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故事(上旬)》2012年第05期
栏目:本期读点
我堂爷马玉林本来要在一九四一年的正月初六这天起自家的牛圈。但这个安排却在一个突发的情况下没有实施。
就初六这一天的时间来说,它是堂爷忙了好几天才等到的一个空闲时间。之前,他和村里人一样沉浸在浓浓的过年气氛之中,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我们村位于关中北部的山区,虽然世道混乱,但我们村倒也相对平安一些,每户人家把年过得还算像个样子。光耍社火就从年前的腊月二十六耍到了正月初五,村子里整天都锣鼓声声的。我堂爷他爹是村里狩猎技术最好的猎人,每次去打猎的时候,他都能满载而归。堂爷的狩猎技术也不错,自小就得到了他爹的真传,所以在村里的年轻人中,他的狩猎技术是最高超的。就这次过年来说,虽然家家有肉吃,但比较下来,堂爷家还是把年过得最有滋味,除了在两亭镇买了猪肉,还有野味助兴,所以从他家飘出的肉香把我们村都笼罩起来了。
为了起牛圈,堂爷都拒绝了我爷马玉福要求他进山挖药的要求。初六上午的时候,我们村的壮年男人们决定利用年后的闲暇到附近山峦中去挖一种名叫薯蓣的中药。这种中药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人们觉得在这个冬去春来的交替时节里,要贴补日常家用,最可靠的就是挖薯蓣卖钱。年前秋季的时候,堂爷他爹去附近的山里打猎的时候也挖了不少薯蓣,把它背到两亭镇的药材行里卖了不少钱。
我爷在去挖薯蓣之前,他想叫上马玉林和他结伴挖药,这原因一是我爷觉得,马玉林多次跟他爹挖薯蓣,肯定摸索出了啥地方长薯蓣的规律,叫上他一定能满载而归。二是让马玉林打上几只兔子或野鸡回来,弥补一下我们家过年没怎么吃肉的遗憾。
然而,我爷到了马玉林家之后却使他非常失望,马玉林并不愿意去挖薯蓣。
我爷马玉福说:为啥吗?
堂爷马玉林说:我今天得起牛圈了,得给地里送粪了。
我爷马玉福说:今天咱们还是先挖药去吧。明天,我帮你起牛圈,给地里送粪,你看怎样?
堂爷马玉林说:今个再不起牛圈,牛晚上连槽里的草都没法吃了。你还是和其他人一块儿去吧。
我爷看马玉林的态度很坚决,就转身向已经上路的其他人那里走了去。当他和几个男人会合到一块儿以后,大家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国内的抗战形势,但大家所说的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因为日本人没有占领黄河以西的陕西,我们村所在的林坪县是陕西偏西的一个县,自然也没有受到日本人的骚扰。但大家都知道陕西有一个名叫孙蔚如的国民党将军领了一支由清一色的陕西人组成的抗日队伍,在三年前就开拔到山西中条山抗战前线去了,邻近的一个村子就有一个人去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消息灵通的说中条山抗战前线仗打得非常惨烈,国民党军和八路军伤亡都很惨重。尽管这样,国共两军仍然顽强抵抗,奋勇杀敌,以粉碎日军强渡黄河侵占陕西及其以西的中国广大领土的企图。大家越说心里越难受,恨自己不能到中条山一带去杀日本鬼子。
这个愿望却在我堂爷马玉林身上实现了。
我爷马玉福走了时间不大,堂爷马玉林就到了他家喂牛的饲养室。在他还没起圈的时候,他就看见从官路上过来了几个兵,他们一个个都荷枪实弹的,显得异常威武。堂爷对这几个兵的出现并没感到紧张,因为以前村里也有当兵的经过。他想,在这个内乱外患并起的年代里,当兵的荷枪实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有时候也向百姓要一些这样那样的东西。但是,接下来发生的糊里糊涂的事情却使堂爷非常后悔自己没听马玉福叫他去挖药的话。原来几个兵就是向自己来的。当他们来到饲养室门口的时候,堂爷才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国民党的正规兵。一个可能是官的人叫堂爷出来,堂爷就从牛圈中出来了。
官脸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显得有点杀气腾腾的样子。他转着圈把我堂爷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看了个详细,那样子就像在牲口市场上看一头牛一样。然后,“横肉”官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不错,不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笑。我堂爷不清楚这个人为啥这样详细地看他。他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横肉”官收敛了笑容向旁边几个兵说:把这个人带走。“横肉”官的话说完,几个兵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我堂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了。我堂爷喊到:你们为啥抓我?我犯了啥王法了?
“横肉”官和几个兵没有给我堂爷解说他被抓的原因。他们反而快速将他的双手绑在了身后。然后,他们押着我堂爷向村子走去。
村里在外边玩耍的娃娃们和一些在院里干活的妇女、老汉、老婆看见我堂爷被几个兵绑着押向村子,都惊讶不已,眼睛睁得滚圆。
我堂爷被押到村里的一棵大核桃树下面。对我堂爷来说,他感到身上的绳子越捆越紧,一股深深的绝望感油然而生。他看着眼前持枪的几个军人凶巴巴的眼神后,打算再问问他们究竟把自己要弄到啥地方去的想法立即就蔫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一旦问他们的话,他们就会粗野地训斥自己,甚至可能打自己。那个一脸横肉的头儿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好像他欠了他们家什么东西似的。他知道自己这回可能真要与住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彻底分离了,与老父亲、媳妇及小儿子要彻底分别了,悲伤感不由得塞满胸腔。他感到一股清冷的空气在他的鼻翼下流动着,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村子周围的每一棵树都光秃秃的,饲养室院子里的牛互相应和着“哞哞”地叫着,这使他又一次想起自家牛圈里的粪土积攒得已经很高了,都快接近牛槽了,如果不赶快起挖,这牛晚上都没办法吃槽里的草了,没办法睡觉了。
“横肉”官让一个兵看住我堂爷马玉林。兵要求我堂爷蹲在大核桃树底下。他蹲下的时候,一直不停地骂着那个兵。反正他是啥话最脏骂啥话。那个兵好多时候都没有还嘴,有时候恶狠狠地说:你再骂,我把你的嘴撕烂。说着就真的去撕我堂爷的嘴。我堂爷一看来硬的不行,于是就给那个兵说软话:兄弟,你行行好,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们这样平白无故地把我绑起来,他们可怎么活呀?
兵说:好好呆着!
我堂爷说:兄弟,我到底犯了啥王法了?
兵说:你啥法也没犯。
我堂爷说:那你们为啥抓我?
兵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吵着,但我堂爷最终没有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被绑住。他也不想弄清原因了。他知道要从这伙强盗般的人跟前弄清自己被抓的原因看来是没一点指望了。
“横肉”官领着其他几个兵在我们村逐门逐户地喊着:屋里的男人们都出来!屋里的男人们都出来!
这样的话他连喊了几遍之后,几乎所有人家的男人们都出来了,站在院子里。但出来的男人不是六七十岁的老汉,就是十一二岁之下的娃娃。
“横肉”官大声喊:你们的壮年男人都死光了吗?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人们一看“横肉”官杀气腾腾的样子,谁也不开口说话。大家只想着家里的壮年男人多亏进山挖药去了,要不就和马玉林一样倒大霉了。
“横肉”官最终没有在我们村找到像我堂爷那样的青壮年男子,也没有弄清楚村里的青壮年男子都干啥去了。他对几个兵命令道:我们到其他村里再去看看。几个兵于是跟着“横肉”官回到核桃树下,然后押着我堂爷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看马玉林被抓走了,都哭着喊着在后面追,“横肉”官和兵都端着枪瞄准人们,“横肉”官说:你们再撵过来,一个都别想活。人们听到这话知道,那个官肯定会说到做到,于是停止了追赶的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马玉林渐渐消失在山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