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赋并序
陆云
此赋通过赞美隐士生活，表现了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对仕宦生活的厌倦。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1］。而古之逸民［2］，或轻天下，细万物［3］，而欲专一丘之欢［4］，擅一壑之美［5］，岂不以身圣于宇宙［6］，而恬贵于纷华者哉［7］！故天地不易其乐，万物不干其心［8］，然后可以妙有生之极［9］，享无疆之休也［10］。乃为赋云：
世有逸民兮，栖迟乎于一丘［11］。委天刑之外心兮［12］，淡浩然其何求？陋此世之险隘兮［13］，又安足以盘游［14］？杖短策而遂往兮［15］，乃枕石而漱流［16］。载营抱魄［17］，怀元执一［18］。傲物思宁［19］，妙世自逸［20］。静芬响于永言［21］，灭绝景于无质［22］。相荒土而卜居［23］，度山河而考室［24］。
曾丘翳荟［25］，穹谷重深［26］。丛木振颖［27］，葛藟垂荫［28］。潜鱼泳沚［29］，嘤鸟来吟［30］。仍疏圃于芝薄兮［31］，即兰堂于芳林［32］。靡炎飙以赴节兮［33］，挥天籁而兴音［34］。假乐器于神造兮［35］，咏幽人于鸣琴［36］。挹回源于别沼兮［37］，餐秋菊于高岑［38］。蒙玉泉以濯发兮［39］，临浚谷而投簪［40］。
寂然尸居［41］，俨焉山立［42］。遵渚龙见［43］，在林凤戢［44］。遁绵野以宅心，望空岩而凯入［45］。明发悟歌［46］，有怀在昔［47］。宾濮水之清渊兮［48］，仪磻溪之一壑［49］。毒万物之喧哗兮［50］，聊渔钓于此泽。
尔乃薄言容与［51］，式宴盘桓［52］。朝挹芳露，夕玩幽兰。眇区外而放志兮［53］，眷天路而怡颜［54］。望灵岳之清景兮［55］，想佳人于云端。悲沧浪之浊波兮［56］，咏芳池之清澜。鄙终南之辱节兮［57］，韪伯阳之考槃［58］。眄清霄以寄傲兮［59］，溯凌风而颓叹［60］。
玄微载晏［61］，何思何欲？漂若行云之浮，泊若穷林之木［62］。咨有得之必丧兮［63］，盖居宠之召辱。彼贪夫之死权兮，固遗生以要禄［64］。竦战兢而履冰兮［65］，祗肃怀以临谷［66］。亮据鼎之无栗兮［67］，在颠沛其必渥［68］。
是故夫形瑰者征咎［69］，体壮者为牺［70］。虽明文而龙藻兮［71］，终俯首而受羁。立修名于祸始兮［72］，登全生于戾阶［73］。资朝华之促节兮［74］，抱千载之长怀［75］。挤考终于远期兮［76］，颠灵根而自摧［77］。殉有丧之假乐兮［78］，方无身其孰哀［79］？美达人之玄览兮［80］，邈藏器于无为［81］。
物有自遗，道无不可［82］；万殊有同，齐物无寡［83］。并家于国，等朝于野［84］。荣在此而贵身兮，神居形而忘我［85］。钦妙古之达言兮［86］，信怀庄而悦贾［87］。曾既明于天爵兮［88］，何惙悲于人祸［89］？陋《国风》之皇恤［90］，同明哲于《大雅》［91］。
乱曰［92］：乘白驹兮皎皎［93］，游穹谷兮蔼蔼［94］。寻峻路兮峥嵘［95］，临芳水兮悠裔［96］。槃丘园兮暇豫［97］，翳翠叶兮重盖［98］。瞻洪崖兮清辉［99］，纷容与兮云际。欲凌霄兮从之［100］，恨穹天兮未泰［101］。咏欢友兮清唱，和尔音兮此世。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
［1］富：富有，发大财。贵：显赫，做大官。《论语·里仁》：”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2］逸民：避世隐居的人。《论语·微子》：”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何晏注曰：”逸民，节行超逸也。“
［3］轻、细：皆意动用法。
［4］专：独占，享有。丘：小土山。
［5］擅：占有，享受。壑：沟池。《庄子·秋水》：”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
［6］圣：神圣。
［7］恬：恬淡。纷华：繁华盛丽。
［8］干：犯，扰乱。
［9］妙：美好，此处使动用法。极：顶点，最高处。
［10］休：美好，美妙。
［11］栖迟：游息，隐遁。
［12］委：放弃。天刑：天的法则。外心：用心于外。此句是说，不管天的法则，听任自然。
［13］陋：鄙视。险隘：险恶、狭小。
［14］盘游：娱乐游玩。
［15］杖：拄着。策：拐杖。
［16］漱：洗涤。
［17］载：犹”处“也。营：魂。《老子》第九章：”载营魄抱，能无离乎！“河上公注：”营魄，魂魄也。“此句意为淡泊静心。
［18］元：哲学概念，指天地万物的本原。一：古代哲学概念，即”道“。《淮南子·诠言训》：”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或指由”道“派生的原始混沌之气。《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处”元“、”一“皆指道。
［19］思宁：追求宁静。
［20］妙世：巧妙地处世。自逸；自得其乐。
［21］静：使停止。芬响：美妙的声响。永言：即”咏言“。《尚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
［22］绝景：美好的风景。无质：不存在。
［23］相：观察，占视。荒土：荒芜偏僻之地。卜居：用占卜的方式选择定居之地。
［24］度（duó）：考察，研究。考室：宫室落成时所举行的祭礼。
［25］曾：通”层“，重叠。翳（yì）荟：草木茂盛貌。
［26］穹谷：深谷。
［27］颖：植物的末端，指树梢。
［28］葛藟：一种蔓生植物。
［29］沚（zhǐ）：水中的小洲。
［30］嘤（yīng）：鸟鸣声。
［31］仍：依照，沿袭。这里指开辟。疏圃：菜园。芝：菌类植物，古人以为瑞草。薄：草木丛生处。
［32］即：就，靠近。这里是使动用法。兰堂：生长兰草的庭堂。芳林：长满芳草的树林。
［33］靡：无，没有。炎飙：热风。赴节：指隐居。节，品节。指隐居之志。
［34］挥：挥手，指弹琴。天籁：自然界的声音。兴：产生，发出。
［35］假：借助。神造：神仙所造。
［36］幽人：隐士。
［37］挹（yì）：舀，酌取。回源：回旋的泉水。别沼：特别的池沼。
［38］岑：小而高的山。
［39］蒙：敬辞，受到。玉泉：清泉。
［40］浚（jùn）谷：深谷。投簪：丢下固冠的簪子，比喻弃官。
［41］寂然：安静的样子。尸居：像尸体一样静止。比喻沉默无为。《庄子·在宥》：”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
［42］俨焉：俨然，形容矜持庄重。山立：像山一样耸立。喻坚定。
［43］遵：循，沿着。渚：水边。龙见：像蛟龙出现一样。喻神采。
［44］戢：敛翅，止飞。
［45］遁绵野：逃遁到绵山之野。据《左传·僖公二十四》，晋文公回国后，赏赐他流亡时的从属，不及介之推，之推就和母亲隐居在绵上山里。宅心：安心，归心。空岩：空山。凯：凯风，南风，温和的风。《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46］明发：二字同义，醒也。《诗经·小雅·小宛》：”明发不寐，有怀二人。“悟歌：即寤歌，独自歌唱。《诗经·卫风·考槃》：”独寐寤歌，永矢弗过。“写隐士生活，独自醒来，独自歌唱。
［47］有：助词。怀：感怀。在昔：在从前。《诗经·商颂·那》：”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48］宾：从，跟随。濮水：古黄河济水支流。《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49］仪：取法，效法。磻（pán）溪：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南，北流入渭河。传说姜太公未遇周文王时垂钓之处。
［50］毒：痛恨，憎恶。
［51］薄言：助词。容与：安闲自在的样子。
［52］式：助词。宴：安乐。盘桓：逗留不进的样子。
［53］眇：远望。区外：人世之外。放志：放松心志。
［54］眷：眷顾，眷恋。天路：天上之路。张衡《西京赋》：”美往昔之松乔，要羡门乎天路。“松乔、羡门皆神仙名。怡颜：喜笑颜开。
［55］灵岳：大山。清景：清幽的景色。
［56］沧浪之浊波：《孟子·离娄上》：”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浊，喻乱世。
［57］鄙：鄙视。终南：秦岭山峰之一，在今陕西西安市南。是古时隐居之所。节：节操。
［58］韪：是，赞赏。伯阳：指老子。老子字伯阳。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考槃（pán）：游乐。《诗经·卫风·考槃》《毛传》：”考，成；槃，乐。“
［59］眄：斜视。清霄：天空。
［60］溯：逆流而上，迎着。凌风：寒风。颓叹：叹息。
［61］玄微：神妙精微。载：助词。晏：安逸，安谧。
［62］穷林：枯树林。
［63］咨：叹息声。
［64］固：本来。遗生：遗弃生命。要禄：追求利禄。
［65］竦（sǒng）：害怕，惊恐。战兢：战战兢兢，害怕的样子。履冰：《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66］祗（zhī）肃：恭敬。
［67］亮：确实，实在。据鼎：拥有重权。鼎为国之重器，三足，因以喻三公、宰辅重臣之位。栗：害怕得发抖。
［68］颠沛：指人事困顿、社会动乱。渥：厚，多。
［69］瑰：瑰丽奇伟。征：征兆。咎：灾祸。
［70］牺：古时宗庙祭祀时用的纯色牲畜。
［71］明文：鲜明的花纹、文采。龙藻：像龙一样的华丽的色彩。
［72］修名：盛美的名声。
［73］登：进。全生：保全性命。戾阶：险恶的处境。
［74］资：取。朝华：早晨的花，喻短暂。促节：短暂。
［75］长怀：长恨。
［76］挤：推，逼。考终：长寿善终而死。
［77］颠：颠倒。灵根：身体，生命。
［78］殉：为追求理想、事业等不惜献身。有：助词。假乐：《诗经·大雅·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毛传》：”假，嘉也。“乐，喜爱。
［79］方：副词，相当于”始“、”才“。孰：谁。
［80］达人：通达知命的人。玄览：深察。《老子》第九章：”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河上公注：”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事，故谓之玄览。“
［81］邈：深远。器：才能，本领。
［82］这两句是说，物有自我遗弃的，道没有什么不可以。
［83］这两句是说，千差万别的事物之间都有共同之处；万物齐一，没有孤立的。齐物，万物齐一，没有差别，是一种相对论。《庄子》中有《齐物论》。
［84］这两句是说，把家看做朝廷，把朝廷看做山野。
［85］这两句是说，处世以看重自身为荣，精神和形体一致而进入忘我的境界。
［86］钦：钦佩。妙：神妙，深微。达言：达观之言。
［87］信：确实。庄：庄子。贾：贾谊。
［88］曾：乃。天爵：自然的爵位。《孟子·告子上》：”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89］惙（chuò）：忧愁。
［90］皇恤：即”遑恤“，何暇担忧。《诗经·邶风·谷风》：”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91］明哲于大雅：《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92］乱：乐章最末一段，即尾声。
［93］皎皎：洁白的样子。《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94］蔼蔼：暗淡的样子。
［95］寻：探寻。峻路：险路。峥嵘：高峻貌。
［96］悠裔：悠长貌。
［97］槃：同”盘“，盘桓，徘徊。暇豫：悠闲逸乐。
［98］翳：遮蔽。盖：伞盖。
［99］洪崖：传说中的仙人名，即黄帝时的臣子伶伦，帝尧时已三千岁。见《列仙全传》。
［100］凌霄：登上云天。
［101］穹天：苍天。泰：通达，通畅。
评
隐逸思想在魏晋时颇为流行，究其原因，一则此期间战乱绵延，对士人的政治迫害频仍，再则是玄学的兴起。隐逸思想的流行在诗赋中也多有表现。就赋而言，东汉张衡《归田赋》已肇其端。到魏晋时期，这样的作品逐渐多起来，如潘岳《闲居赋》就是沿袭《归田赋》的作品。而《逸民赋》在这类作品中显得比较特出。它不是直接表达自己企图隐居的意愿，而是通过对隐士群体的赞美来寄托自己的这份情怀。
《逸民赋》对隐士们的讴歌是在对比中展开的。小序起笔以”富与贵，人之所欲也“，反面切入，正是为了衬托”古之逸民“”轻天下，细万物“的高贵品质。正文首先表现隐士的高洁的生活、高远的志趣，再写贪权恋势者，着重写他们战战兢兢的生活状态和不幸的结局，恰与隐士”枕石而漱流“、”薄言容与，式宴盘桓。朝挹芳露，夕玩幽兰“的自在闲适，以及”妙有生之极，享无疆之休“享受生命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在对比中，作者表现了对隐逸的企许和对仕宦的厌倦。而在表现隐士的高洁中，作者也不时对世俗生活、仕宦生活进行否定，”陋此世之险隘兮，又安足以盘游“、”毒万物之喧哗兮“、”悲沧浪之浊波兮“。这固然是为了表现隐士藐视世俗的高远情致，但也不能说没有表现出作者对仕途险恶的清醒认识。
不过，陆云虽对仕途险恶有清醒认识，却不能急流勇退，终遭不测。据《晋书》本传，周浚称陆云为”当今之颜子“，可见其本服膺儒学。但入洛后，受时风浸染，于是”谈老殊进“（《晋书》本传）。然而，在陆云身上建功立业的雄心始终占据着上风。这样，有感仕宦的艰险他希望归隐山野，而用世之思又使他欲罢不能。这是陆云思想的矛盾之处。这种矛盾也在《逸民赋》表现了出来。正文末尾，直接宣扬玄理，说：”物有自遗，道无不可；万殊有同，齐物无寡。并家于国，等朝于野。荣在此而贵身兮，神居形而忘我。“希望把入世和出世统一起来；结尾的”乱“说：”欲凌霄兮从之，恨穹天兮未泰。“也表明要遗世远游是不可能的。由此，可以看出，此赋是陆云真实情感的流露，与当时大量”矫情虚述“的诗赋是不同的，这也正是《逸民赋》的价值所在。
（赵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