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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八月阳光让我盲

我起床后,去浴室冲凉,将云海棠拿给我的衬衣和自己的T恤都洗干净,晾好。整个寝室楼人去楼空,水声很空旷,我跟着放在水槽上的收音机大声唱歌,再转个台,听评书老人讲清宫野史。

忙完这些,给女朋友久儿打了个电话,她那边很吵,说是在搞同学聚会,我听不大清楚,她就走出门,和我笑笑说说,又遗憾道:“小阳哥,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挂掉电话,我去宿管科办假期留校手续,这几年来的寒暑假,我都是在学校过的。从未告诉过久儿师姐,十七岁那年我所遭受的家庭变故。每次放假,我会对他们说,家就在本城,但实际上,我住在寝室里。

前面有个男生穿了一件白色T恤,背上写了几个花里胡哨的字:我很丑,但我很会泡妞。这是我的杰作。去年暑假,我从批发市场买些廉价的衫子回来,又找艺术系的同学借了些材料,玩起行为艺术,开学后拿到跳蚤市场一卖,一售而空。

父母家人都不在了,我得养活自己,将假期时间全部利用起来,发传单、当酒保、抄写员,我全干过。这样一两个月下来,也能略有赢余。

我穿的也是白色T恤,背后的字是:我不丑,但我是个混球。我走得比那男生快,他追上来,喊道:“喂!”

我停住,他自我介绍说,是法律系大三学生,这个暑假不回家,想拉几个人做社会调查,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

我忙着赚钱呢,没兴趣的,回绝得很干脆:“没时间。”

他愣了一下,道:“有报酬的。”

有报酬就可以考虑考虑。我和男生陈约好,每个礼拜抽一下午的时间和他合作,我当帮手,他提供酬劳。

很好,各取所需,这很公平。

我找到彩吧附近的一家演艺吧,要求做兼职,去年我就来这里当过酒保的,老板还认识我,对我印象还不错,很爽快地同意了。自然,我和彩吧老板的交情更好,但平时吃他的喝他的,怎么还好意思再去赚他的钱?

我就在演艺吧留下来了,每天下午5点到次日凌晨4点,是我当班的时间,调点鸡尾酒,放点轻音乐,女客喝醉后,陪她聊聊天,运气好的话,还能收取不菲小费。我因此无限期待,这个世界上寂寞的人能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全都到酒吧里买醉,而且出手阔绰,买我推销的洋酒,还付我小费,阿门。

有天下着阵雨,吧里很清净,我趴在吧台上整理同学陈让我收集的法律相关资料,红果打来电话,问:“小太阳,好久不见你了。”

我想象着她在那端的样子,也许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拿着遥控器换台,间或不经意地看窗外,大口喝酒。

“我还好,你呢?”

她将电视音量关了,声音嘟囔:“我今天没上班,你有时间过来一趟吗。”

我向老板请假,去找红果。下着雨,走廊湿滑一片,一级一级踏着台阶走上去,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看到红果穿着细格子睡衣,头发用手绢挽起来,斜倚在阁楼上,吹着口琴。

室内氤氲着咖啡的浓香,她淡淡一句:“你喝。”接着吹《捉泥鳅》。欢快的曲调,怎么我还是听出了惆怅呢。

咖啡是现磨的,刚煮好,我自己动手,泡了两杯,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深啜一口。她的咖啡调得如此之好,让我甘愿少活几年,去换她为我多调几次咖啡。

电脑开着,她刚看过的文是夏白写的,《长街千堆雪》,我点开看,才写了两万多字,且不打算继续。键盘旁边搁着一幅画,我拿起来看看,知道出自早春的手笔,不知道这孩子的内心里,到底藏有怎样的画面,而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我只能透过凌乱的线条,揣摩着她画的是云朵、梯子和木头房子。梯子的旁边,是工整稚气的字,写着:八月阳光让我盲。

我问红果:“这句话是谁写的?夏白?”

“早春写的。我们吃饭那天,你提前走了。回来接早春的时候,不早了,就没有说起。”红果从阁楼上下来,“这几天,我和夏白研究了她的画,认为这孩子不大对劲,她记得很多事情,包括五六岁的事,都记得,但当我试图问她,怎么老是画梯子时,她就有癫狂的迹象,捂住头,尖叫,浑身抽搐。”

“你是说,了解她的妄想症,得从这幅画着手?”我端详着这幅画,“我到她家里去过,她只会画这个。梯子、云、房子,难道她幻想有一处童话城堡?”

红果摇头:“你确定你所认为的,就是她想表达的?”

“什么?”

她指给我看:“假定她渴望通过梯子,登上仙境,为什么这梯子是横放的?还有,这云,为什么会涂黑?房子怎么很奇怪地放在梯子上?”

“你是说,我们可能会错意了?”

红果忧心忡忡:“夏白很惊讶一个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女孩会写出‘八月阳光让我盲’。”

“她很爱看书。”

“我问过她,八月的阳光是什么样的,她又发作了,说眼睛疼,什么都看不见。”红果说,“我打算教她画画,让她早点把心里的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

“云海棠不同意她学画,怕她走火入魔……你知道,学艺术很容易让人走极端。而且,你看,关于绘画这件事,稍一逼她,她就犯病了,我很担心。”

“没有那么可怕,我从简笔画教起。”红果泡了金银花茶给我,“清热解毒的,喝一点。”

“欲速则不达,你不要太着急了。慢慢来。我想办法把她带出来,你教她。”

“后天夏白会去找我伯伯谈判。”

“他父亲在果园里?”我记得云海棠说过,教授守着一片果园。

“对。”

“我想把早春带去,她在大自然里,会健康得多。”

“好,到时你把她偷出来。”

八月阳光让我盲。在早春的内心世界里,一定是有过某个刻骨铭心的烈日酷暑的,但我们暂时找不到开启它的钥匙。如果能打开她的心门,她的病也许会迎刃而解。

我留下来吃饭,外面的雨缠绵不绝地下着,厨房里,红果在切菜,我洗绿色的发芽豆,水盆里的水哗啦地流着,身边的女子轻声哼着儿歌,围上围裙的样子朴实可爱。

我想起夏白,他在小说里说过,他喜欢的女人可友可妻,宜家宜室。

“怎么不把夏白叫过来吃饭?”

“他忙。”红果麻利地炒着小龙虾,“你帮我把蚝油拿过来,对,就那瓶。”

她一出生就认得他,纠缠了二十余年,背负着大逆不道的罪名,为何仍从容不迫?她的内心究竟盛开着怎样的花朵?

小小的圆桌,实木材质,铺着小小的白蓝格子的桌布,绘着维尼熊的图案,很可爱,每次来都见它被洗得干干净净,我拿出烟,红果递给我一只烟灰缸:“往里面倒点水。”

小龙虾很辣,边吃边喝花雕,还是辣,再看红果,脸上冒出两颗痘痘,我笑她,她也笑,说:“不能因噎废食,对不对?我追求乐趣。”

这句话颇有意味,让我咀嚼了半天。

电视开着,中央五台,一场录播的欧洲冠军杯比赛,AC米兰主场对阵顿涅茨克,尽管是录播,早已知道结果,红果仍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叫好,叹息,手舞足蹈,我生怕她激动起来,会把桌上的饭菜全都掀翻,她却浑然不觉,美滋滋地说:“好期待世界杯啊!”

克雷斯波进了一粒球,红果拍着桌大声道:“再进一个!”

我赶忙将菜肴挪开些。

最后,AC米兰4:0完胜对手,看到克雷斯波连中两元,红果忘乎所以地一口气喝掉了剩下半瓶花雕。

我问:“你喜欢克雷斯波?我更喜欢没上场的舍甫琴科、托马森和大因扎吉。”

“他是阿根廷人。”她光着脚丫笑,随手拿张报纸,叠一只纸飞机,在房间里飞来飞去,补充道,“夏白喜欢阿根廷队。”

悠长炎热的夏日傍晚,我喝得多了,有些醺然,想睡一觉,再也不要醒来,或者是,沉睡千年后,悠悠醒转,久儿师姐会站在我面前。

想起当初,刚认识久儿那会儿,一到下雨,我就跑去她的寝室睡觉。当时她和另一名女生合住一间寝室,但那女生已有同居男友,搬出去了,我乐得要命,有事没事就过去。反正我是管久儿叫师姐的,旁人不会有猜疑,而且我看起来显小。

狭小房间里,一台陈旧的台式电脑,窗台摆放着一盆芦荟,这是我买的,一双球鞋,一双凉鞋,是我和久儿的,并排摆着。地上铺一张席子,我睡在上面,把小电扇拉过来,每转一圈,都会叫一声,吱哑吱哑,使我觉得自己的命很贱。依稀回到高三那年,复习备考的日子,也是夏日,湿热湿热的夜,在堂屋里睡觉,不关门,感受着上天吝惜赐予的穿堂风。半夜,风终于来了,吹得人透心凉,古老大门也随之咯吱作响,随后,狂风大作,暴雨袭击,我抱住双臂,看着漫山遍野的雨,姐姐过来抱住我,哄我安睡。她知道我怕惊雷,从小就怕。

两个月后,我的亲人,我所有的亲人,包括我的姐姐,葬身于一把莫名的滔天怒火。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暴烈地砸过来,雷声轰隆,巨大火球携着遥远光年的风,奔腾而至,刚好砸在我家屋顶,燃起无可逆转的火光。

等我回来时,我的家,已是废墟,家人的尸首化为焦炭,仍能看出拥抱的姿势,分都分不开。

邻人围观,窃窃私语,料想是我家上辈子作孽太多,这才遭到天谴,降下大祸,不然,那无名火,怎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秦氏人家房顶呢。

天谴其实并不如人谴更可怕,从此我成了瘟疫,路人避之不及,纷纷传闻我是天煞孤星,克死家人,换得自己的性命,连我的亲戚们,都对我疏远许多,小侄儿和小堂弟远远见到我,直发抖。

在那个蒙昧乡间,我几乎毫无立锥之地,世人再难容我。

我将我的至亲们收殓后,就离开了家乡,再不曾回去。我唯一的盘缠,来自于姐姐的男朋友苏,他瞒着家人,偷偷来找我,硬塞给我几千块钱,对我说,一去千里,手上有钱好办事。

这年,我的姐姐二十二岁,是我日后遇见的师姐久儿的年纪。

姐姐叫秦明月,家里不宽裕,初中毕业后,她只念了七天高中就辍学了,在乡卫生所当了一名护士。她很疼我,她的工资不高,大部分都给我买书买衣服了,我喜欢吃藕粉,她再累,也会做好,凉着,等我回来吃,我喜欢穿白球鞋,她一买就是好几双。我躺在竹床上看书,她坐在门槛上刷鞋子,又细细地用白色粉笔涂一层,晒的时候,找来白纸敷上,她说只有这样,晒干了才会像刚买回时一样新,一样白。

若干年后,我躺在师姐久儿的宿舍里睡去,醒后发现她已将我沾满泥浆的球鞋刷干净,用和秦明月同样的方式晾着,我看着她写论文,第一次叫了她:姐。这之前,我只叫她久儿姐,或者是师姐。

秦明月从小就招人喜欢,当了护士后,也被几个男生追,还上过我家的门,我一概没有好脸色,经常恶作剧,弄得他们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灰溜溜地逃走了。有胆大的,想拉拢我,哼,没门,我的姐姐是多好的人啊,哪儿是你们能配得上的?

不管我对待姐姐的追求者有多坏,她从不恼我,抿嘴笑:“我家小阳呀,淘气!”

直到姐姐认识了苏,我知道,她是陷进去了,常常手捧一本言情小说,又不看,痴痴呆呆地坐在窗前,忽地傻笑一声。我敲敲她的头,她回过神,傻笑着,拿书捂住脸,缩回厨房干活。

苏是邻村人,在镇政府上班,他比姐姐大三岁,长得浓眉大眼,他的数学学得很好,每次姐姐将我不会做的题目拿去请教他,他解答得很快,条理清晰,比我的老师还棒,并且他待人自然,既不巴结我,也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有时满头大汗地提点冰过来,说我复习得太累,消消暑,有时陪我下盘棋,我没来由地觉得他很亲,管他叫小哥哥。

姐姐谈着一场甜蜜的小恋爱,在寺里虔诚地上过香,在纸上写她和苏的姓氏,满满一面;烧菜的时候,练习苏爱吃的菜,味道稍微不正,就重新来过;还向妈妈学习织毛衣,平针上下针等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繁复织法,不厌其烦。

先从我下手,织了三行,就过来在我身上比划,拆了又拆。她手巧,人很聪明,没半个月,就青出于蓝,能看懂杂志上的图解,比着织出花纹精巧的毛衣来,先织给我,而后父母一人一件,最后才是苏的。

秦明月想嫁与苏为妻,冠以苏姓,洗手做羹汤,在她二十岁的时候。

秦明月死于火灾,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一个普通的乡村女孩,一生的命运,她的美丽与哀愁,就这样了吧。此后我不爱看书,尤其是古诗词,因为我害怕看到那行如同烙印的句子: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靠着苏借给我的几千块钱,我交纳了学费,还留了几百块的生活费,四处找兼职做,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总得活下去吧。

大一下学期,我给一个法国小女孩当中文教师,每小时25块,每次两个小时,过了半年,小女孩回国,我则还清了欠苏的钱。收到钱后,他来过一封信,说已婚,妻子贤良,明年可能会生个孩子,男孩就叫苏越,女孩就叫苏月。

有什么用。在他和别人的骨血身上,寄托哀思,又有何用。但我并不能苛求他为我的姐姐终生不娶。少年时有这样的决心被称为痴狂,人不痴狂枉少年,不是吗。等到年长,再坚守,就太荒谬了,像个笑柄,他是明白人。

我怎么哭了。

红果取来一张面巾纸,她给我擦眼泪,先擦右眼,我坐着没动,说:“错了,是另一只。”

亲情均已失去,我只剩下久儿了,我得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

红果洗碗时,我想帮忙,她把我推出去:“去去去,玩游戏去。”

我没有玩游戏,倒是将夏白写的《长街千堆雪》看完了。他才写了两万字,我一目十行,用很短的时间,就弄明白了他想通过女孩闯荡异乡的经历,表达人的贪念,尽管他写得很少,但端倪已出。

红果站在我身后问:“看什么呢?”

我指指屏幕。

“哦,我小时候,老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搜肠刮肚也讲不好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去看书,再复述给我听,我还嫌不够,他就自己掰故事呗。”

“他对你真好。”我说,“我被《长街千堆雪》迷住了,很想知道主角雪猜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人和事。”之所以喜欢这个小说,是因为人物的命运和我相似,也是孤儿,也是背井离乡,被命运洪流抛到全新世界,我想知道夏白会给她以怎样的归宿。

“你喜欢雪猜这个名字吗?”

“喜欢。有寓意吗?”

红果说:“有。那年他离家之前,来找过我,我那时没上学了,在小广告公司当前台接待。我记得天色很晚,路上的人不多,公司上下都在加班,我跑去设计部偷师,学习电脑分色工艺设计,他来了。”

他来了,带着即将放逐自己的悲哀来了。隔着喧嚣人群,隔着欲雪天色,两人久久无言。她站在窗口,喝一杯浓茶,他则喝另一杯,她背对着他,说了这次见面的唯一一句话:“你猜今天会不会下雪?”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回头一望,他走了,纷纷扬扬的雪,刚好落下。

他穿黑衣,他走在雪里,很慢,像黑白默片的某个场景。

她说,你猜今天会不会下雪。多年后,他写了小说,将主角的名字定为雪猜。

此后再看到每年大雪,她会觉得那是十分残忍的事件。

“夏白……让我想起李寻欢。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找你?”我记得那天清晨,他来找红果的情景,他牵一发,她动全身。

“三年内,他只找过我三回。”

“你收藏着他的睡衣。”话一出口,我已觉不妥。

“那套睡衣,是我自己买的,我穿。”

我怔住:“对不起。”

便都无言了,我返身去刷新《长街千堆雪》,发现夏白刚写下一句话:也许分开不容易,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

红果也看到了:“他在听这首歌。”

“他会写完这个故事吗?”

“不会。”

“你问过他?”

“有天深夜,他在论坛发帖,说自己患病多年,如今大限将至,我恰好在线,就看了。两分钟后,他删除了这张帖子。他不知道我看过。”

我想夏白从未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情吧,无人倾诉。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但他想说,只好诉诸文字,一经写出,即删去。我全身发软,去握红果的手:“小红果。”

红果笑得凄凉:“他不知道我知道,日后见着他,也不要告诉他,我知道。”

“我很难过,小红果。”

红果惘然地注视着屏幕,声音很低地说:“我认命了。”

她说,我认命了。早在当年,众叛亲离之际,她就认命了吧,这段异数之恋,人间已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人间已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他们只是相爱。

我终于明白夏白抽烟从不节制了,他早已知晓时日无多吧。

“说点开心的事情吧。”红果说,“过来看,今天发薪水了,我买了好多裙子!”

她的床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四五条裙子,花色不同,布料不同,缤纷好看。她拿起一条,在身上比了比:“怎么样?”还没放下又抓起第二条。

我一律回答好看。

她把我推出去:“我换裙子,陪我出去玩。”

我退到阁楼,看了看天空,雨刚停,金银花和葱的叶子很舒展,青青翠翠,水珠像珍珠般可爱,我弹着玩,红果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走过来,下摆绣着精细的蝴蝶,有蜡染的质感。

“好看吗?”

“好看。你很喜欢裙子?”

她说:“我们骑单车去玩,好不好?好久没骑了。”

“好啊。”

她推出单车,我载她,听她回忆起童年趣事,那时念小学,天气很热,也不敢穿裙子,要和同学商量好,第二天一起穿,谁没穿就会鄙视谁。有回大家约好了周四集体穿裙子亮相,盼啊盼啊,盼到周四了,一大早偏偏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尽管是夏季,仍是有点冷,红果在家犹豫半天,不顾妈妈的反对,执意穿着裙子上学去。小小的孩子,已懂得要守信用,宁可冻着,也不能被人耻笑。

到了教室一看,红果呆了,班上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人穿裙子,她们都捂得严严实实,有人笑她:“你真傻呀,这么冷,还穿裙子?”

全然忘了约定。遵循的,只有她一个人。偏偏是她,被人笑话。

“那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我遵守规则,但规则看不起我。后来和夏白恋爱,我蔑视规则,规则惩罚我。”红果说,“我能做什么呢,我认命了,不折腾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放弃了和夏白的感情呢。我想她争取过,但世间之事,不是争取就能赢的。

“后来就寄情事业了?”

“只能叫手艺,不能称为事业。”

路过一家小店,刚出炉的桃酥喷喷香,我们跳下车,去买珍珠奶茶和桃酥,热气腾腾的,一人一份,相视而笑,大吃特吃。我说:“有次我对你说起有一家味道特别好,就是这里了。”

红果举着一只金黄的桃酥,拿另一只手刮我的脸:“看,像不像小太阳?”

“像!”我凑近,啊呜一口。

站在街边吃完,继续上路。她坐在我背后,哼着《捉泥鳅》,清香的头发披着,不时拂到我的脖子上,我回头看她,她朝我笑,裙裾飞扬。

我喜欢的,从来就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

她轻轻唱,我慢慢和,两个失意的人,路人看在眼里,也是恩爱情侣吧。

但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由此我想到,我眼所看,和真相,必有分别。

然而什么是真相。

久儿姐,当满天下的人都将你纷纭地定义在涉案里面的时候,我仍相信你与它无关,你必将与它无关。

红果在我背上拿手指划圈,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我痒痒,车骑得歪歪扭扭,她大笑不止。笑够了才说:“从前,我坐在夏白车后,就喜欢在他背上划圈圈。”

我也喜欢的,久儿姐看书时,我也捧本书坐在她旁边装模作样地看,在她手背上划圈,但她不会受到影响,仍看得专心。只有一次,被乐远看到,笑我:“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是我,双圈是你,整圈是团圆,破圈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需知我意,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将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呆掉。再看乐远,我心虚,怕他看出我对久儿暗藏的情愫,他倒是不介意,俯身看久儿解题,双臂将我和她团团圈住,他的呼吸里有留兰香,喷到我脸上,笑着说:“去吃饭?”

那就同去吃饭。你看,我都记得。我统统记得。我什么都记得,就像红果一样记得。

遥想当日的夏白和红果,当积雪遇上烈焰。那是怎样的感情,坚守,坚守后的逃离,逃离后的回归,回归后,抵达的,是溃败。

我把单车停在夏白打过电动游戏的那家游戏厅门口,和红果走进去。里面震耳欲聋,很多打扮前卫的少年窜来窜去,我和她各自占据了一台机器,握住方向盘,玩虚拟摩托车,在弯道上奔驰。

都没有话说,那就玩下去吧,不停地塞游戏币,再来,再来,再来。我发现能够体会夏白了,在这全力投入的过程中,除了面前的机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玩着玩着口渴了,我去买酒,拎着二两装的小瓶白酒和几袋零食过来时,发现有个男生占着我的位置,我请他让开,他没有理会,我以为是厅内太吵,他没听见,就碰了碰他,声调抬高一倍:“麻烦让一让。”

男生转过头,存心挑衅的架势,给我一记硬拳:“这座位写了你的名字了吗?”

又围上几个人,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中有人趁机去调戏红果,手摸上她的脸,她一偏头,躲开。我不说话,拿过一瓶酒,喝了两口,红果拧开另一瓶,也喝了两口,同时将酒瓶往男生头上一磕,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真懊恼该买大瓶装的酒,那样打起人来痛快些。

男生愣住,摸摸脑袋,咬牙挥出拳头,我将东西往红果手中一递,回击。

一片混战,对方的人越围越多。有人高声叫喊:“闹事啦,闹事啦!”

老板跑过来。

闹事怎么着,就是要趁着酒意发疯。我打得酣畅淋漓,浑身是血,多么痛快。再看红果,操起旁边一个人的啤酒瓶干架,砸得泡沫四溅,嫌不过瘾,喝掉半瓶,随手扔掉,一声脆响。

对手有五个人,我们明显不是对手,打到后来,红果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身子矮下去,飞快地向外冲,她的速度非常快,横冲直撞,连跑带飞,我踉跄不止,但好歹被她带出游戏厅,一口气跑到门外,跳上单车,夺路而逃。

身后有声音让我们站住,耳边是急促的追赶声和风声。我感到有血流出,在呼啸的夏夜凉风里,无比地快乐着。

两只醉猫逃出很远,才下车,叉着腰,大笑起来。我掏出烟,背着风点着,递给红果,自己也叼上一支,她拿过打火机,帮我点上。

路灯昏黄,行人很少,香樟的叶子不断地落下来,天空是暗灰色的,乌云显得心事重重,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吐出一口烟,我说:“真他妈的有意思!”

“你去买东西时,我让他让开,他不甩我。”

“下次还来打游戏吧,虽然我水平很臭。”

红果说:“那我就臭成粪坑了。”

我笑了:“那我就做庄稼好了。”

她问:“为什么不自比鲜花?”

“鲜花是主动的,庄稼是被动的,做人要矜持一点。”我说。

“下次还陪我打架吗?”她问。

“当然。”

我和红果都太压抑了,需要释放的当口。她手上流血了,我去买纸巾,给她擦着,她发现我额头也破了皮,衬衣上也有血迹,推我:“笨蛋。”

我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有血,但我看到它居然很兴奋。我想我对血是有欲望的,它能真实提醒我,我还未麻木,知道自己还会痛。

也许在某一世,我曾是嗜血的兽。

回去的路上,是红果骑着车带着我。我从身后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背上,心里很平静。我想她简直是我生命里的奇迹,很难碰到和我投缘的女孩,除了缘分,我想象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和她的相识。

这个女生不同于久儿姐,她率性而为,亦正亦邪,高兴时旁若无人地捧腹大笑,生气时目中无人地摔桌子踹椅子,而久儿姐,任何时候都是淡然的,相处一年余,我不曾见过她情绪激动的一面,就算是她对乐远提出分手也是轻描淡写:“我爱上别人了。”

她说这句话我并不在场,事后乐远向我转述,沮丧地说:“你姐姐要和我分手。”

我很惊讶,因为我看不出她有变心的迹象。我觉得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着过分理智的控制力,这曾经是她让我着迷的一个因素,但我越来越害怕这点。完全不动声色,更能给你当头棒喝,一下子就能把人打蒙。

我问乐远:“为什么?”

“她说她变心了。”

我倒吸一口气:“她爱上谁了?”

“她说,她爱上谁了,与我无关。”

我去找久儿,劈头就问:“你要和我哥分手?”

她埋头写着论文:“是啊。”

“为什么?”

“他应该告诉过你,我的原因。”

我拍拍桌子:“姐,你爱上谁了?”

她抬头:“这不重要。”

重要的,怎么不重要!我好不容易让自己接受你爱的是乐远,我没有希望了,我认了,可你却说,你爱上别人了!兜兜转转,你爱上别人了,可你为何就是不能爱我,就是不能!我心内怒吼,语气倒是尽量平淡:“姐,告诉我嘛。”

久儿站起身,轻笑:“弟弟,不要问姐姐了,好吗?”

她这么一说,我就妥协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问就是。”

想了想,又问:“你会和别人在一起吗?”

她犹豫了,咬咬嘴唇:“会。”

“那你会离开我吗?”

她又笑了,手里收拾着桌上的书本,眼睛却看向我:“傻孩子,要我说多少回,你才肯相信,我不会离开你。”

可我就是贪恋她的承诺,非要她再说一次不可:“姐,我要听你说。”

她就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弟弟,我不会离开你。”

“可你要离开哥哥了。”

“你们不一样。”

“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她问,“我们是亲人,亲人是不会分开的。”

可是,久儿姐,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亲人秦明月和父母,都离我远去了呢。

“姐,死亡会将亲人分开。”

她抱住我:“弟弟,可怜的弟弟,你有亲人辞世吗?”

我不想告诉她我是孤儿,我缺乏重温的勇气,我不想让自己再难过,就点点头说:“有。我很怕失去。”

“谁不怕失去呢,但是,任死亡也不能使我们分离。灵魂总在的,你知道,有灵魂这回事。我信,你呢?”

“我也信。”

在苍茫夜色里想起往事,我很难受。雷声轰隆,暴雨快要来了,红果骑得很快,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我闭上眼睛,闻着她别在领口的栀子花香。

片刻后,红果停住车,仓促转身,按着我的手说:“把我看紧点,别让我死了。”

我知道她有多艰难,这些年来,她不容于亲人,独自打拼,和夏白的感情让她精疲力竭,失去怨尤的勇气,而近来,又知他将不久于人世,她说这句话,是怕自己撑不下去吧。我想她是有分裂的一面的,人前的坚强和人后的脆弱,这比一味腐烂等死,更动荡更容易崩溃。

我问她:“如果他不在了,你会追随而去吗?”

红果说:“不。我怕死。”

“我不怕死,我怕人离开我。”

“人生是个单选,你信吗?”

我蹲下来,帮她系鞋带:“是吗?”

“对,怕死就不能怕吃苦,总要权衡利弊吧,择其善者而从之。我这种两样都怕的人,只好活得猥琐点,装得勇敢些,给自己打气,不然怎么办?”

“你很能干,才工作几年,就买了房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推着车向前走:“曾经百废懒兴,但我说过,我怕吃苦,你知道在废墟上躺倒,风吹雨淋,要折腾好久才死,太麻烦了,不合算,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弄点吃的,再想办法盖个房子,人一忙,头脑就简单了。”

站在红果家门口,她说:“家里有人。”

“谁?”

“他来了。”

我尴尬:“那……我就不进去了?”

“没事。”

房间里没有开灯,细微的旋律飘着:“……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电脑开着,屏幕蓝荧荧,夏白抽着烟。他在听“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亦难舍难得的知心人吧。

难舍这两个字,锥进我心里,痛。可我记得红果的叮嘱,不能让他知晓,我们都知道他已垂危。

我和夏白说着话:“我也喜欢这歌。”

电脑桌上摆着早春画的画,见我注意到它,夏白拿起来,盯住它,语气严肃:“我要弄明白她想说什么。”

梯子,很长很长的梯子,横着摆放的梯子,梯子上的长方形,一个连一个的长方形,长方形上的云。早春的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画面?除了那句“八月阳光让我盲”,夏白在旁边写了一行某作家的句子: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

我识得他的字,自他写到书页上的“四周如乱世”开始。我问:“小红果说,你后天要去果园,对吗?”

“是的,我要去找我父亲,我想把妹妹送到美国,母亲很想她。”

红果给我和夏白一人倒了一杯茶,问:“伯母和伯伯谈过吗?”

“谈过,她回过几次国,但父亲不同意放手。”

红果忿忿:“他明知道红果不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不成全伯母?”

“他说云老师没有生育,再说,她喜欢早春。”

“她太自私了,怎么能拆散亲生母女呢?”

夏白道:“她对我母亲说,等早春的病治好,就完璧归赵。她兼职心理医生,说有办法的。”

“伯母没有坚持?”

“有,但父亲站在云老师这边。”

红果喝着花雕,问:“那你的意思呢?”

“我必须带走早春。尽快。”

我和红果对视一眼,我们都清楚他所说的尽快是什么意思,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赶着完成未竟之事。

我懂得夏白的想法,但我不能明了云海棠是怎么想的,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吗,她喜欢早春,想治好她。

“后天,我去找早春,把她带出来。”

夏白和红果同时说:“谢谢你。”

我说了不客气,还是感到自己呆在这里不方便:“我该走了。”

夏白拦住我:“这么晚了,外面要下雨,就在这里睡。”

红果也挽留我:“他是来找我刮胡须的,我有两间房,你们一人一间,我睡阁楼,没事。”

话音刚落,暴雨降临,它们激烈地汹涌倾倒下来,扑打在窗棂上,毫不留情。

夏白笑着说:“下雨天,留客天,别走了。”

我留下来。红果去浴室找来一把吉列安全剃须刀出来,命令夏白躺在沙发上,夏白照办。才几天,他的嘴唇和下巴周围就杂草丛生,红果给他涂上剃须膏,锋利的刀片在他脸上沙沙锄草,他安详地闭上眼睛。

几分钟后,夏白就一脸清爽。红果抚着他的脸,到底没忍住,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脸上,他仍闭着眼,像是熟视无睹。

我想他能感觉到她在哭,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我看得鼻子发酸,呆不下去,逃向阳台。

她还能为他刮几次胡须?他还能享受几次?

雨很大,我长久地望着这雨,想起我水深火热的童年,千疮百孔的少年,再揣想红果和夏白的曾经,懵懂中相知,夹缝中相恋,如履薄冰,还是逃不过棒打鸳鸯散。

那些好日子,都过去了,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而她,而我,而我们,还是这样活着。

可他,就快告别人世了,我想他心中,会有很多很多不舍,他厌世吧?一定是有的,我看过他的小说,无论哪一篇,都拖着浓浓的宿命和惘然,但在生命的尽头,他仍然留恋尘世。

虽然他选择了沉默。

谁不想拥有痴缠的权利?纵然知道飞蛾扑火,蜡炬成灰。

想了很多事情,我不懂人类是不是非得为爱情受苦,还是,不管有没有爱情,人生本质就是受苦呢。有次我对久儿师姐说出我的困惑,她告诉我:“活着就是活着,哪儿有那么多废话?”

但如果没有废话,什么都直奔主题,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在我看来,久儿师姐的生活就太单调了,除了学业还是学业,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和乐远在一起,哦,我会粘着她,哪怕她并不大理我,她的眼里全是论文和实验,几近刻板。

乐远不同意我的评价,他纵容她,随便她做什么,他都认为合理,所以他反驳我:“那不是刻板,是自律。”

自律没有率性好,反正人就这一辈子呗,不挥霍太对不起自己了。可久儿师姐说,就是因为只有这一生,才更该认真对待。

……但不管怎么对待人生,它总是要过去的。哎,越想越糊涂,还是那句话,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和她各有各的坚持,但这不防碍我们是互相关心、不离不弃的亲人。

雨夜里想到不离不弃这四个字,我难过得弯下腰。久儿,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找这么久。

你忍得下心不顾我吗,你说过,我们是亲人。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你牵肠挂肚吗,你这么可以这样狠心!

乐远说过的话回荡在我耳畔:“傻小弟,你以为我没有询问过她的父母和家人吗。这两年,她没有和家里联系过。她躲起来了。她妈妈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爸爸卧床不起。”

姐,你知道吗,姐,你知道吗。

我是将久儿的妈妈唤做妈妈的,我想,我该回到那个小村,去看望他们了。等我转回房中,夏白已换上了那件睡衣,和红果下五子棋。红果说:“这是你第一次穿着它,真合身。”

她给我找的是一件新的,灰紫色,不常见的牌子,我自顾自去洗澡,看电视。转到本地电视台,竟然在播放《淤泥中的纯情》,主持人介绍说,这电影拍于1977年,比我的年纪还大。主演是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我不大熟悉,只记得《重庆森林》里,金城武狂奔着,大喊:“三浦友和,我要杀了你!”不过我姐姐秦明月很喜欢他,还收集了不少《血疑》的不干胶贴画。但我觉得他长得太端正了,又帅又呆,我不是太欣赏这类长相。

电影有点儿意思。三浦友和演小混混,山口百惠是富家女,爱上了他,可三浦友和只把她的追求当作可笑的事情,一次次回绝她,恐吓她,她朝他微笑,他说:“有一次,有个女人冲着我无缘无故地笑,被我打掉了三颗门牙。”可她还是不怕,正式向他表白,他说:“以后怎么办?想和我结婚?”她使劲点头,他又说:“结婚后我们说什么?一边喝茶一边听我讲怎么把别人的肋骨打断?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刀子捅人是什么感觉?”可她就是爱他呀,跟定了他,把家庭、名声、前途都抛开了,最后,他们双双死于黑社会的乱刀之下。临死前,他对她说:叫你不要跟着我,你看……

只有这么一句话,死得干干脆脆。没有很多电影里惯常的煽情手法,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看完电影,又去看夏白和红果,他们仍在下棋,沉默倔强。如同《淤泥中的纯情》里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废话少说。

我和女朋友来回发了几条消息,说了一些肉麻的话,倒头睡去。

夜里,我再次梦见了久儿姐。梦中的场景,一如两年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替她捎一封信给乐远。信很厚。我猜是绝情信,她不介意我拆开,我就看了看。果然是绝情信,论文般严谨,一字一句,我都熟悉。

那是怎样的人,让她放弃和乐远十余年的感情。乐远收到信,没有看,就背转身,站在窗前很久,我不知道他是否哭了,还是曾经哭过。我也不知道久儿爱上的到底是谁,她不肯说,我也不便追问。在梦里,她亦不曾给我明示。我大汗涔涔地醒来,回想起梦境,她大概是随着新欢远走高飞了吧,但我不明白,她那样孝顺,怎么舍得割舍亲人,一去不回。可我,只能相信她是与心爱的人远走天涯,也不能认可她是铤而走险窃走国宝逃亡千里。

梦中,她所至爱的《绿袖子》来回反复着: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抛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做伴

清晨起床,看到夏白和红果还在下棋,我去给花浇水,红果去做早餐,夏白去洗漱。

早餐很快端出来,白米粥,精致的小咸菜,我帮红果摆上桌,她从冰箱里取出荞麦小馒头去厨房蒸,夏白说:“她很好,对吗?”

“对。”

他笑了,如耶和华笑众生,平静的笑容,看不出悲喜。

吃完早餐,夏白告辞,红果并未留他。我发觉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用眼神交流,尽在不言中,红果将他送到门口,夏白问:“正阳,你明天上午有空吗?”

“有。”

“能把早春接出来吗?”

“我尽量。”

“那好,我们明天上午在学校门口会合,再同去果园找我父亲。”

“好。那……小红果呢?”

红果说:“我不去,伯伯不肯认我,我怕他看到我会愤怒,事情不好办。”

亏得还是教授,这么迂腐。我叹气。

夏白朝我颔首,走了。红果转身回屋,我问她:“你们都不大说话。”

她收拾着碗筷:“他们都反对,不许我们见面,只能远远望上一眼。后来,就成了习惯,没什么可说的。”

“当初,他要是带你走,会是怎样?”

“你是说私奔?”

“对。”

“他说过,我不肯。”

我啊地一声:“你怎么会不肯?至少能过几年相守的日子。”

“天下之大,又能逃到哪里?”红果刷刷地洗碗,“我想着,带走我,也许他永不肯为父母原谅,但我们分开,再过几年,他们说不定就原谅他了,他是夏家唯一的男孩。”

“他们最终原谅他了吧?”

“原谅了。”

“可你成为罪人。”

“没关系。”

“你后悔吗?”

“后悔。”红果说,“如果我知道他只能活这么几年,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再也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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