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紫叶的眼睛里含着问号,含着文章,也含着满腔仇恨。她看着从四轮车上卸下来的一捆捆黄扬苗子,再望着身边的顺花。这一望,顺花就不自然了。尹紫叶是从头到脚地望,盯着她双眼地望,再回到那双酒红色高跟鞋上,目光就僵僵地落住了。
尹紫叶是管沈董金库的人,她的身份特殊,关系特殊。她是沈董的亲信,她要为沈董负责。她知道这一车苗子纯粹是人情货,赔钱货,其中的猫腻正是她最忌恨的所在。顺花不敢两眼对两眼地望了。她回头看着即将绽出春芽的苗子。
“小钢炮,你这一身嫩白的肉多顶用!”她克制着,没有用高声,从牙缝里吐出攻讦,针对她身材的缺点,她皮肉的长处。
顺花没敢还击。她忍着,心里却骂:“乌鸦站在厩墙上笑猪黑呢!”又觉得不确切,改了一句:“老贼讥笑小贼偷馍吃,岂不知你偷了一袋白面!”的确如此,尹紫叶的背后故事在村人绝密版的口耳相传中相当有色彩。这位长相不俗身材高挑的高中生原本心高气傲,一心要在大都市释放自己的核能。不要说文化素质,即使单凭外在条件,在省城找不到一个白领位置,也会嫁给一位党政干部。但她失算了。她的只有小学文化的大姐尹红叶比她会打算盘。在一次温泉洗澡活动中她落入大姐的圈套。那天,沈士荣驾着黑色小卧车拉着姐妹俩奔赴秦岭汤峪温泉度假村,在有名的贵妃浴包了两间房子。男女分开,各洗各的。大姐洗到中途对她说:“我去那边给你姐夫搓搓背,一会儿回来。”一会儿大姐过来敲门,进来的却是姐夫。一个小时后回到车上,尹紫叶还在流泪。之后她就成了苗木公司的财务大拿,成了苗圃大楼的内当家了。只有三年,尹紫叶已经在省城买了豪宅,指头缝子藏的钞票难以计数。大姐尹红叶曾对70岁的老母说:“男人难认。自家人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尹紫叶当然也会嫁人。等到28岁,起点高了,嫁的就不一般了。
尹紫叶尽管气在心里,终究还是奉命而行。她的指尖在计算器上跳跃,在保险柜里取款,把一堆没倒棱的票子摆上桌面。
在桌子旁边站着的顺花,眼睛一直像尹紫叶的手指一样忙碌着。计算器吱吱鸣叫,数字跳出,人民币一沓沓点过,整个过程是否与“1.5元×2800=4200元”相符,都要经受眼睛的检查。
“小钢炮,还是你有本事。一朵花苞卖过五亩牡丹!”尹紫叶看着她的手在桌上抓揽,那双重眼皮下的黑眼珠,还在审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钱装进背式黑皮包,“哧”地拉上拉链。心稳了,抬头望着尹紫叶。
“墙外的花再高贵,也赶不上墙里的房里的。”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
“老同学,都要往前走哩,谁都一样!”说出这句软话,她的眼泪哗哗淌出来了。
顺花刚转过身,情绪就好转了。她把黑皮包用胳膊挟了挟,脚步跨得很开,抬得很高,跷得很有力。嘎哒,嘎哒,12厘米的圆细鞋跟与地面砖相击,响得格外脆亮。
嘎哒,嘎哒,酒红色花朵闪耀在灰乌色水泥街面。街面平滑得像青石碾子的表层。高跟鞋敲击着它,像打击的金属声,仿佛是为两边的七彩八色的花栏配音。去年开春,村子有了建设花园新村方案,要求各家在门前开出一米宽的土畦,选种喜爱的花草,列出牡丹、月季、芍药、玫瑰、百合、菊花、水仙、丁香、桂花、腊梅等花木名称,由各家挑选。“家家有花草,天天闻香气,月月见花开。”荣娃哥想得美说得妙,去年街上的两溜美化带子是缓苗期的冷淡,如今花草们根深叶茂,惊蛰刚过就有一层绿意些许爆芽露眉展脸了。
她一路莺歌燕舞在心里,嘎哒声一直敲到自家门前。
在门前,她要向母亲交代一件事:门前的郁金香怎么肥水管理。她把母亲从屋子里请出来,她要用手指点比划着叮咛。母亲是个聋子。她65岁了,瘦伶伶的身子,稀落落的头发,手脚还算利索,耳朵背得厉害。
顺花拿着淡蓝色塑料洒壶,指着东南方向的日头,用高八度的声音说:“日头端南的时候浇。记住,日头端南!”
“日头端南!”她又指着正南方说。
“木头卖钱?”母亲的脸上疑虑不解。
“日头端南!”声音拼命高上去了!
“木头……”母亲不敢重复了。
背后,一步之外的青石碌碡上,老汉闭目仰脸,身子前倾,胸口撑在手中的柱棍上。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似若酣睡,没有被她们母女的高声叫喊吵醒。
邻居岔花,顺花称她嫂子的四十出头的泼辣媳妇,被这幅聋子打岔图逗笑了。
“聋子都像八哥一样会仿音。”她笑得嘴角扯到耳根,站在家门口朝顺花说:“人家说城门楼子,他说老爷胡子;人家说严肃活泼,他说芫荽萝卜。”
顺花望着她回应地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唉唉叹气。
岔花走过来低声责怪说,这是你自己惹的麻烦。当初为什么要种花?干部的话是皇上下的圣旨?她呢,就不理不瞅,干部上门来催问,她说没看见这两棵槐树?难道它不开花它没有香气?城里的行道树不也有中国槐?硬是把干部顶了回去。
“你要操心的不是花,是人。”岔花胳膊一抬,指着碌碡上的老汉说:“千万别叫他游鬼一样往地里转了,如今木头人一个,丢了绊了栽倒了就是天大的麻烦!”
顺花为难地看着爹,看着他白胡腊脸的呆相,心里涌起的不是悲伤,同情,而是气愤。村里人劝她拦住父亲的何止一个两个,不少乡亲都为他担心。有人说老汉如今跟一根朽木头差不多,如果不是哪位神仙领路,他能一个圈子绕回来落在自家门口?要是神仙打了盹误了事,就要真正地驾鶴西游了!顺花怎能不急?她拦了两次,故意和父亲拉家常说闲话,可他除了傻乎乎地张着嘴笑,没有另外的神情言语。她故意关上房间的单扇门,只见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在门板上乱摸,嘴里连连吭哧吭哧。于心不忍,她搀住他的腋下走到炕沿坐下,默默守候了一天。母亲也这样干过,但耐心很快就被耗光了。
“你要下决心呀!别忘了,你是你爹顺捎来的!”岔花说罢就笑,鸭子赶场似的嘎嘎高声笑着。
顺花咯噔一下脸就红了,咧嘴应付着笑了。说的是实情,也是传遍村子的笑话。那时候她爹53岁,她妈44岁,这个年龄生下了她。她爹当年是喜欢说笑的村官,想逗别人笑,有时将自己丢人卖丑的事也往外端。顺花刚在她娘肚子显出情况,她爹就奇怪了,觉得特别有蹊跷,就在闲话场上公开了那个“顺捎之夜”。那是一泡尿把他憋醒的后半夜,大约是三、四点钟,他头脑里还有继续做梦的意思,却不得不下炕去放掉膀胱里的液体。他睡里女人睡外,来来去去都要从女人的身上越过。尿完上炕又从她身上越过时,屁股蛋子被拧了一把。“来来往往从门口过,不顺捎着串个门儿?”那个火就点旺了。不想这没心没意的一耍,耍出了事儿。以往十七、八年,儿子大成之后,一心想再弄个二顺三花,却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热炕棉被儿就像风吹日晒的庄稼地,你有意开沟撒种它不出苗,无意丢失在里头的却落地生根。她爹口畅得像簸箕,多少有点儿颗粒渣末都要往外颠。他向大伙宣布自己的决定:日后生个男娃,叫顺成,生个女娃,叫顺花。
顺花三岁有了记忆,首先记住的是乡邻们好笑的脸神。她后来听说了这个段子,再后来被母亲的关照证实了。八年前,母亲半聋半聪,话语还是不少的。她看见她买回一包柔美牌卫生纸,初中二年级学生顺花长成大姑娘了。娘用干瘦的两根指头捏着她白嫩的厚大耳垂说:“娘把你生下来,身子就干了。往后推几个月,世上就没你了。”她把娘的手拉下来,用两只掌心细细挟搓她的指头,心里说:“多亏这两个指头拧呀!”
顺花如今面对的不是昔日的爹娘了。昔日的爹娘,不论哪一个存在,就不会有现今的尴尬了。爹已经丧失理智,娘也没有了活力,她能把执拗的他管住吗?顺花思量再三,还是心存侥幸,决定进城一搏。如果说神灵保佑着父亲,就拜托尊贵的神灵继续赏赐恩德,为娘的管束助一臂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