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花是个姑娘,村里人都知道的。
荣娃哥没有在床上谈及姑娘与初夜之类的话题,没有把难堪抛在她面前。
顺花不是特别的不适。这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包括这双撞动沈董心扉的美鞋,都让她在欣悦中对这个人一再感念。
天有所感,人有所愁。顺花那几天因万物复苏而犯愁。门前的郁金香拆掉白色薄膜,密密匝匝的小苗清雅可人,静静承受半空的阳光,只待春风来抚。天气是温暖的使者,也是杀人的刀子。地里有苗木的人,卖不出去的树秧就是在心里长着,看见太阳轮子是一种刺眼相,就有万箭穿心般的痛苦。顺花从门前郁金香旁边经过,禁不住想起去年没有卖掉的那片黄杨。去年初春,她不满意沈士荣主事的公司开出的收购价,还想碰个合适买主,春天一闪就过去了。到了秋天这苗子全面滞销,连过问的人也没有。苗子在地里猛长,如果今春不走,就只能挖掉腾地,当柴烧也不趁手了。
顺花一犯愁就想逛,她闷憋憋地荡到县城去了。
顺花对县城非常熟悉,她在这儿上了三年初中,后来又在一家饭店和一家宾馆打工,没事了就上街溜达,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哪条街什么店什么摊也都知道,买什么吃什么完全可以直达目标。不过,她今天没有明确目标。含含糊糊地往热闹的地方赶,那儿人多景杂,俊男帅哥,热妹辣女,对对夫妻,双双情侣,看不来一个可心人儿,总能望几眼奇装异服吧!她穿过东西端直的繁华大街,来到新建的喷泉广场。
喷泉一侧围着一圈人,诗歌朗诵会正在与休闲的游人见面。她凑过去,看见一位年近三十的光头山羊须的歌手模样的男子,激情饱满地挥臂扬手,声音却压得很低很细,诵出令人似懂非懂的句子:
满地满眼的是妖艳的花丛,
我来寻找的却是芝兰般的草叶。
它从旷野山坳的泥土中冒芽,
野迎春的芬芳还浸润在周身。
让我们到乐园欢聚吧,腼腆而娇柔的你哟,
美妙的叶片,把你放在我的胸脯。
她被他纯正流利的普通话吸引,模模糊糊感觉到了异性求爱的表达,心里也就产生了一丝泱泱波动。这时,她的老同学,令她十分敬畏的罗老板,在她的背后悄悄出现了。罗老板大名罗成,像个男名,也确有男子雄风,麻利强悍,雷厉风行,凭几间昼黑夜明的洗脚店,腰缠百万元的大钞。趁顺花没注意,她把自己洋蓝驼绒大衣的对边撩开,上前合手一裹,将她从头到腿一下子罩在怀里了。
惊叫声与捶打声显示了亲热。但顺花的心底没有她。佩服归佩服,敬仰归敬仰,青春暴富的女人都不能令她起敬。顺花看不起那种半明半暗的职业,看不起干这种事的老板。罗成却非常热情,说毕“不到我店里去吗”,双手就捏住她的胳膊。她还在犹豫,胳膊的筋肉就疼得连到指头梢子了。
罗成领她进了一家养颜餐馆,在一个单间坐定,要了一盘清肥肠、一盘凉拌丝瓜、一盘冰糖山药、一盘麻辣肘子,主食是一碟烤馍片,两碗燕麦粥。顺花盯着这怪怪的几个碗盘,闹不清她进食的意图。罗成用筷子点着丝瓜、山药说:“想清淡减肥,就吃这。我身上肉多,又偏爱吃肉,身子管不住嘴,这个肘子一顿也就将就了。当然,肉也很能排毒护肤。”罗成大口吃肉,馍片儿嚼得咔里咔嚓,嘴巴还不住说话。她很关心顺花的工作,诱导她向自己学习。她说顺花本来是一盘肘子,酒席筵上一道大菜,皮肉骨头都在地方上长着,只待调料一加,锅里一蒸即成,而自己却要硬往杂碎堆子上挤。不论是心眼、心计还是心劲,都满筐满篮的够了。现在欠缺的是开窍。有一层纸在窍孔糊着。想想看,你整天端碗扫地叠被子,挣钱少得可怜,脸蛋儿也没放到架板上。
顺花很不在意地夹起一片煞白山药,在嘴边晃了晃,笑了笑,没言语。
回店后罗成就化妆收拾,让人洗面、描眉、梳头,换了一身紫色晚礼服式的露肩长裙,脖子上系了亮蓝乔其纱巾,白皙、丰满、雍容,声音细长柔和,脸上噗啦噗啦地笑。傍晚之后发廊开始了黄金时段,罗成喜迎客人,呼叫侍者,临场点拨,楼上楼下的安顿接应。客人们绝大多数要刮脸,之后是洗面,洗完面从床上坐起来,在身子挺起的一霎,如果有一双玉手在背后抚抚摩摩,亲昵地说:“叫娃给你砸砸背咋样?”就连心存疑虑的吝啬鬼也会心旌摇动。罗成通常扮演的就是这角色。客人说:“成么”,爽快的答应必然要求回报,期待的目光会立即对着罗成,罗成会扬起手臂,在客人的肩膀连拍两把,或者在他的额发、脸蛋上摸摸。个别客人胆大好耍,也伸手回敬,手指在她的脸上捏揣,她会猛然出拳,往他的胸膛捅,嘎嘎笑声也就特别响亮。
顺花一直在收银台旁边坐着,看着她与客人的默契,来来去去的指拨,便有了几分钦佩。看着客人一拨儿一拨儿,票子一沓儿一沓儿的,眼红心热,情绪也就变了。但又觉得抹不下脸,伸不出手,说不出话,那些心存暗火的男人怎么靠近呢?
她需要开窍。罗成说过了。
罗成的兑现出乎意料。
夜深了。终于打烊关门了。罗成也关了卧室门。
门一关她就变了。她变成了男人。她呼地扑上去搂住顺花的腰,脸孔蹭上去与她的脸蛋猛撞了一下,嘬着的嘴唇挨住她的耳孔说:“三年同窗友,不及一夜情。”
顺花懵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她心跳加快,脸皮绷成了僵块。罗成拉开衣橱,取出一件柔薄的月白真丝衬衫,一条粉色仿绸筒裙,肉色超薄尼龙弹力袜,从鞋柜取出一双韩国精致简约的浅口尖头高跟鞋。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地扒了她的原件,帮她将新取的这套一一披挂在身,推着她走向门边的大壁镜。天哪,变了!顺花吃了一惊:怎么成了狐狸精?见她脸红心烧,她顺势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下巴担在她肩上,双手像两只大勺扣在她的胸前,温热的脖颈脸颊狠劲挤压过来,前压后顶的力量简直要把她的骨肉捣碎。顺花当即发晕,双腿发软,身子飘忽起来。
罗成真是个宝贝。事后,顺花平心静气回味了这一夜,给热诚的罗成下了评语。她的柜里有一套套人前显耀的服装,也有一套套自己玩耍的暗器。她让顺花先下手,戴着那玩意儿前突后奔,顺花也反过来让她雄风大振。一夜无眠,顺花静静地枕在她的臂弯上,感触着她的呼吸气味,回想她的举动言语,觉得自己从本质上变了。罗成说尘世上的人都被一层膜蒙着,谁捅开了这层膜,谁才能心地洞开,眼前畅亮,才能创出新的天地。这就叫出位。出位并不出错。你体验了呀,偷偷摸摸的感情,其实也是美好的。明事暗做,暗事明做,满世界的人不过就这两种。有些事看起来龌龊,其实很干净。你做了,慢慢就习惯了,境界也就变了。
“你不是差一点就叫喊了吗?”她用反问的语式肯定自己,得意地在她的腮帮亲了一下。
她承认了:“我不会叫。我听说叫了会更舒畅。”
她经的多,学的多,体会的多。她说文明的机械加上粗俗的配音,高科技加上古老民谣,才是高档的阴阳互补。说毕,她就压低嗓音唱了,听来不堪入耳的臭嘴言子不打一点绊磕地跑出来了。
说来也怪,她反而被这臭嘴歌逗笑了。
在罗成轻微的鼾声中,她回想思索,不但觉出“出位”的必要,而且连第一步怎么迈出都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