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
此赋主要对蝉的”六德“进行描绘、歌咏，并由此把蝉和贫士合写，讴歌贫士的高贵品质，抒写贫士的内心郁闷之情，间接表现出作者欲进不可、欲退不能的矛盾心理。
昔人称鸡有五德［1］，而作者赋焉［2］。至于寒蝉，才齐其美［3］，独未之思，而莫斯述。夫头上有［4］，则其文也［5］。含气饮露［6］，则其清也［7］。黍稷不食［8］，则其廉也［9］。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10］，则其信也［11］。加以冠冕［12］，则其容也［13］。君子则其操［14］，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15］！且攀木寒鸣，贫士所叹。余昔侨处［16］，切有感焉［17］，兴赋云尔［18］。
伊寒蝉之感运［19］，近嘉时以游征［20］。含二仪之和气［21］，禀乾元之清灵［22］。体贞精之淑质［23］，吐之哀声［24］。希庆云以优游［25］，遁太阴以自宁［26］。
于是灵岳幽峻［27］，长林参差［28］。爰蝉集止［29］，轻羽涉池［30］。清澈微激［31］，德音孔嘉［32］。承南风以轩景［33］，附高松之二华［34］。黍稷惟馨而匪享［35］，竦身晞阳乎灵和［36］。
唳乎其音［37］，翩乎其翔［38］，容丽蜩螗［39］，声美宫商［40］。飘如飞焱之遭惊风［41］，眇若轻云之丽太阳［42］。华灵凤之羽仪［43］，睹皇都乎上京［44］。跨天路于万里［45］，岂苍蝇之寻常［46］？
尔乃振修以表首［47］，舒轻翅以迅翰［48］。挹朝华之坠露［49］，含烟煴以夕餐［50］。望北林以鸾飞［51］，集樛木以龙蟠［52］。彰渊信于严时［53］，禀清诚乎自然［54］。
翩眇微妙［55］，绵蛮其形［56］，翔林附木，一枝不盈［57］。岂黄鸟之敢希，唯鸿毛其犹轻［58］，凭绿叶之馀光，哀秋华之方零。思凤居以翘竦［59］，仰伫立而哀鸣。
若夫岁聿云暮［60］，上天其凉，感运悲声［61］，贫士含伤；或歌我行永久［62］，或咏之子无裳［63］。原思叹于蓬室［64］，孤竹吟于首阳［65］。
不衔子以秽身［66］，不勤身以营巢［67］。志高于鸤鸠［68］，节妙乎鸱鸮［69］。附枯枝以永处，何琼林之迥翛［70］，惟雨雪之霏霏［71］，哀北风之飘飘［72］。
既乃雕以金采［73］，图我嘉容。珍景曜烂［74］，晔华丰［75］，奇侔黼黻［76］，艳比衮龙［77］。清和明洁［78］，群动希踪［79］。尔乃缀以玄冕［80］，增成首饰［81］，缨蕤翩纷［82］，九流容翼［83］。映华虫于朱衮［84］，表馨香乎明德。
于是公侯常伯［85］，乃纡紫黻［86］，执龙渊［87］，俯鸣佩玉，仰抚貂蝉［88］。饰黄庐之多士［89］，光帝皇之侍人［90］。既腾仪像于云闼［91］，望景曜乎通天［92］。迈休声之五德［93］，岂鸣鸡之独珍。聊振思于翰藻［94］，阐令问以长存［95］。
于是贫居之士，喟尔相与而俱叹曰：寒蝉哀鸣，其声也悲。四时云暮，临河徘徊。感北门之忧殷［96］，叹卒岁之无衣［97］。望泰清之巍峨［98］，思希光而无阶［99］。简嘉踪于皇心［100］，冠神景乎紫微［101］。咏清风以慷慨，发哀歌以慰怀。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
［1］鸡有五德：《韩诗外传》卷二田饶谓鲁哀公曰：”君独不见夫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槫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鸡有此五德，君犹日沦而食之者何也？“
［2］作者赋焉：傅玄有《斗鸡赋》。
［3］才：才德。齐：等同。美：形貌之美。
［4］（ruí）：蝉的针喙。
［5］文：文饰。
［6］含气饮露：即餐风饮露。古人认为蝉不吃食物，只吸空气、喝露水。《荀子·大略》曰：”饮而不食者蝉也。“
［7］清：清高。
［8］黍稷：泛指粮食。
［9］廉：廉洁。
［10］应候守节：顺应气候，遵守节令。指蝉应时而鸣。《初学记》卷三〇引《礼记》曰：”仲夏之月蝉始鸣，孟秋之月寒蝉鸣。“
［11］信：守信，诚信。
［12］冠冕：帽子。冠，帽子。冕，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所戴的礼帽。此指蝉的头部花纹和形状就像人们所戴的帽子。
［13］容：仪容。
［14］则：效法。操：德行。
［15］至德：最高品德。
［16］侨处：居住异乡。
［17］切：真切，深切。
［18］兴赋：兴起而作赋。云尔：句末助词。相当于”如此而已“。
［19］伊：助词。感：感受，感应。运：时运。四时的运行。
［20］游征：游行、出行。
［21］二仪：天地。和气：混合之气。
［22］禀：秉承。乾元：天。清灵：清明灵秀。
［23］体：具备。贞精：坚贞高洁。淑质：美好品质。
［24］（zhēng）（yíng）：形容蝉声哀婉的样子。
［25］希：企求，希望。庆云：五彩云。《汉书·天文志》：”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庆云。喜气也。“优游：悠闲自得。
［26］太阴：极盛的阴气，谓冬天。蔡邕《独断》：”冬为太阴，盛寒为水，祀之于行。“
［27］灵岳：山岳。幽峻：幽深险峻。
［28］长林：树林，森林。参（cēn）差（cī）：长短、高矮不齐的样子。
［29］爰：助词。集：聚集。止：止息，休息。
［30］这句是说，挥动蝉翼，在池水上掠过。轻羽：指蝉翼。
［31］这句是说清澈的池水被掠过的蝉微微激起。清澈：指池水。
［32］德音：即德言，内在之德性与外在之言语。孔：确实，很。嘉：好。《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33］承：承受，接受。轩景：轩敞的光亮。
［34］附：附着。二华：太华、少华二山。古代神话说，二华本是一座山，因它阻挡河流，河神巨灵把它分为二山。见干宝《搜神记》卷一三。
［35］黍稷：泛指粮食。惟馨：香气。享：享受，享用。
［36］竦身：耸身。晞阳：晒太阳。晞，干。灵和：美好祥和。
［37］唳：本指鹤高亢的鸣叫声，此指蝉鸣高亢。
［38］翩：轻巧迅速的样子。
［39］容丽：仪容美丽。蜩（tiáo）螗（táng）：蝉的别名。
［40］宫商：指音乐。
［41］焱：火花。遭：遭遇。惊风：狂风。
［42］眇：小巧。丽：附着。
［43］华：华美。羽仪：羽翼。
［44］皇都：皇宫。上京：京城。
［45］天路：天空。
［46］寻常：指距离很短。《左传·成公十二年》：”诸侯贪冒，侵欲不忌，争寻常以尽其名。“杜预注：”八尺曰寻，倍寻曰常。“
［47］修：长。表：向外露出。
［48］舒：舒展。迅：迅速。翰：高飞。
［49］挹：酌取。
［50］烟（yīn）煴（yūn）：即氤氲，指天地阴阳之气的聚合。
［51］鸾飞：像鸾凤一样飞翔。鸾，凤凰之类的神鸟。《说文》：”鸾，亦神灵之精也。赤色，五采，鸡形。鸣中五音。“
［52］樛（jiū）木：弯曲的树木。《诗经·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纍之。“龙蟠：龙盘曲而伏。此指蝉像龙一样隐伏待时。
［53］彰：彰显，表明。渊信：深信。严时：寒冷到来之时。
［54］清诚：清高诚信。
［55］翩眇：即翩绵，纤细幽远。《古文苑》卷二宋玉《小言赋》：”飘妙翩绵，乍见乍泯。“微妙：微小轻妙。
［56］绵蛮：色彩交错的样子。《诗经·小雅·绵蛮》：”绵蛮黄鸟，止于丘阿。“
［57］盈：充满，占满。
［58］这两句是说，黄鸟哪里有希望捕捉到它，它比鸿毛还轻盈。
［59］这句意为，想像凤凰一样站立耸翅。
［60］岁聿云暮：即岁暮，一年将尽。”聿“、”云“皆助词。《诗经·小雅·小明》：”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
［61］悲声：悲鸣。
［62］我行永久：我离家很远，长时间在外。《诗经·小雅·六月》：”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63］之子无裳：这个没有衣裳。《诗经·卫风·有狐》：”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64］原思：春秋时鲁国人，一说宋人，字子思。又称原宪、仲宪。孔子弟子。以安贫乐道著称于世。《庄子·让王》：”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蓬室：编制蓬草为门的住室，谓穷人的住屋。
［65］孤竹：即伯夷、叔齐。他们是商孤竹君的儿子。相传其父遗命要立次子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两人先后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他们耻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山中。见《史记·伯夷叔齐列传》。首阳：在今山西永济市南。
［66］衔子：怀子。蝉产卵土中，幼虫自化蛹而至成虫。秽：污秽。
［67］勤：劳累。
［68］鸤（shī）鸠：即布谷鸟。春秋时期有鸤鸠养子平均的传说。《诗经·曹风·鸤鸠》《毛传》：”鸤鸠之养子，朝从上下，莫从下上，平均如一。“
［69］鸱（chī）鸮（xiāo）：即猫头鹰。王逸《楚辞注》：”鸱鸮，贪鸟也。“《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70］琼林：像美玉一样的树林。迥：远。翛（xiāo）：翛然，萧条冷落貌。
［71］雨雪：下雪。雨作动词。霏霏：雪花纷飞貌。《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72］飘飘：迅疾貌。
［73］雕：彩画。金采：金黄的色彩。
［74］珍景：珍奇的光亮。曜烂：色彩绚烂。
［75］（wěi）晔：色彩杂错貌。华丰：光彩充足。
［76］奇：奇特。侔：比。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绘绣的花纹。
［77］衮（gǔn）龙：古代礼服上绣的龙。
［78］清和：清静平和。明洁：明亮洁净。
［79］群动：各种动物。希踪：追随。
［80］缀：点缀。玄冕：天子祭群小祀时所穿的冕服。大夫助祭亦服玄冕。《周礼·春官·司服》：”祭群小祀则玄冕。“郑玄注：”玄者，衣无文，裳刺黻而已，是以谓之玄焉。“
［81］增成：增加、组成。
［82］缨蕤：固定帽子的带子。缨，固定帽子的带子。蕤，固定帽子的带子在下颌下打结后剩余部分。《礼记·杂记上》：”大白冠、缁布之冠皆不蕤，委武玄缟而后蕤。“孙希旦《集解》：”蕤者，冠缨之结于颐下，而垂馀以为饰者也。“翩纷：飘扬貌。
［83］九流：即九旒，龙旗。《礼记·乐记》：”龙旂九旒，天子之旌也。“容翼：随风起伏貌。
［84］映：辉映。华虫：古代冕服上的画饰。《尚书·益稷》：”山龙华虫作会。“《传》：”华，象草华；虫，雉也。“《疏》：”《月令》五时皆云’其虫‘，虫是鸟兽之总名也。“衮：古代帝王及上公祭祀宗庙时所穿的礼服。
［85］常伯：周代官名，以从诸伯中选拔而名。
［86］纡：系、垂，此指穿戴。黻：古代作祭服的蔽膝。
［87］龙渊：宝剑名。相传春秋时楚王使风胡子因吴王请欧冶子、干将二人铸剑，二人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铸铁剑三枚：龙渊、泰阿、工布。龙渊剑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故名。
［88］貂蝉：古代王公显官冠上之饰物。始于汉代。《后汉书·舆服志下》：”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黄金铛，附蝉为文，貂尾为饰，谓之’赵惠文‘冠。“
［89］饰：装饰。黄庐：即黄屋，帝王车盖，以黄缯为盖里，故名。也代指帝王。多士：众多贤士。《诗经·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
［90］光：增光。
［91］腾：升腾。仪像：容止仪表。云闼：云端。闼，宫中小门。
［92］景曜：光亮，光辉。通天：满天。
［93］迈：超过。休声：美好的声誉。五德：指鸡之五德。
［94］聊：姑且。振：发，表达。翰藻：文采，辞藻。
［95］阐：阐发，说明。令问：好名声。
［96］北门之忧殷：《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毛诗序》：”刺仕不得志也。“殷，忧愁。
［97］卒岁之无衣：《诗经·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卒岁，意为度过寒冬。
［98］泰清：天的别称。
［99］希光：企仰人的光辉。无阶：没有阶梯。
［100］此句意为选择最好的踪迹留在皇帝的心中。简，选择，挑选。
［101］冠：超出众人。神景：神奇的景物。紫微：帝王的宫殿。
评
这是一篇咏物赋。赋前小序，先与鸡比较，指出蝉有”六德“，是”至德之虫“，也是君子修身、事君所应效法的对象，为正文的进一步的描绘和歌咏奠定坚实的基础。正文部分，先多方面描绘、歌咏蝉的品性：”含二仪之和气，禀乾元之清灵“，说蝉天生淑质；”黍稷惟馨而匪享，竦身晞阳乎灵和“，写其高洁品格；”飘如飞焱之遭惊风，眇如轻云之丽太阳“、”跨天路于万里，岂苍蝇之寻常“，说蝉姿势既轻盈，又飞得远；”挹朝华之坠露，含烟煴以夕餐“、”彰渊信于严时，禀清诚乎自然“，再次赞美蝉的美德；”一枝不盈“，是说蝉所求无多；”思凤居以翘竦“，是说其志向高远；而后写蝉”感运悲声“，与”贫士含伤“合写，挖掘其悲声之内涵；”不衔子以秽身，不勤身以营巢。志高于鸤鸠，节妙乎鸱鸮“，再次歌咏，概括正文前半部分内容。而后，内容一转，写蝉形图案的使用，写得色彩绚烂，富贵之气浓厚。结尾再由蝉之悲鸣写贫士的困顿。
西晋咏物赋与魏代比较，整体上说注重事形而轻情义，陆云《寒蝉赋》则不同。赋中把蝉的”感运悲声“与”贫士含伤“合写，更以贫士的困顿之叹收尾，显然是有用意的。实际蝉的天生淑质、不贪恋物质享受、不以世务累身、追求高远，正是那些固守穷节的隐士们的写照，而赋中所写蝉形图案之用，也可以看作贫士虽不为世所用，但他们的文章品德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因而，此赋表面看来是咏蝉，实际为咏贫士。
此赋序中有言曰：”余昔侨处，切有感焉，兴赋云尔。“特别指出”侨处“，其中自然有作者自己的流离之感，故”睹皇都乎上京。跨天路于万里“，也可能影射自己离家赴洛的事实；”哀秋华之方零“、”仰伫立而哀鸣“，又是作者抒发迁逝之悲的口吻。而一方面对贫士美好品质讴歌，另一方面又写贫士的伤怀，且以贫士困顿之叹收尾，表明作者进退不能的矛盾心理，那么，此赋也可以看作咏物感怀之作。
（赵茂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