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连何进、张温等也说不出话来。灵帝探究地看看身后之人──我抬眼望去,却是张让弯着腰,带着笑脸伺候着──与他轻声议论了两句,顿时心下大定,暗道:甭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还是得听皇帝的,皇帝呢,他又得听太监的,所以说,最终你们还是得听太监的。这么简单的数学公式,都作不出来?
灵帝点了点头,道:“光禄勋说得有理。袁公,你们的意见也是如此吧?”
袁隗见问,忙出班道:“正是。颜大人有将略风度,然年纪、资历都亚于皇甫将军,宜勤加历练才是,圣上如急着派他上阵,难免有揠苗助长之嫌。”
灵帝笑道:“连袁公也以为此人可造,那朕更加深感众卿有识人的眼光了。西征之事稍后再论。张让,宣旨。”
张让躬身道了声是,展开黄帛,拿腔拿调地道:“夫民生树君,使司牧之,必须良佐,以固王业。颜鹰本志清明,造乱非常,自以黄巾细孽,敌非秦、项,新结易散,难以济业,孰为我朝驱策。今心持节守,日履兢兢,案行科制,多举非法,言足称道。又有鸿才伟向,兵甲如神。蹈流漳河,饮马孟津,服曹、何于介阳,折温衡于伊水,奇谋妙策,几惊华座!除校尉,钦赐‘虎骑’名,加御马武冠,统羽林千骑。即日罢骁骑司马骑督偏将军职。”
殿中哑雀无声,众人的眼光大都惊诧地投向我。我脑中轰地一下,虽然早知结果,但此时听得真切,反倒有些不自信了。打了个寒噤,连忙出班谢恩道:“圣恩隆重,臣不敢当。无功受禄,已自惭愧,况微臣出身草莽,大罪未罢,惶惶之至,悸悸之切,恐辜负了圣上宠爱!”
张让笑道:“颜大人过谦了。陛下谕旨已下,又得大将军、诸位公卿一力鼎持,你还怕什么呢?”
我连连磕头,一时众臣因为张让说话,都未敢出言。灵帝道:“颜卿平身罢。依卿才华,孰为小任。大将军多次上表赞汝,朕亦知卿甚深,切勿再推辞了。”
我放下了一件心事,既之而来的狂喜几乎让我当场就笑起来。磕头道:“多谢圣上!”唯恐失态地低头退回列中。
灵帝道:“颜卿之事,不必再说了。那北宫伯玉率羌众,已打到何处了?”
大将军忙面朝皇帝躬身道:“几危三辅。”
灵帝脸上带了一点惊慌,望向张让。张让附其耳私语了一阵,灵帝又转忧为喜地道:“好罢,就依卿所奏。传朕旨意,遣使诏皇甫将军回镇长安,以卫园陵。以义真之威名摄之,夫复何惧呀!”
公、卿、大将军等都是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道:“陛下明见。”谁也不好再说什么。
朝散后有小黄门引我入偏殿之外,跪禀道:“孝仁皇太后有请颜大人。”
我回头望去,殿外站着的张让朝我一使眼色,我会意地道:“请阁下稍待片刻,我和张常侍说一句话便来。”
那小黄门看见张让,脸变得更黄,连道“无妨”。我大大咧咧地甩开他,走到张让面前。张让赶忙把我拖到旁边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掩嘴道:“如何?今日朝中,可大大戏耍了何屠一次!瞧他那张脸,我恐怕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我嘿嘿道:“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处大大的。再说现在圣上对您老是百依百顺,您老跟他水乳交融,谁也离不开谁呢!”
张让皱了皱眉,把我的新鲜词儿默念了两遍,大笑:“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对了,皇太后要你去做什么?”
我摇摇头,“谁知道,也许我升了官,她要庆贺一下?”
张让甩甩手,很生气的样子,“休得胡言。这老太后催着圣上卖官,自己却在园中设了银库,专装财货。今天你初升校尉,恐怕她就会狠狠敲上一笔。”
我顿时心中有数,笑道:“多谢大人提醒。只要不是要命,我给就是了。老太后那里,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张让想了半天,才尖声大笑起来。我忙辞了他,去嘉德殿拜谒太后。小黄门在前引路,一边很是伶俐地问道:“张常侍跟颜大人的关系好象非比寻常嘛!”
我哈地一笑,“你怎么知道?”
小黄门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小人只是猜猜。太后说,颜大人跟谁都能好得起来,但是却有自己行事的方法,此话说得一点不错。就看今日朝堂之上,大人能得诸公卿至何大将军推荐,担任虎骑校尉一职,便可见的。”
我心里暗暗惊诧,这小黄门见不象是普通的太监。“兄弟通晓理理,难得呀。请教阁下名讳。”
“小人甘陵吴伉,哦,马上就要到嘉德殿了。”
董太后原是河间解犊亭侯的夫人,灵帝即位,追尊其父为孝仁皇,陵曰慎陵,以太后为慎园贵人。及窦氏诛,使中常侍迎之,上尊号曰孝仁皇后,居南宫嘉德殿,宫称永乐,并征其兄董宠,拜执金吾。后其因矫诏称请,下狱死。
董太后与何后的婆媳关系十分不好,也许因为势力一步步衰弱,挣扎求权的欲望陡然膨胀起来。我猜想董后收养王美人的遗子,说到底还是看重灵帝较喜爱这孩子,不满何后鸠杀其妾,因而准备恃此以与何后抗衡的罢。但这招牵扯到皇权的归属问题,触及非比普通的利益。何后子辨乃嫡出的正统太子,其兄又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如何能让区区庶出的皇子协夺去了皇帝的位置呢?加之董后势薄,又遭诸宦记恨,因而其最后覆亡的结果乃是咎由自取,无可更改。
想入非非之间,猛觉这姓吴的小黄门在宫里取偏僻道路乱转。似有意耍我一般。
“喂,你是不是走错了?太后住所,似乎不是在这里呀!”
小黄门吴伉回过头,脸上表情一下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大喝道:“动手!”
我猛然觉出有异,心道:不好,这小子是来暗算我的!倒退两步,便听耳后劲疾的风声响起,忙一个懒驴打滚,和地避了开去。
那吴伉哈哈大笑,“没想残害忠良、恶行累累的颜鹰也有今天!”身后两个亦是宦官服色,高大壮实的大汉手舞短棒,也跟着冷笑起来。
我额头见汗,见他们三个一步步逼来,脑中却还闪出电影里的某段场景,却是想不出任何办法──这姓吴的老早埋伏了人,却故意带我在偏僻的地方兜来兜去,敢情他早知太后会召见我──不,也许太后根本没派人来召我,是他借鸡生蛋罢了。老子真惨,成了第一个鸡蛋。
“喂喂,慢……慢着!谁残害忠良,谁恶行累累啦?你们不是说我吧?”
吴伉眼睛一瞪,叫道:“不是说你是说谁?颜鹰,你逼死了吕常侍,还戮尸解气,真乃鼠辈之为也。我跟吕常侍情同手足,不能同生,但求同死。我早将此段深仇大恨,牢牢记在心间。杀了你,我便随大哥而去,再没有什么奢求了。”
“慢……慢着!”我声嘶力竭,已然是退到了墙根子下,“别杀我,我根本没有害他的意思,那都是张让、赵忠所为……”
吴伉轻蔑地看了看我,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杀了他!”
那两个壮汉点点头,举棍左右挟势而来,我方捂着头大叫之时,猛听一声娇咤,紧接着惨嘶之声传来,两根木棍擦着耳边嗖地飞了出去。
我已吓得腿酸脚麻,一跤坐倒在地上。喃喃道:“我没死,他……他们没打死我。”大喘了几口气,“清儿,清儿!”
小清穿着绿色衣服,蒙着面,顺手将两具尸体扔到了墙根的花木丛中。我擦擦汗,见她正狠狠一脚,踹在吴伉血肉模糊的腿上,顿时让他惨痛长嘶起来。
“要不要杀了他?”小清的剑尖在姓吴的喉部抖动,我见他和我一样坐着,仍用眼狠狠地瞪着,毫无惧色,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妈的,老子魂都要给吓出来了!”我颓废地喘着粗气,又摇了摇头,“姓吴的,老子今天不想杀你,但这绝不是故意讨好你。听清楚了,我敬重吕强是条汉子,洁身自好,处世原则,所以我不会去害他,更不会在他死后戮尸。老子说一句是一句,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自作聪明,干出这样愚昧的事情来。”
强撑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灰,“清儿,送他出城。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若被人发现了,他的罪责不小。”
吴伉大吼,“鼠辈,你快把我杀了。我不想看你假惺惺地充好人!”
小清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顿时把他敲昏了。“老公,你当心点啊。再有什么危险,我可没分身术来救你。”
我嘿嘿一笑,道:“刚刚的场面你都见到了。我这样的傻鸟谁愿意杀,岂不脏了那些英雄们的手么?”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四周望望,拎着吴抗飞檐走壁地去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南宫嘉德殿,正碰上值事的南宫卫士令瞅见了,忙过来搀扶道:“这不是颜大人么,怎无黄门引侍左右呢,呀,大人脚受伤了?”
我苦笑:“无妨,刚刚摔了一跤。我赶着去见太后,听说太后急召我。”
卫士令奇道:“哪有此事,骠骑将军董重正向孝仁后禀议朝中之事,似无人见召啊。”
我假作奇怪地呀了一声,道:“不知哪个骗我呢。嘿,害我白跑一趟。”
那卫士令忙殷勤地笑道:“真是多有得罪,颜大人请回。”
我也堆起笑脸,心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骂娘,暗道:这姓吴的小畜生早该杀掉,让老子巴巴地在宫里绕来绕去,好玩啊?正欲离开,却听有人喊道:“这不是虎骑校尉颜鹰将军吗?”我望声音响处望去,见一胖胖的中年人身着玄黑镶玉的衣饰,腾腾腾地走来,“啊呀,闻名名矣。在下董重。”
原来是太后兄子。我微一打量,便赶忙行礼,“骠骑将军好,卑职刚刚升迁,还不及过府参见董将军,失礼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哪里,哪里。”董重笑得一脸肥肉,忙拉住了我的手,“孝仁后正想召你进宫呢,没想到你自己就来了。”
士卒向他行礼,只当没瞧见一样,牵着我大模大样地踏进宫去。南宫卫士令尴尬地站住,不知该拦还是不该拦,我朝他点点头,心道:老子也不想为难你,不过你都看见了,谁在狐假虎威,搞得跟真的似的。
太后宫外的群婢,看见董重拉着我怪模怪样地往里来,都窃窃地笑了起来。“董将军怎么又回来了,还带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听她们的口气,便知道这姓董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显是跟她们很熟,故意扳起脸,道:“你们知道他是谁?是圣上刚刚才封的虎骑校尉颜鹰将军,若惹恼了他,你们当得起吗?”
那些婢子们仍是笑着,不过有些似记起我的“大名”,忙下跪施礼,还拉拉不知者的裙角。“参见颜大人。”
我还未说话,董重已很是不耐地道:“别多礼了。快去通报太后,就说颜将军到了。”
我心里暗暗不悦,这姓董的象拉纤一般把我弄到这儿,又太不给面子,难道他的官儿真比我牢靠多少?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不管怎样,人家给我行礼,你在旁边插七插八的作甚?虽说我也不十分计较这些古礼,但我很清楚,初次见面决不可象老朋友似的,什么都替别人作主。
走进太后宫寝时,感觉自然十分不爽。
此时董后早已在高榻上安坐,身边左右两名侍女,见我进来,几双眼睛都猛盯着我看,火辣辣地让人受不了。董后面色沉静,伸手肃坐,“颜大人请随便些,本后这里都是自己人。来呀,上茶!”
我称谢施礼已毕,抱拳道:“微臣此来,是来让孝仁太后也沾一沾喜气。臣升迁的事,想必太后也已知道了。”
董后面不改容,淡淡道:“当然。不过本后何喜之有?”
我笑道:“太后难道没看见吗?董重大人现已升为骠骑将军,统京畿兵卒千余,可见圣上很是看重。董家的希望,也都在乎于太后和董大人的身上。”
董后瞧了瞧董重,忽地叹了一声。后者不解地道:“太后为何叹气?”
董后一拍榻几,怒道:“还不是你这不长进的小子?下去,下去,统统给我下去!”董重吓得忙作了一揖,匆匆退出殿外。
我不知这老女人为何发脾气,见她把身边侍女也斥退出去,便慢慢站起来。只听她沉沉道:“你且留下。”
“是。”我突然想起刚刚遭吴伉刺杀的场面,忆起小清的话,忍不住抬头看了董后一眼,“不知太后为何动怒,董将军身在是职,权势几与大将军、左右车骑将军同,太后又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呢?”
董后哼了一声,道:“若他象你一样聪明,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愚不可及之人,对何家的阴谋,半点儿也不明白,整日里吃喝玩乐,不理政务,瞧瞧,尚书台弹劾他的表章还压在本后这里呢。”
她扔下一堆简束,我故作惊讶地拿起来看了几卷,装着精通的样子连连摇头,“董将军这样所为恐怕不太好罢。不过圣上看在太后的面上,也该不会去为难你的侄儿吧。”心道:看来当大官全都是有关系的,何进是皇帝老婆的弟弟,董重是皇帝老妈的侄子,我呢,我是什么东西?难怪只是个小小校尉。
董后冷冷一笑,道:“那姓何的小妖媚难道不会在圣上面前说他的坏话?这贱人!我恨不得把她杀了,才趁遂了心愿。”
见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心凉了半截。只道这老妇女不要乱拿人煞气,到时候随便找个人把我一刀两断可糟糕透顶。“太后请息怒。闻得太后肺腑之言,颜鹰五内俱焚,恨不得立刻帮着太后干成这件事,还要兵不血刃地秘密地进行。”站起来,来回走动,做了个如热锅上蚂蚁的动作。
董后果然微笑起来,“你真是厉害,只两句话就能把本后转忧为喜。重儿若有你三两成的本事,如今天下就是我董家的了。”
我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道:“太后贵为国母,圣上也要敬重三分,董家天下,天下董家,哈哈,哈哈,真是当得!”
董后面色一沉,道:“颜鹰,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今日进了宫门,就是我董家的命臣,若是你敢胆不遵从本后的懿旨,定斩不饶!”
我哈哈大笑,“我颜鹰可从来没有违抗过太后的旨意,请说吧,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在下处理的吗?”
董太后眉头一皱,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这人好是大胆,这里是你随随便便大笑的地方吗?”见我装作恭敬落座的样子,再也扳不下脸来。愣了好一会儿,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忽然愣住,只觉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老女人在掉眼泪!是为了获得我的欢心呢,还是为了搏取我的同情?你到底是不是太后?大感恐怖:这太后装得跟没什么心机似的,没能量还要打人杀人。待我轻视了她,这才露出真面目,反攻为守,而此时老子的戒心早已统统瓦解。高明啊高明……
灵机一触,忙装作惊惶的样子跪倒道:“太后请勿如此!有什么心事,对微臣说出来,微臣一定尽力竭力,把它完成!”
董后哽声不息,半晌才沙哑地道:“原以为皇儿是真心照顾我们董家,没想到这是他们的权宜之策。董重又无甚城府,还以为是何进之辈甘心情愿地把骠骑将军的位子空出来,哪里想到都串通好了陷害他呢!”
见她又抹了抹泪,接着道:“本后向皇儿提起此议,他原是犹豫不决的。没想到韩、边寇三辅的消息传出来,他便急忙答应了此事,还不是何进的主意!他一心想让重儿死在疆场,定是令他持节督皇甫嵩征讨凉州贼,一块儿送死去呢。”
我没听过这么回事,反倒有点迷糊起来。见她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忍不住心里大骂其作做。“太后明鉴,圣上好象还没下命让骠骑将军总领兵马,恐怕是属谣言,太后怎可轻信?”
董后哼了一声,“怎是谣言,不过汝不知罢了。若在京中,好歹有本后可以照应他。若是西出长安,恐怕我董家的人真要遭了那匹夫的毒手!”
我扬了扬眉毛,心道:将军之中,比公者四: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董重与何进同在此列,若冒然击杀对方,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怎能轻易办到?不过把某位调出京去,这就叫做虎落平阳任犬欺,到时候兵荒马乱的,病死、愁死,吓死,反正都是死,就算死不了也要想方设法让他回不来,果然高明!
暗暗对何进佩服起来:虽知大部分主意,都起源于某批狗头军师的脑子,仍旧不能不点头称妙。若我是何进,也会想方设法法做掉董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钻到我的地盘来。
一时间脑中浮想翩翩,顿时产生了许多奇谋妙想。笑道:“太后想让微臣做什么?就直接点说吧。”
董后擦干了眼泪,恨恨道:“我可不知道你忠不忠,万一你向别人说起可怎生是好?还不如一发砍了你的脑袋,让你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