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美通完电话第二天我就出发了。天气很糟糕,我受尽了罪。尤其是吃和住,都无法适应。但一切苦难都已经无法和自尊心匹敌,阻止我向前进。我脑海里浮现出过雪山草地的电影场景,耳边徘徊的是铿锵悲壮的旋律,于是人格外精神抖擞起来,有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气神。这样到了第三天,我终于精疲力竭,摔倒在雪原上,被送进了医院。
我在医院醒来,有人在我龟裂的嘴唇上涂着沾水的棉签。棉签又麻又痒,就像有无数蚂蚁在歌唱。你太猛了。涂棉签的人说话了。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那个满脸胡碴的男人,满脸油汪汪的,泛着活力四溅的青光。你没有任何准备,直接上四千米海拔,会出人命的。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鼻翼左边根部有个黑痣。黑痣鲜明生动,有着很强的立体感。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时髦青年为了在鼻子上戴金环银环这样的佩饰而特意钻出来的小孔。
见我眨着眼睛,半惑不解的样子。他说,我是钱东坡啊。
钱东坡?这是个熟悉的名字。但我的头还在痛,显然一时无法把人和名字对上号。我是你的老师钱东坡哇。他说得真诚自然,神情平朴。我脑子清醒过来。我看着他没有任何渲染和夸张的表情,内心难掩惊奇。
所谓老师,一种是教授过自己学业,另一种是发自内心由衷而来的尊称。他没有教过我,而且我只见过他一次,留下的是极其反感的印象。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是我老师,但此刻他把老师的腔调做得如此自然,底气那么足,比老师还老师了。我不舒服。我一脸麻木,看着他,看得专注,看得完全走了神。我的视线越过他,注视远方,神往着广袤的雪原深处,灿烂而蒙着神秘面纱的紫雪莲在风雪迷离中屹立,不由暗称神奇。
你脑子缺氧,需要好好休息。钱东坡说着,像一个女人一样起身替我掖了掖被子。他的手指光滑,像冰棍一样触了我一下。那一天,我的左下颚一直都是凉飕飕,湿漉漉的。你安心休息,紫雪莲我去找。你放心,天涯海角都有我的学生。他说完就走了。他这话有了表情,表面上很自得,但泄了气。声调很亮,句末还加强了尾音,引人注目,却已不再是底气十足的腔调。让我惊奇的不是他些许不经意之间的尴尬,而是他这话本身。他是怎么知道紫雪莲的呢?
我没有想到,在这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地方会与钱东坡再有交集。
那是校庆八十周年之际,在那个回校日,我们坐在了一个教室里。那天的教室,高中一年级三班,跨越几十年,把曾经的学生都召集到了一起。班主任王瑞平白发苍苍,但是兴致勃发。从午餐酒后开始,就笑声不断。他先是介绍了钱东坡。他说钱东坡是他低一届的校友,高中毕业后和他一起分配到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一天老师也没有当过,一节课也没教过。钱东坡打断了王老师的话。他昂着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大家都喝了酒,但他这样子丝毫没有让王老师生气。王老师哈哈大笑,对了,你现在是身价上亿的大老板了,但就算你当过几天老师,就能辱没了你的形象啊?
当过就当过,没当过就没当过。钱东坡很认真,丝毫不让。
在那一天,王老师特地把我介绍给钱东坡。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钱东坡是数学老师,是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下海的生意人。他专注期货,王老师说他天资好,没有任何背景,做下了一番大业。王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提携我。他牵着我的手,对钱东坡说,这是我的学生,也就是你的学生。他也在做期货……可没等王老师说完,钱东坡忽然想到什么大事一样一跳而起。他拿起电话,背过身子,手舞足蹈打起电话来了。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就像根本没听见王老师的话。这让王老师很有些尴尬。
当时钱东坡在市场上名气很大,做有色的人都知道。他善于精算,还神通广大,有资源优势。很多人吃过他的苦头。他主要在有色方面做空,好几次逼空大户,让大户在很惨痛的位置上缴枪。那时候他不但赢钱,还赢人气。有两次多方实在熬不过,请出交易所大佬出面调停,以协议平仓的方式解决了问题。他给了交易所方面面子,名声在外,有空军司令之称。一大批大大小小的客户唯马首是瞻,跟定他做行情。一时间,钱东坡成了市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记得有一次我去交易所,小苏指着一辆面包车不像面包车,轿车不像轿车的汽车对我说,你知道那是辆什么车?我摇摇头。既不是宝马奔驰,谅也不是什么太值钱的货色。小苏有些得意,你知道那是谁的车吗?见我茫然,小苏拍了拍我的肩膀,钱东坡。他说,全上海,可能全中国就这一辆道奇,780万。
我心里暗自一凉。当时我和小苏有公职,私下做些自己的盘子,赚个三万两万就开心得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那年代780万,和现在资本市场上说七八个亿也差不多。何况那些钱,只是买辆车,可见车主在市场上的显赫身份。车门打开,先下车的是保镖。保镖拉开后门,慢吞吞走下一个人来。看见我一脸惊艳的样子,小苏笑着说,你以为那是钱东坡吧?我有些不解,不满地瞥过小苏一眼,视线依然不肯离开目标。小苏笑了起来,那是他的替身。
替身?
赵部长前不久被杀,说是浙江的多头报复。钱东坡再牛,也不得不防啊。
想起这段往事,看着眼前尴尬的王老师,我想安慰他几句。可王老师很淡定,没什么了不起,王老师说,做了凤凰,还是麻雀窝里飞出去的。当年还是我借给了他三千块钱买彩电冰箱结的婚。这人,王老师摇摇头,现出一脸无奈,说,这人就这样,财在人在。为了钱他老婆都换。见我茫然,王老师解释说,都说他为了期货,我看这就是人品。为了钱六亲不认,认贼作父,为了什么还算个屁。
看着王老师的样子,我倒是不以为然。在商言商,期货尤甚。讲的就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要没这般功夫,又怎能在期货上赚到钱?而至于钱东坡换老婆的事情,我很快了解到,他换的老婆是周美的同学,叫徐亚娟,听说她爷叔是一个铜矿矿长,手上有大量交易所的可交割仓单,他是为了巴结她爷叔而和她结的婚。但在历史上,政治婚姻,经济婚姻的例子比比皆是,灿烂结局的还数不胜数。婚姻是什么?婚姻从来没有,也不必排除利益的联合。只要朝着一个好的,有利的方向前进,甚至能弥补感情的不足和增进感情发展。
可虽说我能这样理解他,但我们见面会是这样一副低俗和尴尬的场景,可一点儿没有想象中的神奇和震撼,尤其是那次没见到他的汽车。当时他那副模样,简直是个菜市场上的贩子,琐碎,俗不可耐,丝毫没有挥金如土,呼风唤雨的气势和做派。加上他拒人千里,对王老师百句百对的态度,丝毫没有显出半点师门情谊。我甚至觉得他连正眼都没看过一个人。看着摇头摆尾接电话的钱东坡,我失望极了。他配称自己是个老师吗?
之后,我又在交易所找过他两次,但一次也没见到。有一天在交易所大厅里见到他,我急忙上去打招呼,但是他毫无反应。这件事我后来说给小苏听。小苏听完后说,要么你碰到的是他的替身吧。这话让我愕然。我忽然之间有了个念头。我说要他安排他替身回家,他老婆不会也认错吧。这话我当时没对小苏说出来,但后来回家我对周美说了。我这是笑话,意在博得周美一乐。但周美不是张扬的女人,她认真地回答我了。这种事照理是不可能的,她说,只要在一起就不会认不出。我听懂了她的话,我说那是真的?
他们之间没有夫妻生活,还是夫妻吗?
她这话有些刺耳,有夫妻生活的就是夫妻了吗?但我觉得唐突的不是这个,而是她怎么会知道他们不是夫妻的?难道这样的事徐亚娟也会随便对她讲吗?周美是何等机敏之人,不等我问话她又说,徐亚娟说他忙,忙就从不回家。只是派人回去送送钱。
那天周美最后这样岔开了话题,但是给了我她对钱东坡很熟悉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想或者不去想到的时候,都会在嗓子眼那里咕噜冒一下,让人不是很舒服。
……
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怎么现在会出现在我面前?要知道这是天高地远的雪域高原,可不是掩杀四起的交易所。想想就觉得像场梦。
第二天一早,钱东坡又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竟是小苏。看见小苏我不由眼睛鼻头一酸,那是看见了亲人的委屈。但小苏就像换了个人,一点儿没有亲人的回应。他冲我点点头,一脸腼腆的样子。更让我不安的是他的神色。即便面对着我,他的眼睛也不注视我。
钱东坡说,票已经定好了,你再休息一天,我和小苏今天去取雪莲,明天就回去。他说得轻描淡写得很,要过年了,他说。那架势,不但紫雪莲如同萝卜青菜唾手可得,而且不但他和我,甚至连和小苏,也早就是亲密无间的老朋友了。
在我印象里,从高原回去一路上,小苏始终没说一句话。每当我看着小苏,思量一些事的时候,钱东坡就会说,高原反应。不是每个到高原来的人都能平安回去的。他没有针对小苏,但这样的提示更让我担心自己。我觉得我说话也极少。我开始担心我的状况,会不会因为缺氧而已经损伤到了大脑,以至于不可逆转而永远像小苏那样,一副沉默寡言,来到黑暗旧社会的样子。
拿到紫雪莲,大家商量着看望陈梅贞的代表人选。小苏第一个发言,他说找到紫雪莲的功臣应该去。
他在说钱东坡。我反对,但话说不出口。看着小苏活跃的劲头,忽然觉得当初雪原上那个小苏不像是眼前这个人。
大鼻子反对,他点了钱东坡的名。他说,钱东坡是败类。
不能以盈亏论英雄。也有赞成钱东坡的观点。
没有人会看不起亏钱的人,大鼻子说,但他在市场上很臭,为了仓单,逼自己爷叔上吊。
那是传说,小苏说道。他见大鼻子还想与他争辩,连忙举手示意,我不想和你争,我只想说毕竟他是拿到紫雪莲的人。小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那是他在要求我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那天讨论的结果,是我和钱东坡,还有小苏三个人一道去看陈梅贞。我忽然就不想去了。我按着脑袋,做出头痛欲裂的样子说,我身体还没好,我想回去一趟。
你必须去。大鼻子看着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当天晚上,大鼻子叫我喝酒。他说的一些细节,让我对钱东坡的情况有了全面的了解。徐亚娟的爷叔没有孩子,钱东坡再婚后,爷叔把他当自己儿子,他开仓就会有仓单。矿上有的是铜,交易量大的时候,爷叔矿上不卖现货,全部给他解交易所。这样名声在外,时间一长威风就起来了。
那怎么又倒掉了呢?我问他。
他的仓位有时候太大了。树大招风,很快就树立了敌手。几次交锋失利后,敌手不在正面作战,迂回侧击。上级纪委收到大量人民来信,说爷叔挪用资金支持个体户,从中渔利。本来这种时候只要钱东坡配合一下,把仓单交出来,给爷叔拿回去矿上轧一轧账,把账做平就什么事也没了。
结果呢?
他没有,他做得太大了,恨不得鲸吞整个世界。爷叔找不到他的人,只好跳楼。矿上追账过来,就一仗,他就全完蛋了。
大鼻子的话逻辑上有些问题。钱东坡要是这样一个不顾大局的人,那他那些辉煌的日子又是怎么撑下来的呢?市场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传说,但关于他这样的传说实在出乎意料。尽管说大鼻子这些话全是酒后胡言倒也未必,钱东坡破产潦倒总是事实,只是爷叔被他逼死的细节太突兀,显得没有立足之本。要知道属于钱东坡轰轰烈烈的日子可不是一时半会儿,更何况,他还曾是个高级中学的数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