家小饭店没有妈妈,就想妈妈也许在用人多的大饭店。凡是用人多的大饭店,往往有包间。比如特别洋气的“黄金酒家”、“西湖美海鲜”、“小肥羊火锅城”、“家家乐”等,豪华得让人头皮发紧。你在大厅门口根本瞅不到几个服务员。而且,丁灵蕙衣兜里没有分文,穿着又寒酸,走到这些大饭店的高台阶前,望着那旋转的玻璃门,自己先就底气不足了。犹豫半天,趁人流高峰期往里闯,常常被结了红领结的保安挡了去。这个喊:“讨狗食到后院寻垃圾桶去!”那个说:“本店不招未成年人。”尽受些莫名其妙的呵斥。
“找人?她在几号包间?芙蓉厅还是桂花厅?”灵蕙哪知道什么芙蓉桂花呢。
周末的食品街、商汇街灯红酒绿,美味飘香,霓虹灯魔幻地眨着嘲讽的眼睛。丁灵蕙忍着辘辘饥肠,沮丧极了,伤心极了。
其实,丁灵蕙去排查饭店,也有想妈妈、依恋妈妈的潜在动力在里边。在村里上学时,灵蕙的妈妈还靠种地为生,母女朝夕厮守,患难与共。灵蕙晚下一会儿学,妈妈都会家门口望,校门口等。灵蕙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着妈妈的心。在家里,妈妈又像拖着提线木偶指挥得灵蕙团团转。“灵蕙,写完作业了么?”“灵蕙,到后院去把你爷爷的脏衣服抱来!”给哥哥理发时,总是叫灵蕙摁着哥哥的脖颈。更别说哥哥的癫痫发作时是怎样忙乱了,不是叫灵蕙去寻酒精、拿大号的缝衣针给哥哥扎人中、扎印堂、中指放血,就是叫灵蕙去保健站叫仁爱阿姨来打针……。尤其是爸爸遭遇车祸的那段日子,灵蕙不仅是妈妈的好帮手,更是妈妈精神上的有力支撑。可是,自从灵蕙考上县重点初中,寄宿在学校,一月回一次家,母女俩的等待和期盼就倒过来了。每一次回了家,都是灵蕙在等妈妈!先是等到太阳钻了山,后是等到吃罢晚饭熄了灯,有时甚至等到半夜三更!难道这旋转门内的食客吃昏了头,不管人家下班的时辰么?回到家里,瞥一眼灯下写作业的灵蕙,妈妈的身形儿就打蔫儿,肩膀往下一溜,仿佛是纸糊的要散架了。再不过问灵蕙考得怎样、灵星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只是催灵蕙快给妈妈捏捏肩、捶捶背。难道端盘子上菜的活儿就这么累人么?妈妈再也不以家庭儿女为念了。妈妈还常让灵蕙帮她修指甲,把葱根儿似的白指甲打磨得光光滑滑。最让灵蕙受不了的是妈妈身上那越来越浓的洗浴露香味儿。每逢入睡前,躺在妈妈身边的小灵蕙就倍受折磨。她曾听女生们说不正经的女人最注重涂脂抹粉洒香水。妈妈头发上、内衣上的香味儿一股一股地撩拨她的神经,逼使她想套出妈妈的隐秘来。实在忍不住时,她就说:“妈妈,您带回来的不像饭店的香味,是另一种香呢!”妈妈嗯啊嗯啊敷衍着,说侍奉人的营生难呢,一会儿就发出了熟睡的鼾声。
秋末的月底,丁灵蕙揣着既想回家又怕回家的矛盾心境往丁村一步一步挪。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妈妈骑了时髦车子朝县城飞,把丁家的正气和宝气都卷走了。屋内再没有红盈盈的灶膛上冒着热汽的蒸锅了,没有咕嘟咕嘟滚着的绿豆稀饭了。只剩下咩咩的羊鸣夹杂了爷爷的叹息,爷爷的旱烟味儿搅和着哥哥的脚汗、土腥味儿!丁灵蕙最不堪忍受的是到后院爷爷处吃饭,灰锅冷灶一股股光棍汉气息。丁灵蕙一再强调“饭前要洗手”,爷爷不听,还常常用甩罢鼻涕的手朝衣服上捏一捏,就去给灵蕙取饭。再加上哥哥那蓬头垢面和那口头禅,这家里穷气、傻气、邋遢气再和邪气相搅和,整个儿拧成个败兴的丧气绳了。
不料,刚拐到前院的小巷,就感受到家的温馨了。一股股撩人的韭菜盒子气息扑面而来。灵蕙知道这种类似锅贴的吃食是妈妈用文火慢慢儿烤熟的,外焦里嫩特别好吃。这是妈妈心情极好的标志。刚进院门,院内出现的少有的整洁又叫灵蕙吃了一惊。前院清堂亮瓦,没有一丁点儿柴草。那杂乱的柴草垛都哪里去了?她未进屋先到后院转了一圈儿,发现柴草都归整到后院的羊圈旁边了。羊圈内的羊粪也除铲得一干二净,圈里还垫了新鲜的黄土。看来妈妈有几日未上班了,要改弦易辙回到往日的轨道,失却的温暖与和谐又回到这四口之家了。
“妈妈!”灵蕙又从后院踅到前院。
令人奇怪的是屋内传出了和谐而嘹亮的笑声。妈妈的咯咯声伴随着爷爷的开怀大笑。这可是爸爸去世后,公公和儿媳少有的纵情欢喜啊。这欢笑声竟然淹没了灵蕙的呐喊声。
灵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只见一家人团团地坐着吃饭。哥哥灵星才理罢发,青青的发茬子衬着整洁的衣服,漂亮得像位新郎官。他一边吃饭一边翻着本花花书看,像模像样的。爷爷居中,捧了酒杯一动不动,只望着哥哥憨笑。妈妈坐在临近锅台的炕边,正揪了蓝色的围裙抹弄眼泪呢。
“蕙。啊蕙。”妈妈一见灵蕙,忙跳下地来,一边帮她摘背上的书包,一边笑道:“你哥哥会念‘床前明月光’了”。
“星星,给妹妹来一个!”爷爷也附和。
灵星见了妹妹,似乎也很兴奋。忙停了嘴里的咀嚼,含糊不清道:“床——前——明——月——光。”
“你听,你听!”妈妈一边掀锅盖给灵蕙夹热饭,一边扭头示意,希望灵蕙也为灵星喝喝彩。
灵蕙上前来翻翻哥哥手中的书,原来是妈妈为他新买的配了插图的唐诗一百首。哥哥若能以“床前明月光”代替先前的口头禅,少惹多少是非!灵蕙便也由衷地高兴了。
“你娘干得好!老板给发了奖金。”爷爷已喝得两眼盈红,“给爷爷买了酒、买了烟,给你哥买了书……”老人家掀动笨重的舌头,给灵蕙介绍。
灵蕙搬了个凳子坐在炕前,边吃饭边望着爷爷。心想:怪不得人说金钱是万能的。前几次回来爷爷还气急败坏,总是磨叨“你娘不正经”呢!现在,倒又夸起媳妇来了。
“床前——明——月——光。”哥哥肩膀一耸,又不无炫耀地念了一句。
“疑——是——地——上——霜!”妈妈接着就教下一句。母亲也认为灵星能把注意力从村人的嚼舌根子上转移到书本上,具有超常的意义。
“疑——是——地——上——霜。”哥哥没有接上,倒是爷爷呵呵笑着跟了上去。
看他们这样,想起自己在饭店门口受到的冷遇,灵蕙那小心儿倒泛起酸来了。从小学一年级至三年级,她与哥哥订的是一套书。每逢做家庭作业时哥哥就和她抢课本,爷爷、爸爸总是叫灵蕙让着他。自己曾得过多少满分,他们都没有如此喜欢过。可哥哥有一次指着数学课本上的零,圈了嘴儿念了个汉语拼音“O”,几乎把一家人乐煞!这个什么责任都不负的憨憨倒比操碎心的小大人灵蕙金宝玉贵呢!升入重点初中,语文老师曾号召学生多订《中学生阅读》和《读者》,要求学生扩大阅读视野。灵蕙都没舍得买一本,总是低声下气借了同学的看。可妈妈倒好,不给初中生吃偏饭,狗屎往粪堆上屙呢!
敏感的妈妈看出了灵蕙的不悦,忙起身开地下的红漆躺柜,取出个红包来塞在灵蕙的口袋里,柔声儿对灵蕙道:“妈知道俺娃又借了人家的钱。——这是500块,除了伙食费,用得着什么书,自己买!”灵蕙按一按衣袋,心里怪怪儿的。妈妈出手从未像今天这样大方。灵蕙既为这么多钱撑圆了口袋而感觉腰杆儿硬朗,又觉得有点儿闹心。干咳了一声,竟咳出两行清泪来。
“只要俺娃能学出好成绩,妈妈再苦再累也值!”妈妈忙拍一拍灵蕙的肩,小心儿擦拭着灵蕙的眼泪说,“考上高中咱上高中,考上大学妈供你上大学!”口气中夹杂着大款一样的豪气。
“妈妈……”灵蕙叫一声妈妈,多少委屈纷至沓来,一时痛不能言。母女俩正缠绵着,不提防傻灵星什么时候下了地,猛可里夺过灵蕙口袋中的红包,就手舞足蹈叫起来:“压岁钱!买——面——皮。”
灵蕙一急,跳起来就揪扯哥哥,抢夺那红包。灵星因平日吃的药物里含有激素,身体肥胖而笨重,再加上这一天饭食可口,塞了一肚面皮、韭盒儿,更是像一头走不稳的笨熊。一个趔趄闪了空,朝后一仰,后脑勺咔一声撞到了大躺柜上。白眼儿一翻,双拳紧握,又吐又抖,再一次发起病来。这时已半醉半酣的爷爷当即被惊醒,急忙下地来掐人中。妈妈忙扒开儿子紧攥的拳头,叫灵蕙递过酒精和针来,为灵星中指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