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夏笑了。姚夏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小颖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她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从深圳打来电话。所以姚夏总是不断地提醒自己:过得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因为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她在电话里总是说她过得很快乐。写信来也是一纸好消息,仿佛深圳那个地方已经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可是在刚到深圳去打工的那一年,妹妹曾给她一位玩得最好的同学写信,说她好想出家当尼姑。那一年妹妹初中毕业,刚刚十六岁。
姚夏知道妹妹心中不甘。如果家里条件允许,让她上高中,妹妹是考得上大学的。妹妹是一个会读书的女孩子,从小就懂事。冯湄小心翼翼地把气球从天花板上扯下来。
姚夏说:“就让它呆在那儿吧。它不呆在那儿呆在哪?总不能让我抱着它睡吧?”
于是它又匍匐到天花板上。
可怜的家伙。
夜里姚夏梦见了妹妹。妹妹对他说:“哥,你怎么这么瘦?你要多吃点好东西!”后来姚夏又梦见了妈妈,在梦里妈妈死了,死于心脏病发作。姚夏竭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好梦,一个吉祥的好梦,因为梦是和现实相反的,梦见妈妈死了,妈妈就会健康长寿。虽然这样想着,姚夏的心里还是害怕。姚夏把床头灯打开,吓得差一点从床上滚下来:他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家伙正趴在床那边喘着气。它怎么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呢?
星期一上午姚夏有课,《美学》。马克思说,动物只能根据一种尺度进行生产,那就是物种的尺度,人却可以根据任何尺度进行生产,特别是根据美的尺度进行生产。这个问题不容易向学生讲清楚。因为学生会问,如果人是根据美的尺度来生产的,那么这个世界为什么不美?至少不够完美。随便你走在世界上什么地方,放眼一望,到处都可以发现神色焦虑、忧心忡忡的人,怎么能说这个世界是美的呢?
课堂上有一个学生在玩游戏机。那个学生玩游戏机的水平太差,以致于那个没有血肉的机器对他作出评价:“你是个大傻瓜!”如果在以前,姚夏会请那个学生出去。可是现在姚夏只是让他把游戏机关起来,如果实在想玩,就等到下课的时候再玩。姚夏当时只想到这个办法。姚夏不知道一个好教师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一个好教师肯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姚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教师,一但是自己在努力,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好教师么?像闻一多先生那样的,学识渊博,讲课妙趣横生(传说闻一多先生在西南联大讲《楚辞》,第一堂课第一句话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真名士,一下子抓住了所有学生的注意力),深受学生爱戴?姚夏知道这很难,特别是在今天。
下了课,姚夏准备去系资料室借书。刚走出教室,姚夏就看见他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上的几个同学朝他走过来。他们对姚夏说昨天晚上班上出事了。看他们脸上的神情姚夏知道事情出得不小。姚夏说:“慌什么,慢慢说。”姚夏想我是他们的班主任,一定要像个班主任。
姚夏让他们带他去看钱波。
钱波坐在教室里,脸上带着彩儿。
许丽丽不在。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姚夏让钱波先去校医院看医生。钱波说:“不用看医生。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还看什么医生?”又说:“会杀人的。”不知道是说他会去杀人,还是有人会来杀他。
事情是从星期六晚上开始的。钱波去女生寝室给许丽丽送照片(前几天在公园里拍的合影,钱波的一只手搭在许丽丽的肩膀上)。钱波说他不知道当时许丽丽的现任男朋友正睡在许丽丽的床上(因为床帘子是拉着的)。
后来那个税务局的小伙子从床上爬起来,他问许丽丽到底是什么态度,是选择他还是选择钱波。许丽丽当然是选择他。于是税务局的小伙子就让许丽丽和他一起去钱波那里“说清楚”。那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身上穿着制服,手上拿着大哥大。他骑着他那辆崭新的铃木王,带着许丽丽去男生寝室和钱波“说清楚”。
“制服”在男生寝室和钱波发生了冲突。钱波操起一个墨水瓶砸到了地上,墨汁溅到“制服”擦得十分光亮的棕色皮鞋上。
“制服”跑到楼道里用大哥大打了个电话。过了不久有两个大汉冲进了钱波的寝室。于是二十岁的钱波吃了一顿很厉害的老拳。
几个男生围着姚夏:“姚老师,钱波被打成这样,你说这事怎么办?”社会上的人跑到校园里殴打学生,这还了得?应该报告派出所。可是姚夏嘴里说:“这事得向系里反映一下。”一个男生叫道:“向系里反映什么,找公安局!”
公安局的人已经出面了,还带着手铐。不过那“警察”的身份有些不明,只知道他是“制服”的哥们。手铐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制服”叫哥们带手铐来抓人是因为钱波打了他。那是在星期天晚上(也就是钱波被两个大汉打了的第二天晚上),钱波脸上带着彩,和班上七、八个男生潜伏在女生宿舍边上,等目标出现,一涌而上,演出了一场失恋王子复仇记。
事情闹大了。姚夏问:“你们把人家打怎么样了?”“没有打怎样,他那样的孬种,我们忍心下手么?”“你们就等着学校处分吧!”姚夏知道这是一句空话,吓唬不住他们的。公关文秘专业的同学全是自费,系里组织他们参加自学考试,他们拿的是自考文凭,在学校读书时根本没有正式学籍,处分一说根本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