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05年第09期
栏目:中篇看场
母亲哭着大声说,二顺,他们要把你烧死,还不快跑!
他魂飞魄散衣服来不及穿掀开被子跳起来往外就跑,他发现很多人在追他。那些人都是下马村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娃儿都有,连胡翠她爹也瞪着血红的眼睛边骂边追他。他们手里都拿着板锄、扁担和棍棒大吼大叫,吼声撕破长空,震撼大地,卷着一片杀气。他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没命地奔跑,可他却怎么也拉不开步子,他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跑不快。他大口喘气,心慌得不行。那个毛胡子村长也张着那个难看的豁瓢嘴大骂,二顺,你狗日的给我站住,你跑啥子,我要把你丢进火里烧了,让你变成木炭,免得你把病传染给老子们!
他慌不择路一阵狂跑,来到一个悬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怎么办?看着后边的老少爷们越逼越近就要抓住自己了。突然,他发现胡翠也来了,他忙喊,胡翠,快来救我!胡翠这是怎么啦?不仅不来救他,还向他指指戳戳站在旁边嘲笑他呢。连胡翠都不来救他,还有哪个愿意救他呢?他已成了孤家寡人走投无路,惟有一死,闭上眼睛往崖下就跳……
“砰”的一声,头好疼。肯定是跳崖时头碰在岩石上脑浆四射。他想,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可他又纳闷,怪事了,死了怎么还有思维呢?他把眼睛用力睁开,人是不少,叽叽喳喳在讲话,可不是下马村的人,而是满车的陌生人。哪里有什么岩石,是刚才睡着时师傅煞车,他的头碰在前边的靠椅上,原来客车停在一个饭店门口。车里的人躁动了起来,只听见师傅嗡声嗡气的声音在车里回响:快下车吃饭,半个小时,超过时间走不了责任自负!
他冷汗淋漓,继续眯着不想下去,心口还在咚咚咚地跳着,他在那个梦里已经死了,不是被村里人烧死,就是跳下悬崖摔死。死了就死了,死了才好。人一生下来其实就是开始了走向死亡的倒计时,所以,早晚都免不了一死。这是读书时他的班主任老师讲过的。本来嘛,他这个年龄谈到死,都让人羞愧。但是,活着无聊,活着被人看不起,鸡巴的乡亲、朋友、亲戚,全他奶奶的混蛋,连胡翠这个女人也不理自己,大家都争着一双仇视他的眼睛,以为见着瘟神了,惟恐避之不及,活着还有啥子意思?梦里自己是被村里人穷追猛打,像打落水狗一样,村长说要把他丢进火里烧死,想起来头皮就发麻。活生生的人要被拿来烧死,大约是与村人不共戴天了,那成啥子了?那不就是癞子。癞子不讨人喜欢,癞子只讨人愤恨,癞子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癞子多怕人,得了那种病,头发胡子眉毛都要落光,身上一块一块的肉烂掉,最后一命呜呼。听母亲说,旧社会村里出现癞子,也就是现在说的麻风病人,那是传染性很强的一种疾病,那时缺医少药,村里人惊恐万状害怕传染上,就要在野外烧起一堆烈焰腾腾的大火,把癞子丢在火里烧成灰灰。村里人要烧他,那他不就成了人见人怕的癞子了?想起来真是可悲。
他感觉坐了半天的车就眯了半天,头昏脑胀浑身酸疼,他知道他的寿限到了,生命的油灯将要熄灭,真的快要死了。他还没有结婚生子,好日子还没有过着,老母亲还没有孝敬,人生的路还在很长很长,怎么就要死了。他脚手都坐麻了,他扭了扭身子,伸了伸手脚,实在是难受极了。
该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人们鱼贯下车,没有人理二顺,都朝那家饭店里涌去。车里只剩下二顺和师傅了。师傅刚要下车,回过身子看到了二顺还在那里死木桩桩一个,痴呆呆坐着,不耐烦地说,喂!你咋回事,快去吃饭,我要锁车门!
他不得不下车去,头仍然很重,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上酸疼得很,眼皮也不想抬,吃不吃饭无所谓。他不想去饭店,而是往车前边走。突然,就在车前边,一股香味飘来,他使劲用鼻子吸了吸,那香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原来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卖烧洋芋。那姑娘面前放着半边铁锅,里面燃着柴炭火,小姑娘用一本破书一边煽着火,一边翻洋芋,烤出来的洋芋用一个包谷芯搓得黄生生的,看着就有香喷喷的感觉,二顺看了直咽口水。洋芋是他们那里的主产,抵得上半年粮。他在家最喜欢吃洋芋了,在火炉上把洋芋烧好,在上边抹点酱或是撒点辣子面,吃起来满口溢香,实在是比吃大鱼大肉爽多了。在家里,就是吃了年夜饭他也要烧两个洋芋吃了,那晚上才睡得着觉,母亲还骂过他好菜好肉八九大碗吃不够,一辈子是吃洋芋的命贱得很。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缘由吧。他现在是禁不住洋芋香味的诱惑,他想就算是死了也要当个饱死鬼。就拿出两块钱,在小姑娘的火盆里买了两大个搓得黄生生的烧洋芋。小姑娘见他连价都不讲,很高兴的样子,麻利地用一把小刀将洋芋切成两瓣,在中间撒上些辣子面,他拿了洋芋走到饭店门口,在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喝了,蹲下来吃那两个洋芋。
慢慢吃完洋芋,差不多乘客也陆续上车,客车又开始上路了。二顺到底要去哪里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班车把他拉到哪里就到哪里。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整个下马村还在沉睡中,他就蹑手蹑脚地起床了,他不敢弄出响声,母亲知道了不会让他走的。打开门,一股阴冷的北风扑面而来,从他的前胸钻进去,又从他的后背穿出来,他打了一个寒颤,把那辆平时打工骑的破单车推出门。天还在黑漆漆的,他在门口那棵梨树下撒了一泡尿,打了个冷颤,骑上车就往城里飞奔,他要赶客车去。他骑得急,好几次差点摔下来,好在那条路他非常熟悉,进城打工不知跑了多少次,闭上眼睛也认得哪里有条沟,哪处有道坎。
寒风呼呼地叫着,像刀子一样刺在身上,生疼生疼的,他大约骑了四个多钟头,便来到城里。城里路灯还亮着,天已经麻麻亮了。前个月刚修好的新客运站门前,许多卖早点的人摆开了摊子,东一堆西一堆的人围在一起吃着东西,熙熙攘攘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直往车站里钻。
二顺把单车往车站门边一丢就向客车走去,反正那单车也用不着了。车站里净是人,送人的,坐车的,拉客的,一片繁杂,闹嚷嚷的。那些待发的客车一字儿排开,车门大开着,他也不知道要坐哪辆车,反正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下马村,走得越远越好。他也懒得问,就向中间的一辆客车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