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开学。国际学校预备班。
他离开了原本的地方,离开了朋友,还有微蕤。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有她。
莫久奈把书包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歪头看了他一眼:“这儿有人?”
这是明知故问。他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谁,扯开了边上的椅子让她坐下:“你坐了就有人了。”
阳光灿烂,但她不喜欢。
“怎么老爱坐窗边?”她走到他座位的另一边拉了窗帘。
“挺好的啊。”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又怎会不知对方喜好?只是他暂时忘了而已。因为和另一个女孩子做了六年同桌。那个女孩喜欢坐在窗边。
她没有说话。
后来,调换座位,她换走了。换到了教室的中央。
他仍在西南面的角落里,就像观众静静看着台上的表演。与他无关。与他息息相关。
她移走座位的那一刻,没有迟疑。他帮她移。出乎意料,自己没有不舍。只觉得,想回去,而已。
阿蕤的同桌会不会是个男生?她到了初中该安分些了吧。
他拉开窗帘,望着窗外低低飘浮着的薄云,还有明亮得溢满全世界的阳光。
什么都好,只是这地方,陌生得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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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上午最后一节课才结束,容衿便已经在窗边等她了。微蕤从桌里拿了饭卡,又望了眼谢臻。佐琛彦叫他去吃饭。
“饭卡在桌里。”她的话不免有些突兀。他知道的。她也知道。
微蕤开了门想出去,却被佐琛彦叫住了:“一起吃呗。”她看了眼谢臻。他轻轻点了下头。“好啊。”她的嘴角不经意上扬,一瞬间出现了久违的笑颜。一刹那,谢臻恍惚。
容衿挽着微蕤的手走在前头,两个男生并肩走在后头。因为是初中同学,容衿只和谢臻不相识。
“那是谁啊?”容衿轻声问她。
“朋友。”微蕤几乎是脱口而出,又顿了一下,“小学同学。”
“就是你提过的同桌?”
“嗯。”
“比佐琛彦还好看。”容衿回头看了眼,“你运气怎么那么好?真羡慕啊。”
微蕤也回头看了眼,恰望进谢臻如琥珀般溢满阳光的眼睛。她一愣,发现佐琛彦也正望着她,忙收回了目光。
“一般般吧。”她淡淡道。
她没有被偏心过,上苍也未曾。除了他们,在她身边,此为至幸,亦为不幸。因为她不知何时会别离,怕总是措手不及,然后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世界变得空旷无比。
那就……朋友吧。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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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初,校服还来不及下发。学校虽明文规定穿初中校服,但总有悸动的小心思按捺不住。各式短袖T恤如各色的梦,纷飞着,闪烁着。他们几人虽遵从规定穿了校服,但尤谢臻的最为惹眼。白色短袖,英式风格的领口和袖口,外加米白色长裤,和他胸前别着的校徽名牌,意外得干净,干净得一尘不染,像从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让人不忍触碰。
但这不是他。微蕤的心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沉闷得紧,喘不过气。那到嘴边的一句“阿木”生生被咽了回去。
“挺好看的。”她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句。
“什么?”走来的他一愣。
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笑了笑,摇摇头:“没什么。怎么,不打球了?”
“打。”他回头望了眼球场,他们在看他,笑着,“帮我拿下水杯,在书包里。”
“怎么说,我又不是免费劳动力。”她突然兴起,歪头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他轻笑了。边上的女生不再聊天,看向他们。她当然察觉到了,只是面不改色,浑然不知一般。
“你想怎么样?”他笑着问。
“一周英语作业。”
“行。”他没有犹豫。
微蕤一笑,转身朝教学楼走去。作业她都会做,他也知道。但他从不拆穿,也并未迟疑。茫茫岁月里,他总将对她的宠溺藏在不经意间。她或许浑然未觉。但聪慧如斯,一个装作不知,一个装作忽视。其实他还是他,她也是。至少对彼此。
见微蕤走去,有一个女生快步跟上。谢臻才到球场上,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瞧见这一幕。
“看什么呢?”宋彻恒凑过来,“哪个女生?”
“还用问吗,肯定是许允——边上的那个了。”沈一在边上笑道,声调拖长,阴阳怪气。
“去你的。”谢臻推了他们一把,但眉间未见怒意。
佐琛彦适时地把球抛到了他们面前:“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多嘴?”
宋彻恒和沈一笑笑,谢臻捡了球再次上场。篮球在莹蓝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中准心,落到地上,再次弹起。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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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允先从教学楼跑回女生堆中,面有不悦。
“怎么了?”姚安问,“她说了什么吗?”
许允摇摇头:“没什么。他们只是很熟,而已。”
女生们面面相觑,不知再从何说起。许允只是牵强地笑笑。
“微蕤呢?”有人问。许允回头望了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你们找我?”她缓缓走来,手中握着玻璃水杯,“有事?”深黑得不见底的眸像一个漩涡,里头有着不可窥探的秘密。
姚安摆摆手:“没。就是看你去太久了,许允都回来了。”
微蕤没有再说什么,望了眼许允,随口说道:“辛苦了。”许允一愣,微蕤已走到篮球场边,喊了声“谢臻”。他听见声音,离开球场,跑到她面前,接过水杯。杯上有她掌心的纹路和温度。微蕤抬头看了他一眼,阳光之下,少年如画。她丢下一句“当心打坏”便转身要走。
“阿蕤。”他叫住她。这两个字像锁链,一瞬间勾住了她将迈开的步伐。“谢了。”他朝她一笑。
她有些恍惚,呆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以一笑:“小事,反正——是公平交易。”只要是你,皆为公平。
他们的对话轻飘飘的,被风吹散,弥漫在夏日的空气里。混杂了树荫下的蝉鸣,足以编织一场黄粱,还有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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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蕤……”许允跟上走向教学楼的她。
“你想问我和谢臻?”微蕤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个女孩。
“啊?”许允一愣,笑容不觉僵硬。原来她知道,又或是自己意图太明显了。许允不禁有些后悔。她不该听了怂恿跟上来的。
“我和他没什么,朋友而已。佐琛彦也一样。”微蕤的话语如白水,但压抑着喉间灼灼跳动几欲吐出的真心。她用尽全身力气抚平眉头。朋友啊,已经习惯了。
“那你们是不是——”许允的声音轻了,试探一般小心地问。
“喜欢么?”微蕤闭了闭眼,阳光真灼人,“如果有,我会知道,他也一样。你们也不用猜测了,本就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和他们很熟而已。”
许允有些窘迫,悄悄松开原本挽着她的手,憋了一口气跑下楼。
微蕤望着她的背影,扯了一丝自嘲,再往教室走去。
他们都知道。没有旁人。是的,只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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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的秘密中,年少的悸动和欢喜是最不会掩藏的。从眼尾眉梢到嘴角,到心跳,再明显不过。也总有不经意的一秒,秘密化成蝶,偏偏将人环绕;也可以开出花来,在时光的荒野上,永生不败。
谢臻履行了承诺,早早写了英语递给同桌。一本叠在另一本上头,不同的字体写着同样的答案。
“这什么词,一长串的?”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点点题目,“选词填空。”
“这是短语,‘fell in love with’。”谢臻白了她一眼。
“挤成一团,看都看不懂。”微蕤嘀咕了一句。她吧原先的划掉,写上了新的答案。“不对啊,不通顺。”
“怎么不顺了?”谢臻凑过去,拿过两本作业本对比着看,“挺顺的啊。你把原题干的两个词不小心划了。原句是‘I fell in love with you at first sight.’the boy said,有个‘you’和‘at’。不然你选哪个?”
“那就这个吧。”微蕤没有抬头看他,一把抢过作业本,继续抄下面的题。
心跳骤然加快,他的声音还停留在耳畔。不该这样。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拨回紊乱的心率。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随意抽了本作业本摊开在面前。八年前的那个短发女孩一直留在记忆里,用稚嫩但又清亮的声音说“我叫微蕤”。那一刻,他便沉沦,年幼无知地醉在阳光酿成的岁月里。直至如今,仍未曾醒。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他亦不知自己心底深埋下的秘密。至今日,方借了一句话,掘出了那一窖醉入心的酿。他不忍打开,却无法忽视。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at first sight.我对你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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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在那一刻停止就好了。微蕤想着。她坐在与球场隔了一栏铁网墙的升旗台阶梯上,西边天际是泼染的夕阳霞光。
夏季的白天很长,长得让人可以肆意挥霍时光。
“微微,”容衿随她侧头望去,那条校服格外惹眼,“在看谢臻?”
微蕤一怔,才回了神:“没、没有。”
“我听有人说——你和他。”容衿望了她一眼。
“没有的事。”她除了否认还能做什么呢,“他们谣传的。”她又何尝不知自己真心,只是不敢说,亦不能说。为什么呢?因为他是谢臻啊。只是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她听到容衿喃喃了一句:“没有就好……”微蕤一凛,又侧目望向了球场。他那样的少年,真的很容易让人着迷。只是隔了太多距离,看似得不到的便更想要。如果是容衿呢?
她的执着与念想,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微蕤的影子被拖曳得很长,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似要奋力触及。夕阳渐沉,汇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