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脑里存了他的影像,他专注地望着你,嘴巴似闭还张。这像被风吹着的画,在你的心里忽忽闪闪。你越是想看清楚它,它越加地模糊,这逗得你越要拼着想看清楚它。这是一件费神的事情。
你站在窗前,春的脚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走得飞快。外面,还是冰着的湖。来时,你看见有人从湖的冰层上走过。现在,这冻着的冰层,薄了,或许没人在上面走了吧?树皮光亮透明,如要吐丝的蚕。那树叶儿,像懒着了,迟迟不肯露面。草坪高高低低,这里那里的积雪,有些耀眼。远处,建筑群起起落落。你看着,眼前是他的容颜。他似有倾诉地望着你。
早饭后,这里那里啪啪的关门声挥荡,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房间去听课。你拉开门。听到“啪嗒”一声。你关门的声音跟别的门没两样。
这里是长长的四方块。你来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在哪里见过。如果这里的铃声,变成尖锐的哨声。你想这里那里真有点分不清。但你喜欢这里的铃声。这里的铃声,与学校里的铃声,更为接近。
你来到这里,青春在你似乎是重新来过。虽然,这是个令人无奈而又可笑的想法。但你感觉如此。直走,然后拐弯,这是这些天你走熟的路。你想象自己闭着眼睛,摸着从这里拐过去。电梯的提示音,轻声哼唱。你在楼梯口一边等电梯,一边打量这高楼。它一层一层,像井壁。是的,井壁。一个让人眩晕的地方。你四岁。母亲拉着你的手。母亲不说话。你看见母亲拾一根柴棍,在路边画一个圆圈,将一叠纸放进去。母亲就着纸页,划着火柴。你看烧起来的火堆,听到母亲哀哭。母亲哭,你也哇哇哭了。母亲拉着你回家,路过一口井。你将头探过去。看到那倾斜着往下旋的井壁。那井壁,像蚕蛹蠕动的身体,像旋风,想象中你不由自己被它牢牢吸住。你“呀”的一声,抱住母亲的双腿。为此,母亲张罗着给你叫魂。母亲说那里不干净。
从这里往下看,一层一层旋着的。但你只是觉得稍稍有些眩晕,只是有那么一顶点的联想。早晨,阳光照进来,落在阳台上,照上阳台的扶手。看着明朗的阳光,你没什么可怕。
下课,你看见他走在同学们中间,目光从你头上一掠而过。你落在最后,似乎不想看见他。到房间关住门,你的感觉又是一样。你为他不在眼前感到难受。你穿着外套,滚到床上,迟迟不愿起来。你像是累着了,又像是害着病。
你为自己这样受到惊吓,觉得似有什么在你心底里头觉醒。这是新奇的感觉。那是什么?你问自己。你不能回答。或者不敢回答,好像这么些年,有什么在你的身体里沉睡。你有丈夫,有孩子。丈夫让你无可指责。你觉得很幸福,你的生活看起来得心如愿。
你定定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这里那里安装着的,像是探视你的眼睛。你盯着它们。它们盯着你,直到你眼睛发酸。
好几天,饭厅里不见他的影子。他像一只猫,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里,每天都有新鲜稀奇的事。你相信,有些时候,你还是将他忘在脑后。
有那么几天,你彻底忘记了。那个盯着你看的眼睛和似要说话的嘴巴,似乎不曾有过。那天,太阳很好,有点小风。春天就是这样,常常要刮点风,是自作多情要吹开树上的花朵吗?
你搭上围巾,随手拉住门。就是这个时候,你看见他从房间里走出来。你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你们同乘电梯。你知道他在看你。你忍着不看他,但你还是抬起头,觉得你与他几百年前相识。你看见他打量你,看见他眼里那一小点不情愿。你听见他说:你出去?
这句话,在你听来,就像是说:你要去见谁?
电梯“哗”地开了,你逃一样从电梯里出来。
那天以后,你的心揪紧了。你在教室里或者在饭厅里,只要看见他的身影。你的心就狠狠地叹息,头脑里不只是那细细打量你的神情,还有问着你的那句话。你比前些天心思更多。这些想得你脑子疼。但你像是上了瘾,或者被谁念了魔咒。
后来,你笑自己。你一定是瞎想。你感到万般的羞愧。镜子里的你已不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他给你买化妆那一套,睫毛膏口红之类,那不是你所爱。你记得他买给你一条粉色手绢,你很爱。他常常望着你,然后笑了。他这样,直到你跟他结婚好多年。老实说,你对你的长相,从不曾上心,现在想起,只觉得浪费了青春。如今,你的容颜,像开过的花朵。你用指头在脸上轻拂,美艳虽不归,却还好,是花谢前的奔放。这仅剩的一掬儿的美丽,眼看着也要挥洒怠尽。你在你的头发里发现了第一根白发,又发现第二根。你惊慌不已。岁月一样没能饶恕你。你想起年幼时母亲对着镜子,拔头上的白发,而你到了母亲当年的年龄。
你在镜子里拨拉自己头发,一个人在房间里笑。你想真是自寻烦恼,一个快到中年的人,真会像年轻时候那样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