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6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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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的时候,已没什么行情,大家算算账,喝喝酒,就等回家了。但那天顾矿长来了。顾矿长是陈梅贞的客户,每次来都是看陈梅贞的。这次也一样。不同的是,这次陈梅贞病了。于是顾矿长成了个开端,让我们又想起陈梅贞来。
陈梅贞没病的时候,顾矿长看完陈梅贞,临走时会请大家吃顿饭。吃饭时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请大家多关照。我们知道他有很多钱在陈梅贞那里,每次他一走,陈梅贞就会说娘舅又要做行情了。做行情固然是个信息,但是说给我们听的意思,只是个要约。通常情况是,顾矿长先看好期货品种,然后交给陈梅贞一笔钱。陈梅贞在操作前,会把消息告诉我们。
尽管陈梅贞是热心人,但生意讲分寸。这样的分寸她掌握自如,我们也习以为常。她告诉我们轮廓,而不是细节,甚至连买进卖出的方向也不会有。但这就够了。对生意来说,我们需要自己拿主张。要不要加入陈梅贞,和她捆在一起做娘舅这拨行情,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这种时候尽管大家总有分歧,但多数人最后会响应她。纷纷拿钱出来,和她一起踏上征程。
这样的征程结果赢多输少,时间一长就有了蝴蝶效应。只要她提议,大家就跟,一路上充满财富憧憬,心里都是发财赚钱的波澜。这样的感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渐渐让大家放松了警惕,比如忽略了对顾矿长身份的认定。他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是什么矿的矿长,到底干什么,他对盘面的判断来自于他自己,还是身后神通广大的团队?再或者,他周边存在着一个或几个固定的有效的信息源?这些其实都是一个投资者必须考量,而且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但一次次胜利,已经让我们像陈梅贞一样,开始叫顾矿长娘舅了。
娘舅这次来,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请大家吃饭。但没有陈梅贞,情形就不同了。酒一端上来就没法喝。大家推三阻四,谁也不肯坐在娘舅边上。喝到后来越喝越没劲儿,好像连喊声娘舅也拗口起来了。
这有些突然。叫大家无所适从了。场面别扭,但娘舅态度并无异样。陈梅贞在的时候他就话不多。他几乎不用说什么话。他光头煞白,带着一副笑模样,但看得久了,就不觉得那是在笑。他挨个儿和大家喝完一圈儿酒,然后站起身来,依旧说了声请大家关照,然后就走了。那天他走后,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来到了陈梅贞身上。原来一个人带给别人的快乐,只有在这个人不在眼前的时候才让人如此寻味。陈梅贞不光为大家带来财富,还是大家愉悦的源泉。没有陈梅贞,喝酒也会不自在。酒自然是掩饰,大家讨论自在,根儿还在娘舅身上。娘舅来干什么?又有一拨行情?大家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挑开这话题。因为这个话题牵连的是陈梅贞。赚钱是核心,而陈梅贞又是赚钱的关键。
陈梅贞变得沉重起来。所有人发现,陈梅贞住院起码一个礼拜了,可谁也没去看过她。所有人在沉默,似乎都在内疚和自省。但这样沉默往往过度了,就会迎来挑战。因而这样的沉默都是令人生疑,而且注定是无法稳定的。只要大家肯面对,那么这些内疚就一点儿斤两也没有了。有人开始低声问陈梅贞到底得了什么病?这话成了切入点,马上引起大家议论。是什么样的病使得她无法下地,来到我们和娘舅之间营造快乐,并带领我们去赚钱抓银子的呢?这样的疑问,痛切了。生动,现出了强大的穿透力。
坐月子。小苏嘴快,而且不能喝酒。一喝,话就多。
没有人接话。陈梅贞单身,她为谁坐月子?这话不加引申,就已经有了歧义。陈梅贞带给我们财富和快乐,对她不敬,作践的可是我们自己。但没有人出来反驳小苏。小苏的话在指出一种可能性,让我们陷入更深的自责。陈梅贞给过我们那么多,可我们给过她多少关心了呢?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有良心的。这时候大家想得最多的一定就是,赶紧去为陈梅贞做些什么事。必须是与众不同的事。与众不同当然不能说这就能与陈梅贞的恩情相当了,但至少,可以安慰安慰自己,卸掉些内疚的负担吧。
那天的酒席最后由自责走向了安慰。
小苏提出买点东西。我眼前马上出现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病房水果和类似假花的提篮。我皱着眉头打断他,那还不如不送。不,小苏强调,我是说值钱的东西。可她还缺什么值钱东西呢?
雪莲。小苏想都没想就说,高山紫雪莲,生长千年的补货,产后用最好了。
小苏的话一锤定音。不但把陈梅贞定成产妇,也把雪莲定了。雪莲听上去高贵,而且大家陌生,紫雪莲更甚。陌生的高贵,正好可以用来解开大家难堪的心结。于是大家一致附议,并委派我当采购员——尽管这之前我曾为大家处理过一些事,但紫雪莲是自然界之罕见物,之前都没听说过,钱再多,本事再大,就真能找到吗?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家约定无论如何也要买到紫雪莲,钱多少不管,大家分摊。临走时大家的情绪终于有了回转,酒席也因此还温。这样的结局让大家瞬间得到了莫大的宽慰,酒席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要是娘舅还在,这样的安慰肯定能为酒席换得热情和纯粹,拉近我们和娘舅的感情距离。尽管这样的安慰只是凭空和金钱的,但任何说法我觉得都不能挤走这里面还有的真诚和情分。
面对这样的情分,我有理由拒绝吗?怎能因为某种可能存在的不确定性就驳了大家的面子?更何况,这里面更有我的面子,还有良心。我当时不能确定,用良心这个词是不是确切地表达了我和陈梅贞之间的关系。但我已下定决心,不管多大困难,也要找到紫雪莲。不辜负大家。
为了紫雪莲,我开始四处托人,发信息找资源。但临近过年,再知心的朋友,心思也不会在这外人看来完全是不痛不痒的事情上了。小苏每天几个电话,他说他到医院去看过陈梅贞了,陈梅贞说娘舅说了,过年前后有大行情。最后他不乏欣喜地告诉我,陈梅贞头上盘着毛巾,就是坐月子的样子。
得到小苏的消息,大家都不回去了。大家在等集结令,但又都不好意思到医院去催陈梅贞。于是压力全转到了我身上,那意思,只有找到紫雪莲,才能有面子和理由,去医院看陈梅贞,追问行情和盈利。与盈利,也就是有可能增生的钱相比,一切都会显得次要。紫雪莲现在成了头等大事
到了晚上,老婆电话来了。问我几时回去。老婆叫周美,是个内向的人。但内向从来就不意味着一个人没有主见。弱势或者只是其表面,这样的人骨子里百折不挠,比起那些平常伶牙俐齿的,关键时刻要坚韧十倍百倍。周美说这说那,话题多话不多,问多答少。听说我临近过年还不回去,她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今年中秋节也没回去看妈,过年要准备一下吗?
我没料到她说这话。她要是干脆像小苏的女人,一口痰吐在小苏脸上出去找别的男人,或者像其他女人那样直接伸手要钱还好些。但她没有。尤其是她说看妈,她不说看谁的妈。要是我说应该去看看她妈,她会说看她干吗?我说的是该去看看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带大,容易吗?我不敢开口。但越不开口越羞愧。她不说她妈,或者否定她妈让我体无完肤,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卸去衣饰,让人无地自容。说实在的,这年月做期货不再像以前,依然风光的表面下,风景已经不在。我是有记录的,好风景的时候,我一口气买了四套房子。买了我就一直放着。我觉得那是个制高点,制高点在,我的周美就能够一直仰视风景,仰视我。但时过境迁,现在制度越来越苛刻,人也是越来越有经验。仿佛谁都变得已不可战胜了一样。但随着外壳愈加强硬,人的内心却弱不禁风,变得异常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巨大的蝴蝶效应,都会在内心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受不了的早改行了。改行有好有坏。好的像为东,在资本市场上做并购,早是亿万富翁了。还有就是不要脸的,开个小厂小店,哪怕做个地摊生意,也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比做期货熬着强。
熬着,就像守鸡肋,说没有味道,有时候却美味四溢,但真当鸡腿啃了,不当心满嘴就都是硌牙的玻璃。所以凡事谨慎,谨慎到每年只从账上提一回钱,来做安家之用,这就是我的养家做法。总指望着钱尽量留在账上,行情来的时候趁手一些,能做得酣畅一些。所以宁愿亏起来一个车队一个车队开进黄浦江,也不愿意为柴米油盐动用账上一分一毫。现在临近年底,我知道无论周美说什么,她说不说出来,意思其实就是一个,那就是钱。
周美不明说,那是制高点在。四套房子的风景,是这些年来我们相守的法宝。风景让人感动,但现实让我羞愧。我拿着电话,右脚在地上使劲儿地蹭着,半天没话说。今年赚赚赔赔,本指望年底算总账算出一个新制高点来,可最后还是事与愿违了。老夫老妻,我不想掩饰。我发现此刻紫雪莲就像一面镜子,在今年没有赚钱的节点上,照亮了我内心深处。恨不得再下一城,超越制高点的蓬勃气焰。
这样的发现,顿时让我理解了所有人。他们留下来等待的不是紫雪莲,而是一个借口,以及这个借口下面可能的一年都没有实现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很可能和我一样,已经不仅仅是个钱数,而是一种难以面对现实的羞愧和不甘。我迟疑了半天,说,要不我寄些钱回去,你先去看看妈去?
对这样的答复,周美没有如往常那样轻描淡写地说钱家里还有这样的话。她没有拒绝,只是稍做停顿,问道,有急事?
我如实说出了紫雪莲的事,我说我要去一趟青藏高原,不能辜负了大家。说这话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是个期货人,以及期货人最应该尊崇的那句古训——言多必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