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50100000004

第4章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让我想想,故事该从哪儿说起呢。那是个秋天的下午,我记得很清楚,缘于那惊鸿一瞥,我对比我大五岁的师姐久儿一见钟情。

那时,我刚念大一,而她已是研二的学生了。当天下着雨,她抱着书,来听一门本科的课程,只因她在自学和本专业相关的知识点时,尚有几个问题弄不明白,需要讲师疏通。我提前出了教室,对着雨雾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决定追求她。

次日上午,我就打听到关于她的基本资料,她22岁,来自某个偏远小镇,植物学硕士。

她和乐远,是研究生院里,举案齐眉的名字。据说她和他都天资聪颖,十六岁便双双考入大学,年年拿奖学金,她是导师钟爱的女弟子,他则即将公派到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深造,闻者无不交口称赞,好一对前程似锦的璧人。

他们是作为传奇流传在众人口中的,恩爱鸳鸯,携手江湖。

越打听越挖掘到不利于我追她的资料了:他们是同乡,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打小就相识,好了十几年,关系颠扑不破。乐远高大英俊,又有才华,不知多少女子迎难而上,美艳丽人,温良女生,豪门千金,接踵而至,但他从不为所动,和她出现在人前,永远是十指相扣,做足了典范情侣的姿态。

她呢,眼中除了学业,便只剩他了,热辣辣的求爱信火一样烫人,在她常坐的课桌上积了一抽屉,她拿只书包来,全部带走,从不回任何一封信,至于不计其数的小礼物,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温婉可人地说着拒绝的言语,叫人恼也不是,哭也不是。

忠贞如他们,久了,众人深知无可撼动,失望之余,追逐新人去了。高校总是不缺乏佳人才子,合力制造点旖旎情事的。

我暗暗想,对这样的人,不得力敌,只能智取。既然她不易接近,那就曲线救国,从乐远下手吧。

我从小就和爸爸下棋,水平还不赖,得知他的象棋下得很好,我找人拜师,苦练一个月,又趁他和人对弈时观摩,记下他的招数和习惯,回来潜心研究。我做任何事情都有股疯魔劲,还跑去街头讨教别人的破阵,学了些野路子回来,再一个月后,才拿着象棋,去敲他寝室的门。

得知我的来意,他拉开凳子,和我对战。

我志在必得。就算输,也得让他赢得捉襟见肘,对我有所忌惮,才有下次再接近的机会。通常,像他这样恃才而骄的人,除了朋友就是敌人了,至于中间状态的那些……不提也罢。

他心无旁骛,我有备而来,三局两胜制,我很艰难地赢了他。

谢天谢地,我赢了他,他很不服输,那阵子更是刻苦钻研棋艺,主动打电话让我过来,再切磋切磋。

我们就像两个武林中人,华山论剑后,各回各山头,对着秘籍继续苦练,以期卷土重来。

此后双方交手,互有胜负。这得有个度,若我只赢不输,或只输不赢,游戏很容易索然,我兢兢业业,将“度”控制得很好。第三次下完棋,他拍我的肩:“大家吃顿饭吧,不打不相识。”

如我所愿,他叫上了女友久儿。许是认识太久了,久儿和他之间倒没有热恋情侣间的缠绵,自自然然,亲人一样地熟悉。见着我,她未语先笑:“乐远碰到的对手,竟是小孩子嘛。”

乐远拿来菜单,顺手推给她,故作疲态:“可不是?你看,江山代有人才出嘛。”

我明知故问:“师兄念哪一级?”

“研二,专业动画制作管理。”

我笑:“好可爱的专业呀。”

他俩同时笑着:“你说话也挺可爱的。”

啧啧,到底是情侣,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合拍,我心酸地说:“没办法,我比较幼稚。”

“不幼稚不幼稚,是单纯。”乐远安慰我,又对久儿说,“你看,这孩子真小,像不像我二弟?”

久儿端详着我:“像!越看越像!”

他给我一个梯子,那我就爬呗,这谁不会?我说:“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乐远想也不想:“当然叫我哥了!”

“哎,哥。”我转向久儿,“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久儿笑着给我倒了杯酒:“当然了,弟弟。”

她不是个冷美人,这好办多了。和乐远喝着酒,我美滋滋地想:对她,先亲情,再友情,循循善诱,狡猾狡猾地,将她堵到爱情里就范。至于她和乐远如胶似漆,也不怕,我会不留痕迹地在中间造些小误会,时刻帮她动摇。

……

红果笑我:“结果呢?”

我沮丧得很:“结果,你看到了,一年后,哦,不到一年,第二年六月,久儿就不知所终,乐远出国了,再后来,他结婚了,可我还是找不到她。”

“去过她的家乡了吗?”

去过,这是寻找她的第一线索。她离去的当年,暑假,我托了熟人,去翻她的学籍档案,查到她的家乡的具体地址。这时她和我失去联络已经一个多月了,搁在往常,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习惯了粘着她,每天都和她见面。再说那个暑假,我打完工,还有几天休息时间,就乘坐三十多小时的火车,去找她。

我所不知道的是,案发次日,警方就上久儿家调查过。当然,由于缺乏足够证据,尚不能将她锁定为嫌犯,只告诉她的家人是来人口普查的,并告知只要久儿一出现,就通知当地派出所。

下了火车,我买了一份当地地图,边走边看。想见到久儿的心太急切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送我去地址指示的村落。

可县城以下的乡镇根本不通汽车,司机也只能将我送到半途。他走前,留给我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说是返程时可以找他,因为这里交通极不方便,公共汽车只有早晚两趟,路很难走,天气不好还不会出车。

我只好步行,顶着火辣辣的烈日,沿途问询,直到天黑,才到达地址上所指示的某地区某市某县某乡某村五组,久儿的老家。

黄土路,灰尘飞扬,村庄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是小土房,低矮而破旧,门前屋后都堆着做烧火柴用的麦秸儿和稻草,瘦小的家禽和家畜无精打采地靠在土墙跟儿上晒太阳,几个小孩子坐在门口编草鞋,农妇趿着拖鞋去喂猪食,好奇地瞧我一眼。

我向她打听,说了久儿的本名,她马上就笑了:“你说的是我们村的女状元啊,我带你去。”

有个小孩子跑过来,我找出在火车上没吃完的半袋布丁递给他,他先看看他的妈妈,才迟疑地接过。

农妇说:“旺伢,你帮我喂猪食,我等等就回。”

她是个很健谈的人,沿路都在夸久儿,听我说是她的同学,更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呀,我们这里太穷了,难得有客人来。”又给我说,村子小,都是同姓,算起来,多多少少全是亲戚。久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幼聪慧过人,四岁就能在别人喝一口茶的功夫,算出四位数的乘除法,村里最有文化的王郎中不信,从报纸上找来一些刁钻古怪的智力题考她,总是被她不假思索的解决掉。

村里出了个神童,这还了得!在王郎中的建议下,全村人攒了点钱,当年秋上,久儿就被送去乡里的学堂了。

十六岁那年,久儿参加高考,和邻乡的乐远以文理科状元的身份,双双考入高等学府,一时传为小城佳话。

“到了。”农妇指向一间普通的土房,窗户是用发黄的报纸糊的,屋顶是用油布和稻草搭成的,有几根稻草垂下来,门上贴着门神。看得出来不久前才被修葺过,尽管我仍认为条件清苦,但对比起左邻右舍,是要好上不少了。

她朝我憨厚笑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谢谢阿姨。”

我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真恨不得一个箭步飞到她家门口,但到了跟前,却又忐忑了,近乡情怯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里令我想起十七岁以前我的家,虽然比较起来,我的家乡要富庶多了。隔着篱笆,我看到小小的院落里停着一辆破旧的农用小四轮拖拉机,黑漆漆的,还沾了几根稻草,看情形有人刚从田间劳作回来。

我就要见着朝思暮想的久儿了,却拼命压抑着,尽量平静地走进院子,幻想着和她重逢的样子,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再敲,还是无人应声。

等了片刻,我推开了门。屋内的环境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中间是客厅,后面厨房,左右两边是厢房。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原木桌子和长条凳子,应该是吃饭用的。

我听了听,右边厢房有动静,便进去了。

久儿的妈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一开始我吃不准她是谁,等她抬起头来,我看出眉目间和久儿很相似,就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姨?”

电视是黑白的,十七英寸,她下了床,问我:“你是?”

我说出久儿的名字,问她:“我是她的同学,正好路过,她在家吗?”

她的回答将我的心打到冰层,她说:“啊,这学期都没回来呢,太不巧了。”

我失望极了,她过来拉住我的手:“我们这里可不好找啊,累了吧?今天就在家里吃饭。”

久儿的妈妈很好客,边和我说话边张罗着给我做饭,尽管我一再推辞,表明自己不饿,她还是不依。

她家的厨房不大,到处堆着草垛,用的是大灶大锅。有回久儿病了,念叨着想吃锅巴粥,说的就是这种灶和锅里做出来的,我和乐远四处去买,都买不到,最后还是我去了郊外一户农家,自己生火做饭,才弄了一碗粥给她,尽管没有家乡的味道,也算聊胜于无吧。

我想帮久儿的妈妈烧火,她说什么都不同意,认为我是城里来的客人,主人是不能让客人干活的,特别是烧火这么脏的活。她说:“你看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怎么能做这个呢,你去看看电视吧。”

她说着就要把我推出去,我搬张板凳坐下,说:“我和阿姨说说话。”

她很吃惊于我居然到这么贫穷的地方办事情,我搪塞过去了。我不能告诉她实情,说有一个多月不见久儿,这才找到她家里来。这样说,会叫她担心的。而且那时,我并不知道久儿会一别两年,我本以为,再等一段时间,她就会回来找我的。

我逐渐了解到,久儿上次回乡,是寒假的时候,带回了一些钱,把家里装修了,还买了台电视机,村里去年刚通上电。

阿姨说:“她嫌路远,太费钱了,出去读书这几年,很少回的,说是帮老板做事,赚了点钱,都汇回来了。”

久儿说的老板就是导师,她帮他弄了几年的资料,得了不少酬劳,穿着打扮还是很朴素的,原来全部都捎给家里了。

“她上次回来,带回的钱还真不少,我数落了她几顿,让她不要老想着家里,钱留着自己花,吃好穿好点,她不肯听,还说要给家里做楼房。”阿姨往锅里舀了一瓢水烧着,接着说,“我和她爸她哥都没同意,村里还没有人盖楼房呢,我们太显耀了,不大好。她想想也是,除了买了台电视,家里稍微整了整,剩下的钱都存起来了,说是给她哥娶媳妇用,这伢呀!”

久儿做事向来是有条理的,把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我问:“她说了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四月份吧,她给家里写了信,说今年暑假就不回来了,得赚钱,我们一家人都很想她,让她回来,她说,到时候再看情况,没准就回来了,但现在都八月了,她还没有回来。”她问我,“你不是她同学吗,她没对你说这些?哦,对了,你比她小好几岁吧,不同班吧?”

再说下去就要露馅,我扯了个谎:“我这学期实习去了,好久没见着她了。”

她哦了一声,给我端来一碗面条,有鸡蛋、有熏肉,撒了些葱花,闻起来喷香扑鼻:“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只有这些。你别见怪啊。”

我怎么会见怪?久儿曾经对我说过,她只有在生病时,才吃得上糖水鸡蛋,我听了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跑去彩吧里,磨了厨师好多次,终于将做荷包蛋学得炉火纯青了。

眼下这一餐,对她家来说,是给客人的最高礼遇吧。我大口吃着面条,阿姨搓着手,表达着她的歉意:“她是带了钱回来,但我们这里太小了,出去一趟也不方便,早知道你过来,我该到镇上去称点鱼啊肉啊什么的。”

“阿姨太客气了,很好吃的,真的很好吃。”我将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碗底亮给她看,证明此言非虚,她这才笑了。

晚上我在久儿家留宿,见到了她的爸爸和哥哥,都是很朴实的农民,话不多,但说一句是一句,句句在理。他们都对我很好,尤其是他哥哥。

久儿的哥哥二十五六岁了,和村西头的一个姑娘好了几年,但家里太穷,娶不回来,还得靠妹妹赚的辛苦钱才敢上门提亲,知道我是他妹妹的同学,对我格外好些,连洗脚水都帮我打来,让我很不安。

和阿姨聊了大半晚上的天,都是关于久儿小时候的事情,每一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和我一同笑出泪花。

我到十二点才去睡觉,床是阿姨腾出来的,特地换上了干净床单,她又拿了把蒲扇,帮我赶蚊子,放下蚊帐,我很感动,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俨然把我当成久未归家的久儿般看待了,也是他们的亲人。

床很舒服,据阿姨说,久儿回来,就睡在这张床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这间厢房,它很简陋,地面是红砖铺的,家具陈旧,窗前放着梳妆台,镜子很亮,我想阿姨每天都擦拭过它。

闻着垫被下散发出陈年稻草的气味,蚊香在蚊帐外的桌子上默默燃烧着,我心里的感受难以明状,我告诉自己,我来到了久儿的家乡,见到了她的亲人,真切地触摸到她的生活,深刻地感悟到久儿就是从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这一刻,想见她的心情分外迫切。

当我身处她的故居,尽情想象着她的幼年,她的童年,她的每一步时,她却不知身在何处。

次日清晨,我又吃了一碗面后,离开了久儿的家。他们一家人将我送到乡里,叫了一辆三轮车,嘱咐驾车的师傅将我送到县城,才肯回去。阿姨抹着眼泪说,希望我常来这里,见到久儿后,让她抽空回来一趟,钱是赚不完的,家人都想她呢。

我都答应了。

师傅摁着喇叭催我上车,让我早点走,天黑路就不好走了。

我坐上车,又跳下来,紧紧抱住阿姨,哭着喊了她一句:“麦!”

在久儿的家乡,是把妈妈唤做麦的,麦子的麦。在农家人看来,母亲如同麦子一样,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吧,代表着坚韧、朴实和人生最实在的粮食。

阿姨浑身一震,也抱着我,摸着我的头发说:“好伢,好伢,乖啊,乖啊。”

这一秒,我以为我是久儿,回来看他们了。

他们走了,身影越来越小,漫漫黄沙遮住了我的眼睛。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红果没有做声。等我说完,她侧身抱了抱我,说:“小太阳,你苦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骂我?像久儿师姐那样。她总想把我骂醒。”

“讲道理有什么用?得靠你自己醒来。”红果说,“有些事情,只有自己经历了,才会透彻地去相信。”

“……你和久儿不同,她喜欢教育我。”

“我不是久儿。”红果喝一杯水,说,“对了,你快要放暑假了吧。”

“是啊,放暑假就去打工。”

“咦?不回家?”

家?哪儿还有家。我说:“我不想回亲戚家。”

她吃惊:“自己的家呢?”

我嘴里苦涩:“高考后的那年八月,我去乡里收发站拿录取通知书,回来发现,家里失了火,父母和姐姐,都葬身火海。”

红果抱住了我:“小太阳,你喝醉后,只说了一句话,久儿姐,不要离开我。”

太多的人离开我了,我还有什么呢,只有亲人久儿姐。她对我如此重要,我必须找到她。

“我无家可归。”

红果把我抱得更紧,她说:“我有家难回。”

“为什么?”

她苦笑:“我和夏白,是堂兄妹。”

至此我全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爱得那么凄凉。

她有家难回,是不容于父母吧?他们说,会被雷劈死的——这,是被父辈诅咒的吧?我完全能想象,他们相爱,给家族带来多大的震撼和愤怒。

“家门不幸,他是孽子,我是逆女。”红果看了看表,“还可以睡几个小时,你睡吧。”

“你呢?”

“我睡不着,出去做设计。”

只睡着了两个小时,五点刚过,我就醒了,侧耳一听,红果在厨房里忙碌着,煤气啪地点燃。

我起床洗漱,红果刚好从厨房出来,她捏我的脸:“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我反击:“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阁楼上种着一小盆葱,要做菜就过来弄一些,更多的是金银花,开得茂盛,花瓣细长,散发出幽香,一半金黄,一半银白,如率性男子和清冷女子相携而行,却是怡人组合。红果摘了一些,对我说:“晒干泡水,是清热解毒的,下次你过来,我再给你。”

我问她:“田螺姑娘做早餐?”

她晃晃手里的葱:“对啊。你吃面条吗?”

“吃的。冰箱里有鸡蛋吧?我来做荷包蛋。”嘿嘿这可是我的绝活。

煮点小挂面,渥两个胖胖的鸡蛋,蛋液嫩滑,裹在雪白蛋白里,弹指欲破。我只会做这个,还学了两个礼拜,久儿姐最喜欢这样的。红果赞不绝口:“呀,我从来都做不好这么嫩的!你真厉害。”

等面条凉下来的时候,红果伏在阁楼吹口琴,口琴很旧了,曲子从她唇间飞出,我听了听,是《捉泥鳅》。

天蒙蒙亮,远处几颗玲珑的星,月色很淡,看不分明。我觉得这景象很美。

红果先吃完,去给花浇水,哼着快乐的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娃哈哈呀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我想,她该快乐些,再快乐些。

楼下的小店刚开,红果买了两杯原味的珍珠奶茶,简易装,三块一杯,很好喝。

我说:“下次我们见面,带你去一家小点心店,珍珠奶茶的味道很好,还有桃酥,刚出炉时,满街都香,我好喜欢。”

“好啊。”

和红果在街边道别,她去上班,我回学校。道路两旁开满了月季,很抒情,她问我:“久儿好看吗?”

好看吗,我也不知道。看在我眼里,她总是好的。我对她用了心,无法抽身事外客观地评价她到底如何。倒是想起一桩往事,久儿研二那年,学院排演话剧,她演四凤,穿湖蓝色裙子,扎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眼眸清亮如水,连演九场,场场爆满。

我客串下人甲,每场上台两分半钟。其余时间站在台下的暗影里,看着她。

其实她也不算多美,但清秀淡然,胜在气质。说到美的话,还是要算云海棠了,兄弟们笑称,她穿条麻袋,只怕都无损她的美貌。走在路上,我想着,冷不丁地笑出声。

早晨的行人很多,车水马龙,公交车摁着大喇叭颠簸着开过,私家车缓缓行驶,骑自行车的人更是谨小慎微。我闲得无聊,东张西望。

我看到了夏白,他穿着黑色T恤和迷彩工装裤,扶一位阿婆过马路,躲闪着汹涌车辆。想到他是红果的堂兄,我莫名对他有了亲近感,就跟着他,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将阿婆安全地送到街对面,转身走了,我尾随着他,跟他走进了一家琴行。

夏白和琴行的人很熟,一进门就有人和他打招呼,对他很尊敬。我装成顾客,在各种乐器前拨弄几下。店员过来:“我可以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我随便看看。”

“您请便,谢谢。”

夏白坐在一架钢琴面前,专心致志地调试着。哦,他竟是一名调音师。

钢琴有88个键,218根弦,8000多个零件,必须全神贯注,耳、手、心合一,才能调准音,稍一分神就可能弄断琴弦。调试一架钢琴往往要花上2个多小时,他工作了多久,我就在琴行里呆了多久。

真没想到,他并非仅仅靠父母寄来的生活费度日,除了写小说,调音也是一把好手。

琴行给他的酬劳并不低,他拿上钱,出了琴行,我又跟出去。

他没有意识到有人跟踪他,轻松地走在路上,间或停下来,站在路边抽一支辛辣的雪茄。那雪茄有两根指头粗,好象是舶来货。

随后他走进一家游戏厅,一个大男人,挤在一群孩子中间,欢喜地玩游戏机,拿着一把虚拟的刀,重复着杀人的动作。等他发现天色已晚,收起游戏币时,我才想起,在他旁边站了三个多钟头了,腿都麻了。

他认出我,神采飞扬地说:“我今天发挥真不错,刷新了个人记录!”

我对他很感兴趣,提出和他聊聊。他问我:“有时间陪我去爬山没有?”

我虽然意外,还是点点头。

我们边走边谈,他打车,带我去买专业徒步行头。

“很想找个人陪我去爬山,正好碰到你了。”

我本来想说,可以找红果嘛,再一想,他是克制自己,尽量不和她见面的,话到嘴边就咽下。

“海拔很高,身体能行吗?”

我逞能地说:“没问题!”

夏白笑。红果喜欢的男人,和她有着同样的神情,笑着的时候,眉毛也在跳。

户外用品店离市中心不远,原木店面,街边高大的梧桐树遮盖了半边阳光。他帮我挑了一双咖啡色高帮登山鞋,并说其余装置他都有,回到住处拿即可。

夏白在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登山鞋,衣服裤子,背包,帐篷,特制水壷,锅碗,药品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全都拿出来了,我们一人背着一只巨大的包,上了路。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辆越野车,拍拍车头说:“上来吧!”

我们要登的山距离本市有几百多公里。路上,夏白放着《恋曲1990》,音量开得很大,我记得他在小说里提过,这是他最爱的歌。

我把手伸到车窗,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夏白跟着节奏吹着口哨,我们很久没有说话。车在路上颠簸了一百多公里后,温度开始下降,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厢,拆开背包,松开压缩袋,取出衣服来。

穿上厚实的衣服,我笑起来,明明是炎炎夏季,没有迈脚,便踏进了秋天。

愈行愈高,居然下起了小冰雹,打在车窗上啪啪作响。我感觉像是乘坐季节穿梭机,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历经了夏天、秋天,转眼就到了冬天。这种新奇的感觉让我感到刺激,但在车厢里没法蹦跳,只好大叫。

看到车窗外的崇山峻岭,大块大块的绿色,一望无际。垂直高度在这时升得极快,我的头有些晕,啊哦,这就是高原反应?

终于到了垭口,海拔4523米,停车。夏白说外面的天气不错,既没有下雨也没有冰雹,他嘱咐我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可我已经动不了,又舍不得辜负外面的美景,几乎是挪下去的,他见状扶了我一把。我趴在地上看山下的公路,云里雾里似的,宛如仙境。我微微缺氧,夏白却没事人一个,又抽起雪茄,望着远方,他有着料峭的气质,侧面有锋棱。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初次见到他,就感觉他很面熟了,啊,他和红果长得很像。

我挣扎着坐起来,他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样坐了大约20多分钟,太阳出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了时间后,才知道确实没错,下午六点,出了太阳,在我苍白的地理知识里,只有新疆才会这样。

天空碧蓝,朵朵白云,在山体落下巨大的影子。我一时回不了神,分不清此刻身处何方何时,时令和时间的界限统统含糊起来。

夜里十点,住在一家客栈,磨了半天,三十块一晚上,宾馆的标准,服务员都长得不错,随便挑一个,打扮打扮,搁在城里,都是大美女,我窃喜,赚到了赚到了。带出来的蛋糕和板蓝根什么的都涨袋了,夏白笑言:“它们也有高原反应啊。”

晚上我倒没有什么反应,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早晨很冷,穿着厚厚的外套,又上了路。九点的时候,前面塌方了,等待清理的时候,我们下来走动。经过了休整,我的适应能力强了许多,没有不适感,习惯了心跳不止,还找夏白要了一支雪茄,并肩坐着吞云吐雾。他是个话语不多的人,再说我们不熟,那就沉默着吧,对着绿水青山,抽烟。

两个小时后,到达草原,它地势平坦,满眼绿草,满眼野花,我因此想起幼时看过的童话《绿野仙踪》。就地躺倒,任蓝色小花亲吻着面颊,柔柔的,淘气的,像心爱的姑娘逗你玩的小手。

夏白坐在一旁,仍是抽烟。这支大烟枪,肺一定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我也抽烟,但绝对没有他这么凶,回去后,得和红果说一说,找个机会劝劝他。

太舒适了,我小睡了片刻,身心舒展,站起身,拔脚狂奔在草原上,有风飞扬,我挥舞着衣服和帽子,不停大叫大喊,像个疯子。

对,我就是疯子。我什么都不愿去想,久儿,久儿们全被抛在脑后,我只想在这蓝天碧草间,变做一只苍鹰。

痛快啊,生命彻底远离了悲欢。

接下来又是一段艰苦卓绝的路,左边悬崖右边悬崖,只余中间一条狭小的窄路,漫天云雾,苍茫茫,天地浑然一体,有腾云驾雾的感觉。目及之处,全是乱石嶙峋,零落的积雪铺着,很荒凉。

夏白在这时候开口了:“我曾经来过这里,拍了很多照片回去,贴在网上,她跟帖说,也想来。”

他自说自话,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听不听得懂,径直说了下去:“她说,将来老了,拼着命也要来,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是想带她来的吧,本来以为,来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但最终,陪在他身边的,是不相干的我。

“你们……那是怎样的故事?”

“一生那么久。我比她大三岁,逃了那么些年,还是决定回来。”

婴孩第一个微笑的刹那,他便识得她。别人给他一粒糖,他放在右手掌心,又伸出左手,摊给人家看:“还差一粒,要给我家红果。”大一点,他是她的守护神,有人欺负她,他抡起砖头冲上前,她考试没考好,哭鼻子,他百般安慰,也不顶用,索性陪着她哭。他一哭,她就慌了,过来给他擦眼泪。

那么……是什么时候爱上了呢。明知是禁忌,是不伦。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只明白早已习惯了有对方参与彼此的生活,等到发觉那是爱情,已然来不及。

当他们互相明了,四周天清地阔,叶嫩花初。

都想避开,但都避不开,越挣扎越牵挂。从一开始就是错,错到后来,整个家族为之震怒,她被扫地出门,提前终止学业,以十七岁的年纪,出来做零工,养活自己,因为与家庭决裂,再无人负担她的生活费。她爸爸,也就是他的叔叔,嗜酒好赌,家中贫寒,她只能靠自己。

就在那年,父亲撞破母亲和他人长达十余年的奸情,两人离婚,母亲赴异邦。他则从家里偷拿些钱,放逐自己,远走天边。

再回来,父母已老死不相往来,均只给他高额汇款,他照单全收。此际,父亲早已另娶。

妹妹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父亲虽念及多年养育培养下来的感情,到底有如鱼骨梗喉,待她无法视若己出。

——父亲对他,也不过尔尔,何况是妹妹?

后母很会作表面功夫,毫无破绽,但直觉告诉他,妹妹受了委屈。

他想带走她。

“红果呢?她怎么办?”

提到她,他的嘴角流露出笑意:“她很能干,用五年时间,就做到了主管,还给自己买了套小公寓。”他将《恋曲1990》开得更大些,“我没什么用,只会写点小文,调调钢琴,都是附庸风雅的东西。”

“小红果没有对我说过,你是个调音师。”

“我母亲曾经是音乐教师,耳濡目染,我对音律很敏感。”他说,“离家后,我去过乌干达,骑着骆驼包着长头巾在沙漠里走,听到有人用饮料罐和自行车刹车制成小提琴,拉起来竟像钢琴声,很神奇,回来我就在一个钢琴调律班报名听课。”

把车停在一户藏民家,开始徒步穿越。感觉自是妙不可言。虽然很艰苦很累,但我都挺过来了。在山顶,我还见到了胡杨林,以前我只知道它生长在塔里木河两岸,被称为沙漠神树,不想在这里亲眼见到它。夏白告诉我,说它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

你说,这世间有没有这样的爱情?

我们住在山顶的寺院,它被藏民称为神寺,我和夏白都在寺里求了平安符,但只让求一个。虔诚跪倒,叩一百个等身大礼,将平安符求给了早春。我所认识的人里,她最小最让人怜惜,她的未来还有足够长远的路,我希望她平安。

再看夏白,他也毫不犹豫地求了,我想,是给红果的吧。

雪山、古冰川湖、原始部落、雨夹雪、马、扎营、海拔四千七百米、地狱谷、生死考验等词汇,囊括了我们接下来的六天徒步行走经历。

冒着瓢泼大雨行进到地狱谷时,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夏白说,有旅游丛书这样介绍:佛教典籍中提到的世界八大寒林(尸体)之一的地狱谷,是人类肉身由凡界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神山在望,穿越十八层地狱,便到达了天界。但地狱谷本身的风景,就让我置身天堂,水墨般的山色,浓绿的树木,天色渐晴,空气爽朗,小涧水流潺潺。

景致美得让我想哭,想就地死去。如果地狱是这样,我愿长眠此间。但是,是谁告诉我,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又是谁说,它如阿修罗,美艳杀戮?

往前走,才体会到地狱谷确实是地如其名的。谷长12公里,最大深度为一千米,谷内壁立千仞,侧刀、天平称、刀剑等象形山石栩栩如生,恰似地狱酷刑。

六天后,我们返程。

我被沿途的跳蚤咬得满身包,盘算着回去后不能穿短袖了,夏白问:“感觉怎么样?”

“很好。”

“这条路线很危险,把你带过来,也算冒险了一回,现在旅行结束了,才敢说出来。”他呵呵笑。

“我不介意死在这里。”相反,我该感谢他带我走了这一遭。在神奇的大自然面前,人是会有敬畏之心的,让我清醒不少,脑海里很多模糊的碎片,串联起来,有个相对清晰的思路。而且,他是个很让人有安全感的人,有他在,我就觉得什么危险都不用怕。红果喜欢的,就该是这样的人,为了能和他过风一样的日子,将亲情伦理摆到桌面上计较,也在所不惜。

山上手机没有信号,这些天,我和他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但我并不觉得心头有挂牵,返回途中,和凡尘越来越近,我才大梦初醒般,忆及久儿,忆及红果、早春、云海棠,和我的女朋友。

我想,我该永远地留在这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做个快乐神仙,无忧无惧,自在逍遥。

红果说,将来老了,拼着命也要来,死也要死在这里。

我懂得了她。

到达本城,我和夏白在路边握别,他重新启动车,叼着烟,隔着车窗向我挥手。

我走在路上,回想起过去的这一个多星期,恍然梦境。回到寝室,发现他们都放暑假走了,只剩下两个正在收拾行李。阿华说:“你到哪儿去了?你女朋友天天打电话来找你,她都急哭了好多次,还想去报社登寻人启事呢。”

哦,我还有个女朋友。

我太累了,先去睡觉,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给久儿打电话,一听到我的声音,她就哭了,我连声哄她,好半天她才不哭了,抽噎着说:“我要见你,小阳哥。”

我去她的宿舍楼下等她,她蹬蹬蹬地跑下来,不顾有人注意我们,扑到我怀里哭了。她穿着天蓝色的长裙,哦,姑娘,你真漂亮。

多日不见,我对她还是没有想念的感觉。但仍抱着她,不住地哄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乖,乖啊。”

“你上哪儿去了?我有礼物送给你!”她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我看,里面是一枚镶嵌着夸张珠子的戒指,“你试试。”

我这才想起,只给早春带了平安符,压根都没想起她。

我伸出小指,让她帮我戴上:“谢谢啊。”我喜欢的是简洁的戒指,亮闪闪的一枚银环就好,不是她送给这款,但我不想说。

她给我戴好了,满意地端详着我的手,趁四下无人,飞快地亲我一记,破涕为笑:“好了,我把你圈住了!”

寻遍了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笑笑,如果心不在她身上,靠一件物事,又能留我多久?

我对她真残忍。但是谁又对我公平?虽然这不足以成为我伤害她的理由,但我就是这样想。

久儿已考完了这学期的全部课程,她不是本市人,行李也收拾好了,寝室里就剩她一个,室友们都劝她也回去,她不肯,坚决要等我回来不可。

我陪她吃了一顿饭,在她的泪眼中,送她上了火车,回校已是傍晚了,我去找早春,想将平安符送给她,顺便向云海棠咨询下学期补考的事情。

和夏白一道出去,耽误了两门课的考试,其中就有云海棠的课。

云海棠不在家,是早春开的门。我好话说尽,她才肯放我进去,一开门,转身走进卧室,连招呼也没有和我打。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我疼她,可我打了她一巴掌,而且是为了她讨厌的女人。

我怎么会打她?就算情急。

伤了小孩子的心,是很难弥补的。

她缩在卧室的角落里,套着大的灰色T恤,头发剪得又短又碎,像刚睡醒的小男孩。我试着去逗她,刚弯下腰,她的拳头就落在我脸上,出手很重,我趔趄着抹一把鼻血,满不在乎地笑。

她仍不肯理我,我无奈,从口袋里掏出平安符,在她面前晃着:“小孩子,我给你带回来的。”

她随意瞟了一眼,目光凝住,迟疑地从脖子处扯出一根红绳看了看,又看看我手中的,嘶声说:“我有。”

我一看,讶异了。她的和我的一模一样。我问:“你是哪儿买的?”

“昨天晚上,哥哥送给我的。”

我震惊,竟结巴起来:“你,你,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夏白。”她说。

夏白是她的哥哥,红果是她的堂姐。

我全明白了。

在神寺里,我和夏白,想到的,是同一个小姑娘。

她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找纸巾递给我,示意我擦拭鼻血:“对不起。”

我接过来,她说:“我想让哥哥下次带我去那里玩,他说那条路很危险,随时有可能会送命。”她踮起脚,摸着我的脸,又说,“对不起。”

我将平安符整理好:“双份平安,老天会保佑你的。”

她哭了:“哥哥说,只,只能……求一个的,你走了那么险的路,是为我求的,我,我还打了你,我,我不对。”

“我也打了你,好了,这下扯平了。”我松口气。苦肉计啊苦肉计,每次都要用这招来打动她,我真失败。

她问我:“你是来找我,还是找她?”

我可不敢得罪她,立刻说:“找你。”

她擦着眼泪说:“她不在家。”

“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也认识小红果,竟不知道你们是亲戚呢,要不要带你去找她?”

“好啊!”她很高兴,又沮丧了,“那个坏女人怕我跑去找爸爸告状,一分钱都不给我,我哪里都去不了。”

她翻着口袋,可怜兮兮地说:“怎么办呢,简直就是一分钱都没有。她说我用不着花钱的。”

“傻瓜,我有。”我抱起她,“我带你去找你姐姐,好不好?”她真瘦啊,十二岁的小姑娘,这么瘦,这么轻。

“不对不对。”她挣扎着下来,“我有钱的,你等等,我有钱!随我来!”

我随她走进卧室,她用尽力气,将书架移开,露出墙壁,掀开壁纸,敲击了几下,抠出一块和环保漆并无二致的砖,里面是空心的,她摸出一张存折给我:“看,哥哥给我存的。”

我接过来一看,数目并不太大,但足够她未来五到十年的开销了。只道夏白将父母给他的钱挥霍一空,不想竟全留给妹妹了。

早春说:“哥哥和我约定过,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的户头存一笔钱。我偷偷拿去银行,让工作人员帮我在存折上打印出来。但我没有身份证,她们不让我取。”

“好好留着,等你长大了,再动用这笔钱。”我为夏白感动,更为早春而感动,问她,“怎么这么信任我?”

她说:“你是好人。”

我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但自认担不起一个“好”字,脸有点烫:“你要把它藏好,别让她发现了。”

“放心吧!她找不到的!”早春得意极了,“这间房,以前是我哥哥住,他造的机关。”

“你哥哥还真有意思。”

“嗯,那时家里人不许他和姐姐谈恋爱,闹得很凶的。”她打了个冷颤,“好几年前吧,他和她都被家里软禁了,没办法见面,就让我从中递信。他看完姐姐的信,就藏在这里。”

“你那会儿很小吧,就充当起信使啦?”

“我人小,他们才不会提防我,我进出自由。”她又打了个冷颤,“你不知道,哥哥和姐姐受了多大的苦。”

过了这几年,早春提起时仍心惊胆战,更不用说,红果和夏白,曾经受过怎样的压力了,我又想到在《逻辑设计》一书上,看到的黑色手写体:四周如乱世。

四周如乱世,该是当初,夏白的感受吧。我问:“你哥哥对我说过,知道你过得不开心,你姐姐也知道,为什么不带你离开家?”

“那个坏女人和爸爸根本不让他们进门,每次哥哥见我,都只能站在门外面和我说话。他是可以和她翻脸的,但他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存折是怎么给你的?”

“存折有好几年了,是哥哥离家之前就给我办的。当时妈妈刚和爸爸离婚。他从家里偷拿了些钱,一部分给我,一部分给他自己,之后就走了。”

早春将存折藏好,和我出了门,边走边谈。她根本不像云海棠形容的那样,多半时间很木讷,相反她口齿伶俐极了,在等公汽的时候,听她的讲述,我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五年前,早春的父母离异,刚念大一的夏白放弃学业,离家出走,四年前,父亲娶回云海棠,三年前,夏白开始向父母索要生活费,两年前,早春被认定患有妄想症,半年前,夏白得知早春的病情。

因为和夏白恋爱,红果早被看成家族杵逆,她的酒鬼父亲更是宣布与她脱离父女关系,她再也没有了家。她曾想带走早春,但所有的人都一致反对,重压之下,她只能放弃,身在同城,连看望早春的机会都没有。

那次在雨中,红果说过,“我们都以为自身坚不可摧,但一个女子,就能伤害到我们。”

我想,她指的是云海棠。在他们看来,最大的障碍来自她,是她不断地在教授面前进谗言,阻挠早春离开家。

我觉得有些蹊跷,既然早春并非云氏所出,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人意,为什么云海棠不肯放手?家里有个病孩子,不知多么操心,难道她真是替她的病情着想?她曾说过,她是心理教师,除了起居饮食上,能照顾早春外,更重要的是能不断地开导她,防止病情加重。她真有这样善良?我想了很多。

车来了,两人跳上去,人很少,我选了靠窗的座位让早春坐下,我坐在她旁边,给红果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把早春带出来了。

早春显得心事重重,眼帘低垂着,我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她的手瘦骨嶙峋,我难受极了,不想被她看到,翻开本省发行量最大的都市报埋头看着。自从汝窑莲花碗一案以来,我每天都惦记着买一份报纸,试图能找到警方发布的相关消息,不想竟还真被我等到了。第六版上就有台商遇袭案件里那件宋代汝窑莲花碗,虽然是黑白印刷,仍能看出古董价值不菲,它栩栩如生,高约10厘米,器形古朴稚拙。釉质光润亚滑,开鱼仔纹片,碗口呈莲花状,碗底镶嵌了一枚玉雕镂空凤凰,连爪子都清晰可辨,一看就知工艺精细不凡。旁边有一行图片说明,说是宝物自两年前即流落在外云云。原来它本是某省博物馆陈列的镇馆之宝,警方认为此物失窃是与一个盗窃团伙有关,可惜台商已过世,再无对证,故而大动干戈悬赏逃犯。至于日前提到的香港收藏家,不知听闻什么风声,竟矢口否认收藏事宜,线索又中断了。

我收好报纸,把早春抱在腿上坐着,不想思考贸然将她从家里带走的后果,偶尔有车灯洒过的流彩,一束红,一束黄,一束橙,霓虹灯过分耀眼,压迫视神经。她侧身而坐,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摸我的脸,说:“小阳哥,你真帅。”

12岁的小姑娘,没见过多少世面,不过我还是挺乐的。被人夸为帅,没有什么不好,对吧。

“小阳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的问题把我问住了。我仿佛回到从前,十四岁时,和初恋的久儿很要好,她的家教严格,我不敢登门,常常去她家楼下,找个老头子在石凳边下棋,边等她。她有时故意磨蹭,将窗户推开,看我朝她招手,才慢吞吞下来。她问我:“小太阳,你对我就这么耐心,将来,你对你喜欢的人,会怎么样?”

我不回答她。

她又问:“小太阳,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你呀。”

还是不曾回答她。现在想想,真傻,她是明白的,她什么都明白,可我怯于给她肯定的答案。我没能把握住,此后不再有机会。

再也回不去了,那些看着她就脸红,牵着手会心跳的时光了,那时候的快乐真容易。

我们用很多时间去做错事,然后用更多时间错过。

我亦没有回答早春,她很执着,追问不休,我给她一盒巧克力,她摸出一块,叹口气,问:“你听过《绿袖子》吗?”

“听过。我姐姐很喜欢它,在我面前唱过好多次。”久儿师姐偏爱这支英文歌,她对我说过,它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有四百多年。

“我也喜欢它,你呢?”

我老实承认:“我英文不大好,听不懂。”

“我念给你听。”她兴致勃勃地小声背诵,“可叹我爱汝亏欠我,如此抛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如此良久,欢娱因汝做伴。”

“你这么小,怎么记得住这么复杂的词?”

“别人教的,但我这几年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早春脸上浮现痛苦之色,用力捂住脑袋,轻声呻吟着,好象陷入了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

我怕她发病,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哼着《捉泥鳅》给她听,她平息下来,顽皮地说:“呀,堂姐最喜欢它了!”

正说着,红果打来电话:“小太阳,到了没有?”

“到了到了。”

红果和夏白并肩站着,等在站牌下。他穿灰蓝衬衫,米白工装裤,她则是白色恤衫,卡其色工装裤。看到我和早春下车,夏白快步上前,猛地将她抱住,就地旋转了好几圈,小姑娘格格直笑。

红果看着我:“小太阳,谢谢你。”

夏白放下早春,转向我:“你回去怎么给云老师交代?”

“你不是要带她走吗?这不正是机会?”

他笑了:“我也可以趁云老师不在,带走早春,但目前还不行,我得和我父亲谈判,让他放弃对妹妹的监护权。”

红果补充:“前段时间,他去找过我伯父,两人谈崩了。”

我差点问出来:早春不是教授的女儿,为什么他不放手?但早春自己可能并不知道,还是不要伤到小孩子,我忍了回去,私下再问问红果吧。

经红果建议,我们去附近一家餐厅吃饭。穿梭于小巷,在一幢粉刷过的三层洋房停下,按门铃,有人应声开门。

一楼是喝酒聊天的地方,小吧台旁边是透明厨房,冷柜里摆满各式芝士蛋糕,墙壁上贴满了留言,早春挨个看过去,碰到好笑的,就大声念出来。

我们在二楼用餐,一行四人坐下来,夏白问我:“想吃点什么呢?”

“我没来过这里,和你一样就好。”

早春被番茄芝士挞给迷住了,吵着要吃,夏白给她点了一份。白衣侍者给我们端来柠檬水,早春不喝,拿根指头蘸点水,无意识地在桌上乱画,我坐得近,看到她画的仍是横着放的梯子,很长很长,毫无章法。

红果问:“你画的是什么?”

早春被问住,蹙眉想了想,想了又想:“好象见过。不知道。”

红果侧过头来看:“早春喜欢画画?”

“喜欢。那个坏女人不让我画,她说搞艺术的容易偏执。”

“没关系,以后我教你画画。”

端上桌的是烧法国春鸡、手工菠菜宽面配巴马火腿、墨鱼汁意大利海鲜饭,早春的番茄芝士挞早就上来了,面饼做成极薄的挞底,脆而香口,九层塔的清香渗进芝士,毫不腻口,一份共有五块,她扮个鬼脸,给我们一人一块,自己吃两块,三下两下干掉它,心满意足地舔舔指头。

令我意外的是,红果和夏白之间的对话很少,就像那个清晨,他们重逢时那样,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早春看看我,又看看他们,他们含笑望着她,眼神里满是疼爱。

早春说:“哥哥,你记得吗,我小时候,溜出来给你们递纸条,姐姐请我吃过凉粉。”

红果轻叹:“好多年了。有年夏天,他买给我一条天蓝色裙子,也是你送过来的。”

早春不满地瞅着夏白:“哥哥只送过你那么一条!”

夏白尴尬得要命:“之后我就逃跑了,再回来,她什么都不要。”

红果不做声。早春说:“哥,那时,爸爸和叔叔,还有爷爷,都对你太坏了,你不走,还能怎么办?”

我无法体会这段畸恋。

这时,厅内响起了老歌:“每当心中又想起了你,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飘啊飘飘过千万里,苦苦等待你的归期……”

像极了我对久儿师姐的思念。我曾在夏白,也就是纯白阴影的小说里,看过他提到这歌,此番听来,别有滋味在心头。我背转身,死命忍住眼泪。当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团聚,我和唯一的亲人久儿已失散这么久。

我逃难一样地离开了餐厅,再多呆两分钟,我就会哭出来的,我是男生,虽然只有十九岁,但这么多愁善感,是要惹人笑话的,我得躲起来。我也不想这么样的,谁不想开始新生活?谁不想呢,可我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狠狠心,去交了女朋友,还是忘不了,我有什么办法。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有什么办法。

他们百般挽留,我还是走了。彼此约定好,再过两个小时,我给红果打电话,约好见面的地点,再把早春送回去。

在街上乱逛,太无聊了,就跑到一家酒吧里看人打牌,那边吵得厉害,过去一看,是斗蛐蛐比赛,我去问旁人两只斗得正欢的蛐蛐分别叫什么名字,对方告诉我,一只叫撮箕,一只叫勇士。

勇士稍占上风,撮箕个头比较小,但很灵活,我看了看,押了撮箕。

活该我运气好,撮箕居然连赢两盘,相应地,我得到了六十元,早知道多押点的,哼哼。

有人议论:“想不到超级这么猛啊,我真看走眼了!”

我拉住他:“它叫什么?”

“超级啊!输了的叫勇士。”

我哈哈笑,原来是叫超级,我听岔了,以为是撮箕,想当然地押了它。我认为,在撮箕面前,什么都是垃圾,这才押它的,歪打正着,歪打正着哈。

送早春回去时,她耷拉着脑袋,我笑话讲尽,她也不吭声。我问她:“舍不得他们?”

“啊。”

这小孩子真可怜,可夏白和红果,又何尝不是呢。

“哥哥怎么对你讲的?”

“他说过两天去找爸爸,夺回我的监护权。”她说着,哇地哭了,“哥哥说,妈妈想我。”

头顶是寂静的深蓝天空,夏夜的风很微弱,我蹲下来,看着她。12岁的早春,长长的发辫散开,小小晶莹的面孔,眼里潮水一样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

我多么希望她快乐一点。

除了久儿,再无人能令我心疼到无法呼吸。这个小宝贝,为什么我在她面前一再无能为力。她令我熟悉,仿佛在几百年前,她就是我的亲人,引导我走近冥冥中渴望探知的真相。

很意外地,早春家一片黑暗。借着楼道的灯光,我和她对视一眼,不知道云海棠是不是出去找她了,如果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好在当我把室内的灯摁亮,发现云海棠正失神地蜷在沙发上抽烟,喃喃自语着,像只娇懒的猫咪。

我走过去:“云老师。”

早春趁机溜回卧室。这孩子真是害怕她。虽然我问过,云海棠是不是打过她,骂过她,她统统说没有,但她就是抗拒着她。

云海棠问:“你把她带出去了?”

“是。”我小心地回答。

她生气地说:“你不知道她有可能发病吗!居然跑出去了几个小时!”

“我……我见她太孤单了,就把她带出去吃了顿饭。”

她瞅着我:“就你们俩?”

“对啊。我和早春没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再说我同学都放假回家了。”我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可喜可贺。

“期末考试你缺考了。”云海棠弹弹烟灰。

“今天来找您,就是为了说这事的。家里前不久出了点事,我走得匆忙,没有给您打招呼,是我不对。”

她的眼神烟波浩淼:“你这孩子,表现一贯良好,我不会为难你。”

她穿了一条紧身黑裙,腰身婀娜,领口处别一朵黯红色的绢花,很诱惑人。我的喉咙发干,讷讷地说:“谢谢云老师。”

她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斜斜地飞着眼波:“来一点吗?”

“好。”

她给我倒了一杯,我伸手去接,她手一歪,酒尽数撒在我的T恤上。我一呆,手忙脚乱地擦着,她也一呆,和我离得非常之近,唇上有若隐若无的酒味,我心跳很快。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晚上,只有你们俩在一起?”她的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媚态,又带着浅淡的期望。

“对。”我和她对视,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松了口气,掩饰地笑笑:“早春很害怕见生人的,我担心她。既然只和你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她到底怕什么?她不希望早春和别人见面?即使,是她的哥哥和姐姐。我又想到了夏白带我去过的地狱谷了。越美丽,越毒辣,是吗?

我不懂这个女人,哪怕我本能地为她的美色所惑。

她给我找来毛巾,让我擦擦:“我给你找件衣服,你换上。”

我刚要推辞,她已走进卧室,很快拿出一件衬衣递给我:“教授的,你凑合穿上,我给你把T恤洗一洗。”

我怎么能让我的老师替我洗呢,连连推辞着,她并不坚持,嫣然一笑:“你换衣服,我去看看早春。”

衬衣非常合身,簇新,我换上,打开电视,坐在地板上看,等云海棠出来,就该告辞了。

随便转了个台,是五轮真弓的歌,《恋人啊》。那日本男人一身黑衣,站在猎猎风中。

等了半天,她仍没有出来,看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了,烟没抽完,搁在烟灰缸上,它静静燃烧着。壁灯幽蓝,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感到一股诱惑在空气里劈啪作响,几乎要烧起来。

我不认为我是个经得起诱惑的人,尤其是,我面前是云海棠。我想,我得撤离了。

早春的卧室虚掩着,我轻推进去,想和云海棠说声告辞就走。正看见早春躺在床上,云海棠背对着我,小声和她说着什么,早春看向我,我朝她摆摆手,她的目光茫然地穿越我的身体,落在某处不知名的所在。

云海棠回头看到了我,猛然怔住,脸色发白。我注意到她的神情慌乱,但她瞬息便调整过来:“我马上出来,你再坐一会儿。”

我退出来,电视屏幕上,是一出清宫戏,我看得索然无味,倒了一杯红酒缓慢地喝着。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云海棠出来了,微微裸露香肩,樱唇轻启,声音极低:“她刚才又发病了。”

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我不知道把她带出去会……”

“她害怕人群,很容易犯病的。”

她害怕人群吗,为何当她和夏白红果在一起时,又开心又活泼?

她疲惫地说:“正阳,请扶我一把。”

我扶着她,走近沙发。她坐下来,头发纷披散开,柔顺地滑在肩上,突兀地拿起我喝得只剩一小半的酒。

我想阻止,但已来不及,她喝了下去,人清醒了点,双手搂住肩,瑟瑟地说:“你抱抱我。”

我迟疑,还是抱了她。她的手真凉,真像玉,小小的、薄薄的,探进我的衬衣。我惊悸:“云老师。”

她闭上眼睛,仰起妆容鲜浓的脸,淡淡胭脂灿若云霞,美不胜收。她低低地说:“叫我海棠。”

我试图站起身,她按住我,手指在我身上游走。月升星沉,我的呼吸急促,想就此沉沦,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伸过手,合在我嘴巴上:“不要说话。”

我向后退一步,手刚好抵在没有抽完的那支烟上,烟蒂猩红,尖利的灼疼,令我蓦然一震。我大力推开她,艰涩地说:“云老师,不能这样。”

我知道她多么寂寞。可我们不能这样。我拿起我的T恤,连再见也没说,仓促地离开了早春的家,就像逃离了案发现场。

刚放了暑假的校园,人很少,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我狂奔在小径上,冲回寝室。我想我是喜欢云海棠的,但我只有贼心,而无贼胆。或者说,她不是能瓦解我所有防线的那个贼。

本来,可以是个香艳旖旎的夜的。我在寝室的铁架子床上,近似昏迷般地睡到第二天黄昏。

世事不过如此。

同类推荐
  • 遇你多欢喜

    遇你多欢喜

    “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人,一个人的一生大约会遇到两千多万人,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几十万分之一,相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而相爱的概率则低到无法计算。” 看到这句话的余笙忽然很是庆幸,庆幸自己遇到了顾安辰,相识、相知、相爱。 “顾安辰” “嗯在呢” “我给你说过吗?我爱你。” 余笙遇你很是欢喜。 此文温水煮青蛙,各位看官咱们慢慢来。阿易第一次写文,如有不好,请见谅。
  • 戏子变国王:倾国

    戏子变国王:倾国

    相遇时,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而他落魄至极,是国中最下贱懦弱的戏子。 可他漂亮的笑容像乱刀划破了她身上所有的明亮,从此跋扈蜕成迎合,娇纵沉成卑微她为他行尽大逆不道之事,丧人格,叛祖训,毁家业,断退路。后来才知道,她只是他有意蛊惑的诱饵。卑微的外表下,他要的竟是她从不敢想的江山大业。而他的诱饵,也并不只她一个。当曾以为的情深不悔变成注定的烟云过客,她放下从前的刻骨爱意,揭竿而起,开始了一场痛快而盛大的爱情起义:这日三场没有退路的游戏,步步凶险却又偏执难舍。到底是爱能收服恨意,还是两人同归于尽,终是没法回头?
  • 99度甜蜜宠:恶魔校草太无赖

    99度甜蜜宠:恶魔校草太无赖

    【新书已发:拒爱365天:纨绔同桌放肆宠】叶家管家之女苏希被迫进入当地贵族学院景圣,本只想查叶凌轩频繁受伤一事,不料竟拖出个秘密黑道组织,而A市首富之子叶凌轩居然是黑道少主,连平日里腼腆害羞的室友似乎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身份。这边前男友和其现女友百般纠缠,那边叶母以母亲病情抵死威逼,连从小到大不欺负她就不好过的叶凌轩也开始柔情似水。当苏希适应突来的一切之后,事情却又发生了新的转折...
  • 一眼万年

    一眼万年

    刚回国的尹墨染和解雨臣意外重逢,她没有认出他,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两年前醉酒后倒在他车前,在共度一晚后不告而别的女孩。之后因为就职的杂志社要为解雨臣拍摄照片,两人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而让尹墨染感到意外的是,当年因为海洋出事后就消失不见的闺蜜姚怜姗,居然就是解雨臣的经纪人。而同样的事件再度上演,两人又一次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在尹墨染和解雨臣决定在一起时,姚怜姗却以怀孕要挟解雨臣和自己举行婚礼,接着尹墨染的妹妹墨言又发生了意外,最后真相揭露,姚怜姗的孩子根本不是解雨臣的,而她因为害怕墨言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所以才将她推下楼梯。最后坏人得到惩罚,尹墨染和解雨臣这对有情人经历重重磨难终成眷属。
  • 爱你我很乐意

    爱你我很乐意

    我曾经多次见过蚂蚁合作搬运食物的过程,微小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是巨大的力量;我曾经多次与同学共同携手解开道道难题,有限的头脑连接在一起,是无限的智商。随着又一场飘飘扬扬的瑞雪落下,大地已不再是白雪皑皑,泥土湿漉漉的,万物被融化了的雪水滋润,显出了勃勃生机。这是春姑娘奇异的法术,她驱走了寒冷的冬天,送来了春的气息。
热门推荐
  • 趣味生活小史

    趣味生活小史

    粉色一向是女性的颜色?白婚纱才是王道?厨房从来是女性的领地? Sorry,you are wrong!绅士不付裁缝账,蒙特祖玛二世的诅咒,魔鬼用甜蜜的睡眠引诱僧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意思的又岂止这些呢?衣、食、住、行,平常又不普通,有史以来缓慢发展变化,其间又趣味横生,作者选择其代表角度,做了有趣的博物考察和普及介绍,描绘了极具趣味的生活史。
  • 书法少年

    书法少年

    小学丑字大王尚志远无意中唤醒书法仙人赵孟頫。小发明家易铭致力于发明自动书写毛笔以取代传统书法。书仙深感有责任在如今这书法史上的黑铁时代宏扬书法之道,使圣贤之道沛然于后世,阻止易铭的邪恶发明。志远在书仙的帮助下,踏入书法之门,但是征途并不平坦:在校兴趣小组被师兄奚落,升级A组遭到连串打击,差点儿落选市中学生书法大赛,在比赛中三连败,被易铭的自动书写毛笔羞辱。灰心丧气的志远渴望回到丑字大王行列。易铭自动书写毛笔的研发获得发明家爷爷大力支持,不断取得突破性进展。先后在校内、市里扬名,被誉为百年一遇书法奇才。野心膨胀的易铭扬言颠覆千年传统,挑战书仙,赢尽天下。
  • 神秘教廷

    神秘教廷

    新神统治下的世界,蒸汽的伟力正带来巨大的社会变革。世界是黑白灰,身处黑暗的人们麻木而绝望。沐浴阳光的人们载歌载舞,夜夜欢歌。在看不见的灰色角落,有不可描述的力量蠢蠢欲动。旧神既然陨落,新神可能更替?奥德里奇坐在神秘王座上,等待加冕神祇。
  • 穿越西游之禺狨王传

    穿越西游之禺狨王传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胡戎穿越而来,却变成了死去的禺狨王这一世,便当以驱神大圣之名驱尽诸天神佛,斗破三十三重天PS:欢迎收藏推荐吐槽^_^
  • 情动豪门

    情动豪门

    范欣蕾的哥哥是范昆宁白家千金的保镖,身为保镖的范昆宁却与大小姐相恋,而后两个人私奔。孟维轩在自己的未婚妻私奔后,便找到了范欣蕾,他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范欣蕾身上,并与她签订了一百天的合同。只要这一百天能让孟维轩满意,那么孟维轩就放过他的哥哥,只是这一百天对于范欣蕾来说是那么煎熬……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天,绝对没想到他们会相爱,也许通往幸福的那条路并不会太平顺,但他们却一直坚持着……
  • 心有花香

    心有花香

    女主:徐佳瑤入职的第一天,被一个恶少羞辱也就算了,入完职了才发现,竟然还入到了此恶少家中。黄大仙不是说去年是坎儿吗,难道今年还是个坎儿?人家是需要拼命挣钱,,不是挣钱需要靠拼命,,啥也甭说了,人家要离职,赶紧的,把工资给人结了吧!什么?不但结不了?按合同还有巨额违约金?跟徐佳瑶要违约金,那就相当于跟她要命你们知道不?还巨额?徐佳瑶就呵呵呵了。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本人的风格,人家向来那是要钱没有,要命舍不得的!那就死乞白赖的熬着,谁怕谁啊,头一天,初吻就没了。紧接着,初夜也没了。。再然后,人也要沦陷了。。。神马?还需要生个孩子。。。。。佛祖啊,让合同期快点结束吧,快要赔光了!果真她今年命里有坎儿,这次恐怕是要栽在这个恶少的手里了。。。男主:齐景辰,自从遇见这个蠢女人,自己的底线一退再退,原则一改再改,娶到家的媳妇都让她忽悠跑了,齐唐天下都差点砸进去,还敢说自己是恶少?今天晚上就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恶少!本书没重生没穿越没异能。不完美逗比女主空手打天下,小保姆搬倒大总裁,甜且虐,三观正,不狗血,不苦情,欢迎入坑!
  • 邪王妻

    邪王妻

    她是个不中用的废子,人人唾弃的“哑女”,不懂规矩的贱人巧合之下,认识皇子,“亲人”便试图踩着她往上爬不断的挖坑陷害她,却都偷鸡不成蚀把米殊不知平静无波的桃花眼底隐藏着的厉光,足以射穿人心她看似柔弱,却处事极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等到众人回味,却追悔莫及——当一个邪魅,狂妄的男子出现在她生命中后。。。。。。他的邪魅与张狂,遇到她的狠辣与嚣张,到底是他赢了她的人,还是她偷了他的心?
  • 斗战大阴熊

    斗战大阴熊

    报名服役的熊人族青年亚历山大凯撒冲着体检站的大龄女牧师大声说道:“你看看,我明明在志愿参战这一栏写的是侦查盗贼。为什么分配表上写的是重装战士?”大龄女牧师瞄了一眼两张表格,“你这体格体重,有哪一点像侦查盗贼!你这表上的名族这一栏写的是熊人族,又不是小浣熊人族,瞎凑什么热闹!”边说边手指边上一个身材瘦小身高只有1米5的鼠人族青年,“瞧瞧这个,这才是侦查盗贼!你一个可以顶他5个!”鼠人族青年:“熊哥儿!我是无辜的!”熊人族青年亚历山大凯撒垂头丧气的离开体检站,“你才是小浣熊人族,你全家都是小浣熊人族!呸!肯定是早更!”大龄女牧师露出兔牙:“小熊崽子嗓门不小,喷了老娘一脸口水!狗屁的侦查盗贼!切菜去吧!”小手一挥直接写上,战地炊事员!
  • 1之楼

    1之楼

    失去记忆的少女偶然来到一所神秘的大楼“通过这些副本,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你就可以换回你的记忆哦~”“别这么对我说话,真恶心。”某傲娇一脸嫌弃。“妈耶,她竟然敢这么对管理员说话!”在这个处处充满着绝望的大楼,少女像一束光,照亮了这阴霾。这束明媚阳光,是会被黑暗掩埋,还是会突破重围,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一切呢?萌萌哒天然呆外表×内心小恶魔的腹黑女主开始作妖喽~
  • 北溟剑客

    北溟剑客

    你是否见过那样一个人?他从北溟来,腰间一柄青霜似的剑。白的衣,黑的发,剑眉星目,宛如谪仙。如果你见到他,还请告诉他,有个女孩儿在北溟等他。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