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笑着转向荀攸,其人仍穿着在洛阳时的那套长襟棉褂,已沾满了灰尘、泥巴,看起来就象个乡巴佬。不禁深深为之折服,躬身道:“荀兄别来无恙?听说日前我军生擒了何良、曹质,荀兄与司马长史都是功不可没啊!”
荀攸连忙谦词,握住了我的双手,“颜将军一回来,定能给我军极大的激励。目前温衡攻势愈紧,我们皆有不敌之态。但敌军骄横愈盛,麻痹大意了起来。今日我便想依将军之计,辄遣所造之铁骑往冲,并夹击攻他。温衡此人颇有智术,又懂谋略,此次若能一举败他,那么朝廷内再无此种将才,可与将军抗衡。只要大局一定,辅以张让等宦官从中说之,将军复职事乃轻而易举。”
我有点苦笑意味地舒展嘴唇,心道:今天我的想法恐怕和那些日子不同了。道:“荀兄为朋友之事,如此费心尽力,在下实感惭愧。唉,其实我也不想再当官、领兵了,朝政日乱,外戚、宦官轮流作庄,闹得大汉朝岌岌可危,我还掺和在里面干什么?荀兄,你还小我数岁,将来辅助明主,制霸中原,便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再捞点金银财宝,便洗手不干了。嘿嘿,若是你们也觉世道厌倦,将来到我手下一起发财罢。”
司马恭、荀攸皆感讶然。荀攸叹道:“颜兄怎会有如此念头,依汝之才,几可为社稷用尔……”
我摆摆手,笑道:“不用说了。荀兄的话,我猜也能猜得到,还是以后再议论罢。司马长史,我们时间无多,快将温衡的实力状况仔细禀来,特别是他如何布阵的、何处能留有后着等等,都在计议范围之内。”
司马恭象是还有话说,却只得应了一声,吩咐探马来报。原来温衡的部队追得很紧,此日已在小孟津西三十余里处扎下了营寨,分兵四路,不停地越过洛阳东面的漓水河谷,往复冲击我军营帐。
荀攸早有计谋,准备往北退向平阴再发动进攻。因天气愈寒,恐怕出现大雪天气而作罢。温衡的部众甚是精锐,我军除骑兵队外剩下的几千人,已死伤三成,即使靠着在河内屯积的弓盾,也只能勉强顶住而已。司马恭手下更是阵亡了一员猛将,乃二十虎豹骑中的一员,前军司马王镇。
他是在掩护大部队退往漓河谷地时牺牲的,其率领的两百步卒全部战死,但温衡调动的五千精锐部队的突袭计划也因此泡汤。司马恭请求厚葬阵亡的将士,涕泪横流。我更借此集合部队,大声疾呼“打倒小儿温衡,生擒此贼,为前军司马报仇”的口号,而后,又针对敌人行动情况提出了修改后的设想。我把计划粗粗一说,众人无不惊喜异常,讨论了多时,无一异议。
荀攸见诸事已了,虽知“路上辛苦”,仍是极力劝我视察诸营,鼓舞兵卒士气。我欣然应喏,招手道:“清儿,来,我教你几下散招,你到骑兵队去指导他们训练吧。”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司马恭与荀攸赶紧转过头,旁边的士卒们则嘻嘻哈哈,冲着我们发笑。
小清听得十分惊异,问道:“你这些招数管用吗?”我耸耸肩,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我讲着讲着,便开始夹杂着题外话了。她叫我总是看不够,奇怪我怎么会在这当儿愣起神来。荀攸不知我们在搞什么名堂,干咳着道:“颜将军……”
小清一笑,翩然而去。我转头看着他,皱眉叹道:“荀兄又来了,你一会儿颜先生、一会儿颜将军,难道真忘了我是‘颜兄’吗?”
荀攸一拍脑门,哑然失笑,“瞧我这记性!颜……兄,我们这就走罢。”
荀攸将营寨分成三个大方,每方千余。左右两方主守,中方与其互为犄角之势,参阵支援,或直接攻击,进退自如。我瞧见营寨布置妥当,井然有序,心中不禁暗赞。闻说主将亲来视察,士卒们纷纷涌向寨间空地之处,一时间,人越拥越多。
我立刻命令司马恭等人维持秩序,这才跳上一块大石,叫道:“将士们!”
人群的骚动立刻停止,不知是不是我名字如雷贯耳,士兵们脸上露出欢容,俱是振臂呼叫道:“颜将军!颜将军!”
我喉头大哽,望着面前一张张脸是灰土、尘垢的脸,望着他们破破烂烂的铠甲,心里又不由想到自己在洛阳的“花天酒地”,惭恚渐升。
“弟兄们!你们受苦受累了!”我粗声粗气地喊道,“某些人把我当成贼首,把你们当成贼党,这是把大家逼到死路上去。我受朝廷的诏令往赴河内募兵,是名正言顺掌征伐的将军。你们都是我京畿羽林骑的兵卒!他们要杀我,吞并我的人马,这不可能!我们是所向无敌的,从佯攻洛阳,到生擒何良、曹质,一仗一仗,无不显示了我军非凡强大的攻击力和强劲实力。只要我们再胜、再胜一场,击败温衡,我们就能彻底改观自己的命运!所以我要弟兄们坚持下去,不怕累不怕死,最后搏一把,击垮敌军,生擒温衡!”
士卒们面面相觑,突地齐齐振臂,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击垮敌军,生擒温衡!击垮敌军,生擒温衡!”司马恭和荀攸讶异地对望一眼,显得又惊又喜。我张开双膀,待人群完全安静下来,才接道:“弟兄们,你们跟着我风尘仆仆来到洛阳,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要打仗,这是我对不起大家的地方。不过,如今到处都不太平,我们只有团结努力,振奋精神,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家人有饭吃、有衣穿。谁愿意打仗?谁愿意流血?但是我不打人,人要杀我,朝廷里有些人别有用心,诬陷我们是黄巾贼党,是流寇,欺负我们人少,想把我们统统杀了,好请功报捷呢!他妈的,这些人这样搞法,我们还能束手就擒,让他们杀,让他们剐吗?”
士卒们大吼:“不能!”我狠狠一挥拳,道:“没错,我们不能饶了他!到今天为止,我们一直忍让着温衡那小儿,一直流落到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这种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现在宣布,全军午时造饭,未时出击,待我骑军冲垮了敌人大寨之后,我们就包围他们,歼灭他们!”
众人齐都哈哈大笑,热情象焦油一样被燃着了。司马恭和荀攸等阻挡着汹涌的人流,护送我回了大帐。诸将此时已对我奉若神明,纷纷上前参拜,“将军之言,无不深切我等心脾而难与相媲也,子云:朝闻道而昔死可矣。”
我笑道:“你们别乱拍马屁了,快坐下来讨论一下午后的战事罢。荀攸、司马恭,你们对我先前提出的计划,有什么建议和更改之处吗?”
司马恭摇摇头,荀攸使了个眼色,他这才会意,躬身道:“在下还有些不解,请将军不吝指点。”
我微微一笑,道:“长史不必客气,只管讲来。”
“将军、夫人令我等监造铠甲、训练骑卒,已有些日子。但此种骑甲与戈矛,却不象原来的那般好用,骑兵为长途奔袭之健旅,披上重铠而难逞其利,此其一也。骑卒之矛乃近身搏斗之器,倍之而显长,极难施展,此其二也。有此二弊,虽重甲裹护,无类兵种之长,将军以为,此可大用乎?”
我噗地一笑,心想:定是荀攸交给他背的“台词”吧,又长又酸,可不象这种粗人能说出来的话。摇头道:“你真是死脑子,我们造甲马,就是不要它长途奔袭,更不要它跟人近身搏杀的。你想一想,弓卒与骑兵相克,若全身铠甲及马,弓卒顿时显不出其威利,再以潮水之势冲向敌军阵营,虽百万众也难跟我们抗衡。温衡的部队比我们多出一倍,不以吾之强攻敌之弱处,怎能建功?我料此仗姓温的定然毫无防备,再加上逐渐轻敌,根本想不到我们会主动出击,且是在午牌时分。此乃建功之大好机会,一举全歼温衡,即此时也。”
荀攸、司马恭心悦诚服。荀攸笑道:“将军智计如同天人,造出如此利器,恐怕不光是温衡,就算皇甫嵩、朱隽之辈与我们为敌,恐怕也非败不可。公达等恭请将军授命,今日午后,若不能生擒活捉大谷尉,甘受军法处治。”
漓水河谷西。
耀眼的阳光洒满河岸,是一个难得的晴冬。冰封的水面反射出粼粼寒冷的光线,有时刺得人眼睛也睁不开。往东看去,大片树林远远点缀着几处村邑,寒气和着淡淡的炊烟象雾气般飘散在蒙蒙的空气之中,地平线上,就是以冶锻闻名的小孟津,其接壤处,乃军事重镇介县。
此时温衡的大寨稳扎在谷西略高起河岸的一片稳实的土地上。全营以东首大栅栏为主,辅以两个望台,观测距离超过三里。栅外是鹿角围和遍布荆棘的道路,只有在自己人出战时,才临时移去。最外侧营寨星星点点地驻扎着大约千余的弩弓队,温衡的骑、步兵则在中军两侧,分左右翼呈犄角之势散开。
午时敌人的攻势有所减缓,不用说是造饭时间。我骑马举枪,和小清带铁甲军团首先开进,司马恭与诸将领后援人马分左右两面分路进击,只等我一接战,便挥兵突击。
我命令偃旗息鼓,着骑甲队缓缓加速,从河谷一侧高地上猛扑下去。队形分为前后两队,相距百余步。当头五百名甲骑,准备呈密集之势冲开敌军栅栏,以掩护全体骑兵提高速度,后侧甲骑队则以刀尖形迅速突击,准备短时间内完全摧毁敌军的防线。
小清扣上面甲,当先冲在最前,我耳里只听见比平常万余骑兵还沉重的马蹄声和马儿粗重鼻息,每一名骑卒都感到精神振奋,将勇气发挥到极致,尤其从高坡上疾冲下来,若有一个想刹住或是不小心失蹄摔倒,必将引起全军的混乱,所以这一套阵形操练了许久。铁甲骑兵队没有旗帜,没有标识,没有任何人的形象。我们远远的,已经看见温衡的大营逐渐混乱起来,传出恐慌的喊叫和惊呼之声,无疑地,这将使我们更感刺激,更加地杀气毕现。
整个军团速度越来越快,骑士们努力弯腰以减少阻力,坐马时而嘶鸣几声,让人感到它已快要超出负载能力了。
温衡营中,第一排的弓箭手乱哄哄地站到了前沿,然而,他们仅仅施放出百余支流箭,小清和先头骑兵队已经冲到栅栏面前,哗地将那些看起来很是结实的圆木挤垮,骑兵队倒下数十匹战马,骑士哀叫着被掀下来,飞滚在土地上,然而,身后大队的骑兵已毫不怜惜地从他们身上踏过,开始了第一波的攻击。透过面罩看去,只见前方接战的敌军血肉横飞,惨呼、嚎叫之声大起,重矛在他们身上狂戳,还没来得及中枪的也被铁甲马无情地践踏着,直到寻不出尸首为止。
‘虎牙’司马恭指挥的军团也从左右两面疯狂抢扑而上,势头极猛。温衡的大军往后稍稍退却,击鼓鸣号,妄图扳回劣势,但又怎能阻挡甲骑这一犀利的尖刀呢。
每个人都在凶狠地作战,我发现我身周的骑军,还未接触过半点抵抗,竟然都已经驰过敌军前沿,往中军冲杀了,不禁有一种难言的失落。小清早已不在视野,而骑士们仍低沉地呼吼,拼力撕开敌人的阵形。
温衡几千骑兵队乱糟糟地出现在眼前,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铁骑叫板的实力。不过勿庸置疑,这是我们冲进敌营以来,遇到的首次顽抗。在没有结成阵势的队伍面前,我的骑兵队仍然优势明显,枪来矛去,敌人血溅骨散,溃不成军。第一波的铁骑队杀红了眼,弃开重矛,拔出马刀狂劈猛砍。而第二波、第三波的骑兵则以严整而不可阻挡的阵势,冲击向前,逐渐取代了前军的位置。这也是我预先设定的战术之一。
稍顷,司马恭的援军终于从另两面冲了上来,戈矛队冲杀时,我们的压力减为最低。此时步兵开始燃起敌军营帐,到处是烧燎着的浓云惨雾,而后军鼓声更是大急,让人感觉自己活着,只为杀敌,只为保全自己,再也没有平日里那种迂腐和懒散。
我逐渐冲到了前头。温衡大营的中军,乃是数百围帐所成,固结重步军两千余人,用战车围住营垒,弩弓援之。我突地听见敌军鸣金的声音,其残余兵卒集结往东疾冲,而整个营中乱呼乱叫声,早已充斥于耳。
“生擒温衡!生擒温衡!”所有人都在高叫着,气势如虹,更加迅猛地扑向剩下的敌人。我杀得起劲,带一拨子人轮番冲击中垒,有点乱啃骨头的味道。然而,当许翼的人马增援上来时,颜某人才勉强拿下一分。
小清、荀攸两人不知怎地已杀到一处,俱是到处寻我。我看所有人都已经不听控制了,干脆偷空喘口气,立马四顾。他们两个各带着一队重骑、一队弓箭手,皆是铠烂矛裂的惨象,从东面突了过来。荀攸骑在马上,脸上略现烟燎之色,大笑道:“颜兄,可找到你了!你怎么就一个人站在这里,当心敌军的暗箭呀。”
小清径自驰来,掀起面甲,才微微抱歉道:“冲得太急,都来不及跟你打声招呼。好在突然想到了,这才赶回来看顾你。夫君,你没受伤罢?”
我哈哈大笑,道:“我怎会受伤?荀兄,你的样子可真是好笑,看来此仗一了,得先把你的铠甲做成才行。怎么样,攻击的还顺利吗?”
荀攸抱抱拳,“多亏了将军的妙计,司马恭他们已经开始追击了。温衡看来是跟骑兵一起走了,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就把所有兵卒都往东面调呢?”
我嘿了一声,道:“中军搜过了没有。”
荀攸仰头哈地笑道:“公达也猜度过,是不是姓温的声东击西,把我们引开。我已吩咐许司马、高司马将兵肃清敌人,俘虏也要一一核点,以免疏漏。”
我点点头,道:“那就好,我们也跟着一块儿去混混罢。瞧那边打得正欢,不如凑个数儿,将来报功之时,还可多算上一两个。”
……
大谷都尉温衡部众的顽抗随着暮色的降临而告终结,长史司马恭满身浴血,率众参见──是时一轮血红的冬日残阳在我身后缓缓落下,而萧瑟肃杀的大地,却似披了一层冰片般地,呜咽不语。
敌军营寨只剩下败垣残迹,步兵正在最后打扫着战场:这一仗我以少胜多,创下了歼敌两千余,余部投降,温衡自杀的奇迹。虽说到最后也没逮到敌军主将,但我已无意责备荀、司马等人立下的所谓军令状了。他不自杀,一样会被捉到,这是无争的事实。
铁甲马队伤亡率在一成以下。此役当真令温军丧胆,降俘但见甲马,无不凛然垂头,心惊胆寒,莫有敢正视者。
长史司马恭禀报时,全身已有多处外伤。左膀左腿,都有白帛痕迹。这人冲得最凶,恐怕也伤得最重,真不愧是我军‘虎牙’大将。但其手下却又另折了一员大将,文案司马赵建。这是第二名战死的虎豹骑队员,乃惨遭敌人流箭身亡。我心中黯然,忖道:还好是胜仗,若此仗惨败,恐怕至少荀攸这样的文弱书生,必是上了西天无疑。
众军陆续到高地下集中,望见坡上诸将、主帅,无不欢声雷动。荀攸趁机进言道:“将军当厚赉死者,奖励功臣。今晚更应大摆宴席,牿赏三军,以慰军心。明日公达还愿与将军一起进京,希望能平抑众辞,恢复将军威名。”
“荀兄劳苦功高,此事便代我布置了罢。长史大人──”
司马恭应喏上前,我笑道:“你今番可立了头等功,我赏你黄金五百两,好好对待你的部下。”
众人一片惊叹之声。司马恭称谢,道:“杀敌乃我等份内的事情,将军如此厚赏,倒叫末将惶恐不安了。”
我哈哈大笑,道:“有什么不安的?若我们是温衡的人,才该不安呢。司马长史,你倒要好好调教训练那些降卒才是,把他们编排诸营,令我部众与之好生相处。以后我们一视同仁,谁也不能偏袒偏护。”
司马恭接命退下。我这才志得意满地登上坡顶,举臂大叫:“众军,各位!我颜鹰今番得胜,首先感谢你们,托你们的福,击败了四路大军的围剿,这其中的困难,在一般人是难以想象的!今后大家更要团结一致,再接再励,把我们奋勇直前的精神保持下去,那就可以真正所向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