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前,他送你到车站。这是你跟他结婚以来,第一次长时间离开他。你收拾东西,不让他看见。
你下车看他一眼。他不看你,帮你拎箱,看着你检票。他对你超出夫妻之爱。只要是你想做。他尽力帮你。这个,他没对你说。但你感觉到了,常常为此心怀感激。跟他这么多年,你从来不懂得生活,甚至不会打理自己。他从你父母那里接受了你,给你买衣服,买生活中你所需。他买什么总能如你所愿,让你觉得开心。你离不开他。爱情,一个非常美妙的词。你想这或者就是。
那年你十五岁,与他订亲。你听母亲的。你的。别的女孩,开始学大姑娘的样子,织毛线。她们手指头毛线缠绕,像模像样将抹布拿在手里,在屋子里擦抹。她们甚至还学母亲吆喝院子里的猪。她们学着母亲的样子,吃完早饭或者午饭,从门后的袋子里掬一把瘪谷,洒在院子里,咕咕咕叫鸡们来食。而这些,老实说,让你厌恶。准确地说,是害怕。你所以能坚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些相关。你怀疑自已在躲避。
你喜欢一个人安静待着。一个人在家,看太阳从窗口泻进来,上了屋里墙头。你将书摆在桌子上,看未着墨水一尘不染的纸页。你喜欢这样安静地待着,听耳朵边铮铮响。
你从楼板上的书篓里,搜得几本喜欢的书。你将书悄悄带下楼藏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翻出来。这些书常常被母亲收拾掉。母亲说念书念呆了你,正经书不读,读闲书做什么。
你心事重重,想以后的日子。你不喜欢看见母亲蒸馒头的手在面盆里翻转。你想你长大可不要那样。你默默看着母亲每天围着这个家,从早到晚。你害怕像母亲这样成年累月地忙碌。母亲不这样想。她做事利索,跑得欢快,常常为着一件高兴的事情,笑出声来。偌大的院子,母亲每天早晨扫一遍。火炉烧得很旺,锅安在炉子上,吱吱叫。淘好的豆子和米,放在灶台上。母亲在扫院,扫到过半,听不见锅里吱吱的水叫声。她知道水开了,扔下手里的扫帚,灌暖壶,把豆子和米倒进锅里。天天如此。不只是母亲,各家的女人都这样。家户的院子和门口,每天早晨扫干净。那是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有的女人,手握扫帚,蹲在院子里,一点一点挪,像扫炕头一样仔细。女人一早晨的时光,被屋子的炉灶和一个偌大的院子分得精光。你觉得生活像一个可怕的黑洞,女人睁着眼睛,跑近前去,想都不想,一下子跳了下去。
这在你,似乎难以幸免。你觉得以你的力量,远不能改变。你一个人坐在庙背后。这是村里唯一的庙宇。庙在一个高台,三面环沟,沟底平川,一眼望不尽的庄稼地。庙里的神像不知所去,庙背后两只石狮。左歪一只右歪一只。这对石狮,青光的石头,被雨淋日晒。它们静静地躺着。春夏,石狮掩没在绿色的草丛之中。秋冬,又在一片荒芜中显露出来。你坐在庙背后,望着田里的禾苗。那禾苗欣欣然。有一小块蓖麻树。那蓖麻树一棵紧挨着一棵,长出一串又一串的蓖麻。你喜欢看见蓖麻串上头的红缨子。那红缨子,火一样艳红,生长在蓖麻串串顶。
满眼的青绿,在微风中摇晃。但这些似乎都不能给你惊喜。望着似远似近的夕阳,眼前的这些,有一天变得枯黄。那绿生生的蓖麻树,蓖麻树上绿汪汪的叶子,也会一天天变黄,萎缩,枯掉。你望着,眼里有了泪。夕阳不像中午时候耀眼,它是温婉的红颜色,像八九十岁的老翁,留着长须,温和地逗你玩笑。但你一点也不开心。你望着渐渐下行的太阳,想着你以后的道路。你坐在那里,像浮在水上,任意漂流。
父亲母亲像完成他们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你订婚了,十五岁。母亲说你喜欢人家,不如人家喜欢你。你不懂这样话的深意。你听这些与听别的什么话没两样。母亲满意这门亲事。她看见男孩望着你微笑。母亲为了给你许这门亲,小病一场。背着你,父亲母亲不停地左比较右估量。母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你的婚事上,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急着给你订婚。父亲说如果以后有更好的人家呢?母亲听了,将手里正做着的活计停下来,扭头凝视父亲。母亲说以后到什么时候?那更好的人家是多好呢?
你出嫁前的那个晚上。父亲一边喝着酒,一边流泪。村里人笑话你父亲。但你父亲就那样一边流泪,一边喝酒。
你糊里糊涂过了新婚。跟他在一起,你想到幼年孩子们一块玩过家家。你们拿泥捏碗,拿撕碎的树叶当饭,用桐树叶的枝杈当作筷子,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吃饭。当然,你知道他跟你一块过的是真正的日子,你倒觉得嫁给他有一个好处。母亲从来都是管束你。你跟他在一起,他由着你。
你知道爱情这个词。但你觉得这样儿的词与你不相关。你觉得爱情只是嘴上说说的事情,听起来不实际,像天上飞腾的龙。你好像不曾说过,也不曾想过。这么些年,你满足于你的婚姻。你想如果真有爱情,那么它已经在你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