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九日,农历六月初六,我哥李大腾和我妹安雁卉的大喜之日。
我是伴娘,伴郎于彦峰。
早晨六点半,我换好了银紫色小礼服,对着镜子化妆的时候,脑海中不断回响起昨晚刘曦蔓对我说的话:“瓦砾,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但愿现在告诉你还不算太晚——安雁卉出事故的那辆车,其实是属于安雁龙名下的财产,当初他被抓进看守所,本来那辆车也应该要被司法部门扣走抵债的,结果就在这,安雁卉出了车祸,车毁人伤,这事便不了了之。”最后,她发表总结:“我认为车祸不是意外,你妹很有心计,并不像她的表面那样人畜无害。”
我怔怔地盯着镜中人,豆沙色口红很搭这条裙子,自带柔光特效,显得那么温婉低调。
双手撑在妆台,对着镜子盯了片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女子的眼神由凄凉逐渐转为狠辣,抽出张纸巾,重重擦掉了唇膏,重新挑出一支MAC子弹头口红。这个色号叫做“Dare you”,被翻译为“你敢吗”,甚至更为霸气的“谅你不敢”,我嫌这个颜色太红太张狂,不够日常,素颜时很少涂它。
搏击馆试营业那天,我涂过一次,连杨叔见了都特意赞美一句:“今天化妆了?气色不错!”
严格来说,我每天都有化妆,然而直男只看口红。
这支口红厚涂,嘴唇会显出美到极致的红宝石色,偏深,偏暖,滋润的丝滑质地夹杂一些金属感闪光,足够醒目。
Dare you。你敢不敢。
对于女人,它有“敢不敢涂这个色”的意思,对男人似乎也有“敢不敢来吻我”的深层含义。
我背了小小一个手机包,坐在玄关换鞋,刘曦蔓从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头发乱蓬蓬的,坐到我旁边,先仰天打了个大呵欠,然后才将下巴搁在椅背上,睡眼惺忪地为我鼓气:“瓦砾酱,干巴爹!”
“嗯!”我点点头,转身出门。
大禹路的那套小房子,我很久没去过了,但路还认得。敲门后,是大妈开的门,见到我一愣,虽然尴尬但也没说什么,闪身让我进去了。毕竟大喜的日子,不好意思现场给女儿死个妈助助兴,不打招呼,已经算得上是她最硬气的抵抗了。
安雁卉的婚纱已经穿好,头上戴个小王冠,化妆师正在细心地为她画眼妆。
她的婚纱我第一次见,色如雪,形如花,非常漂亮,露肩长袖,细细的水晶腰带在背后扎成一枚精致的的蝴蝶结,裙摆最外一层白纱设计成花瓣,蓬松且微微翘起,挺括而不失柔美,加上半透明的长长头纱,和脚尖上停栖了一只水晶蝴蝶的高跟鞋,再多插一双翅膀的话,她就活脱脱是个落入凡间的花仙子了。
她的五官本就长得标致,在白纱和浓妆的衬托下,更显娇艳。
新娘妆化完了,安雁卉拉着我的手,逐一给我介绍客厅里坐着的安家亲戚们,大部分人依稀面熟,我十一岁时在爸妈的葬礼上应该都见过。听说失踪的安雁朵回来了,老老少少纷纷围上来,假意寒暄,然而,看他们的脸色皆是意外多于欣慰。
这段时间十分难熬,我心烦意乱,好想推开他们躲起来打一局王者荣耀。
九点整,接亲车队到了,浩浩荡荡从小区门外一直停到单元楼下,我没有亲见,听说至少有三十辆车,打头的花车是辆劳斯莱斯幻影,后面跟的是十辆宾利、十辆宝马、十辆奔驰,给足了女方家面子。
在亲戚们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大妈笑得眼睛都成了幻影。
车门逐一打开,新郎腾哥带着伴郎团隆重登场。我站在新娘闺房的窗口瞟了一眼,六个伴郎统一服装,穿的都是白衬衫黑西裤蓝领带,衬衫下摆掖裆里,一看就符合我大妈的审美。男士们虽然穿得土了点,但胜在雄姿勃发、气宇轩昂、喜气洋洋。他们当中,最高最帅气最耀眼的那个,无疑便是于彦峰了,我盯着他穿正装的模样,迅速联想到他将来结婚的那个场面,不由心中一动,继尔又是一酸。
新郎推开门,要进闺房,女眷们嘻嘻哈哈地上前拦住。
伴郎团中有个小伙子比较莽撞,一把推开堵门的伴娘团,就要硬闯。
我拎起裙摆几步上前,腿一勾,手一推,干脆利索地撂了他一个跟头,然后手撑门框,斜睨群男:“堵门有堵门的规矩,接亲有接亲的规矩,大喜的日子请用红包说话,别让新娘的亲戚们手里空着,我才能让路,否则谁也别进来!”
李大腾赶紧喊回那个莽撞爷们,叫了小峰一声,后者迅速掏出数十封红包,一一递给在场的亲戚。
几个熊孩子上去哄抢,小峰也不生气,让他们排好队说表示祝福的成语,说一句发一个红包。
“百年好合!”
“郎才女貌!”
“相亲相爱!”
“早生贵子!”
“天作之合!”
……
“恭喜发财!”
“新年快乐!”
孩子们的词汇量毕竟有限,虽然有大人在旁边拼命提醒,但他们急于表现,越往后面说就越离谱,最后连“新年快乐”,“寿比南山”都出来了,满屋子宾客们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
要是安德高在场,以他贪财的性格,见自己女婿这么给外人发红包,当场就能急得断气。
新郎终于顺利进入闺房,见到身披白纱的新娘子端坐在床边,唇角含笑,两颊酡红,明亮的双瞳流转间如波光潋滟,带着盈盈水色。我从来未见过李大腾如此激动,他眼眶都湿润了,几步迈上前握住安雁卉的手:“卉卉,你今天太美了……”
说着说着,他还哽咽了。
李大腾伸手抱起他的新娘,转身就想往门外走。
我站在旁边看着,虽然也很感动,但还是抬手制止了他。
安雁卉方才悄悄叮嘱过我,她的爸爸和哥哥都不能来参加婚礼,家里没了主心骨,如果接亲气氛再冷冷清清的,一定会被亲戚们格外瞧不起的。她那几个伴娘朋友又没什么闹场经验,所以,主伴娘到时候必须想出一些整男方的点子,让气氛热闹一点,最好沸腾起来,才好给她家挽回点面子。
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因为我也没经验,但卉卉一脸不信,她那犀利的眼神仿佛是在控诉:“你都把我爸整病危了,还把我哥整得妻离子散,你现在说你不擅长整人?瞎谦虚啥呢?”
所以,我这也算是落下把柄了是吗?
“腾哥,等一下。”我清了清嗓子,“先看看你媳妇裙子下边。”
李大腾一愣,赶紧把媳妇又放回床上,掀起她婚纱的大裙子往里瞅了一眼。
这家伙也有二十六了吧?怎么还这么蠢萌蠢萌的啊?我又好气又好笑:“喂,腾哥,我让你看脚,你往哪儿看呢?!”
宾客们又一阵哄堂大笑。
“你看,卉卉的婚鞋被藏起来了,新娘子总不能光脚跟你走吧?”我摊一摊手,“我这儿有几个节目,你和伴郎团每参与一次,我就告诉你藏鞋位置的一个关键字。”
腾哥一脸傻笑:“你说吧,哥听你的。”
众宾客一听说要整新郎和伴郎了,都兴奋起来,纷纷出主意“啃苹果”、“摊煎饼”、“擀面条”、“脱八件”、“掏蛋蛋”、“裸照发朋友圈集32个赞”……这些人提的建议越来越三俗了,也没人管管,好害怕,我仿佛已经听到了“城会玩”和“村通网”的争论。
“请大家都控制一下自己的洪荒之力,这还有孩子呢。”我转脸安慰李大腾:“腾哥你放心吧,咱们是文明人,伴郎团出一个人,伴娘团出一个人,公平比赛。”
六人伴郎团轰然一下就笑开了,一边讨论一边打趣。
“哥们,要比赛了,你紧张吗?”
“比赛什么?”
“哈哈,一帮大姑娘肯定跟你比十字绣啊,还能比俯卧撑?”
这句话正中我下怀,我邪恶地冲着李大腾微笑:“好,就比俯卧撑吧,怎么样,腾哥?对了,你还得把手机打开放在地上,每一次俯卧撑,必须亲到新娘子的照片才算数!怎么样?”
李大腾使劲抹着额角的汗,一脸苦笑。
他体型有点偏胖,咬咬牙也许能做五六个俯卧撑吧,我只要随便做十个,就能稳赢他。
“小混蛋,你就坑你哥吧!”
腾哥带着笑骂了我一句,咬了咬牙,满脸都是豁出去的表情,撸一撸袖子,就准备往地下趴,于彦峰一把拽住他:“哥,我来吧。”
我正开怀大笑,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宾客们见有一个伴郎挺身而出,立刻开始群嘲起哄。
“哟,小伙子长挺壮的,这一局伴郎铁赢的,稳如狗啊!”
“那他是不是也得亲到新娘照片才算数?”
“别瞎说,亲女朋友照片也行!”
“喂,你有女朋友吗?”
于彦峰一笑,拿出了手机,我以为他那么腼腆,可能会翻出一张心爱的红衣邱淑贞照片充数,谁知他突然举起手机,对准我,以迅雷不及掩脸之势“咔嚓”一声拍了张照片,然后大大方方地一弯腰,将手机摆在地板上,冲着我点一下头微笑示意:“好了,开始吧。”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机屏幕上,我圆瞪双眼的照片。
宾客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别的伴郎围上来,一个劲儿地朝他竖大拇指:“高啊!这一招既占了便宜又表现得漫不经心,太高了!”
我恼羞成怒,好小子,居然反将我一军。
于彦峰在我心里的形象,可一直都是美貌纯朴的腼腆少年啊,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竟然变得这么腹黑邪恶了?!
来不及多想,他已经双手撑地摆开架势。
我整理一下裙子,跟他面对面趴下,熟练地做起标准俯卧撑。这种拼体能的比赛,我经常玩,还有掰手腕之类,掰手腕子我还经常输给刘曦蔓,而俯卧撑我从来就没有输过,史无败绩。
新郎新娘和宾客们开始拍着手计数:“一、二、三、四……”
做到第二十个,我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于彦峰戴的乳牙护身符从衣领里滑落出来,亮闪闪地垂坠在胸前。他似乎感觉到了我在偷看他,俯身亲了一下我的照片,然后冲我挑眉一笑,眼眸带星。他从小笑起来就特别甜,还有点傻乎乎的,可是今天,他锋利的眉眼却像亮刃般直戳人心,笑容挑衅而又迷人,一股坏男孩的不驯味道简直扑面而来,我承受不住他这附了魔的攻击,双手直抖,差点没一头磕在地上。
我的内心在疯狂咆哮:把我无敌可爱的小峰还给我!!
他可能看见我手臂在发抖,误以为我累了,装模作样地停顿了一下,假作撑不起来,站起身,淡淡说道:“对不起,腾哥,我输了。”
演技太烂!有眼睛都能看出来,他这是故意让我!
可众人起哄声中,我并不想戳破。
“伴郎输了,新郎就得吃一块夹心饼干!是特殊的夹心饼干哦!”卉卉一个女朋友笑嘻嘻地从厨房里端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盘子,里面盛了几块圆形饼干,每两片中间都夹了料,分别是芥末、豆瓣酱、蜂蜜、新鲜柠檬片、100%可可含量巧克力。除了涂蜂蜜那个,别的只要咬上一口,保证让腾哥怀疑人生。
又玩了几个游戏,伴郎都发扬了于彦峰的作风,陆续让伴娘赢了,反正特殊饼干不是他们吃,腾哥吃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十点一刻,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不能耽误酒店开宴。
腾哥龇牙咧嘴地吃掉了最后一块柠檬饼干,拿起一瓶纯水,拼命喝了漱口。
“腾哥,为了卉卉,你连人生五味都吃得下去,现在我才能放心把她托付给你。”我指了指藏匿婚鞋的衣柜顶部,示意他去取来替新娘穿上,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了,“婚姻生活,五味杂陈,甜蜜,只是其中的一味,无论未来你们经历到酸、苦、辣,还是咸,我希望你们在犹豫或困顿时,都能想起今天的这份勇气和决心,携手互助,相爱一生。”
老气横秋地讲完这番陈词,我仿佛是新娘的父亲,差点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二)
按照大妈的要求,整个接亲车队都是一水儿黑色,看着就气派,安家亲戚们上车的架势个个都像公务员。
新郎新娘的花车是劳斯莱斯幻影。
主伴郎和主伴娘的座驾,是紧随主车的一辆宾利慕尚。
跟在我们后面的,是九辆宾利飞驶。
再往后,我就看不清楚了,脖子都快要扭断了。
“假装在看车?偷偷在看我?”
于彦峰突然问我。
闻言,我倏地转回了头,可能由于用力过猛,只听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哧一声,这下脖子真的快扭断了,疼得我说话都有点口吃:“谁、谁稀罕看、看你这个94年的老、老男人啊?你真是臭、臭不要脸!”
于彦峰打开后排扶手箱,拿出一条盐牛奶糖,递给我。
“吃颗糖就不疼了。”他笑着将手臂伸长,硬塞到我眼前,“没事,吃吧,这辆车是你爸的。”
“是你爸!”
“好好好,咱爸,行吗?”
“当然不行!我没那个不孝的爸爸!”
司机师傅在前面噗地笑出声,赶紧掩饰地闷咳两声使劲忍住笑,憋得浑身颤抖,好像方向盘漏电了似的。
我根本不想要他的糖,揉了揉脖子,转脸盯住他:“于彦峰,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谜一样的男孩,我始终猜不出他的谜底,是时候索要提示了。
“嗯?”
他似乎猝不及防,怔得一怔,垂手放下了糖。
“你的种种表现非常奇怪,是敌是友,我根本无从分辨,你今天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你我之间,怎么也沦为了需要解释的关系?”他淡淡反问了我一句,原本盛满笑意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然,然后扭过了头,望向窗外,不再理我。
看着他的后脑勺,我有些激动,克制住了上手将他脑袋拧个180度的欲望。
“你小学一年级给我递了张纸条,我们十六年的友谊,由此开始。如果从那时候起,你接近我就是一个计划,那么,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你当年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从那时起,你对我就只有恨吗?恨我霸占了你的父亲?那么,你后来不仅抢回你的父亲,还摧毁了我对你的十六年感情,我该如何报答你?小峰,如果有机会给我认识的王八蛋排个号的话,你能进前三!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直装成傻白甜来博取我的好感!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个笨蛋,我得保护你;原来一直以来,我才是个笨蛋,而你只是在利用我。那几年,我最难堪,最狼狈的样子你都见过,我对你没有任何提防,然而直到亲眼看见冯启坤的那天我才知道,这些痛苦其实都是你赐予我的!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什么坏事都不用去做,你的存在,就已经对我造成了最大的伤害!”
我一时热血上涌说了太多,最后几句,简直字字剜心,声声泣血。
前面那位司机师傅频频抬手抹汗,他可能没料到自己开这一趟婚车,获取的信息量如此之大,吓得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出。
车厢内沉默良久,于彦峰的声音才悠悠传出:“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只不过有些藏得好。”
这话的意味太过深长,我有点听不懂。
他对人生的感悟,似乎远超他的年龄。
车子一路疾驰,我们距离终点也越来越近,细小的风噪像往事匆匆流逝的背景音效。我怀着孤注一掷的念头,一股脑儿向他抛出了所有问题,当面摊牌:“小峰,你老实回答我,在我情绪低落的晚上放小情歌给我听的,是不是你?”
“在我家楼下修花棚的,是不是你?”
“让史密斯先生每天夸我的,是不是你?”
“教小笼包画画的,是不是你?”
“带着她去学骑马的,是不是你?”
“为了逼停钱锐那辆面包车,开车撞上去的,是不是你?你戴颈托是不是那时受的伤?”
“老实说,我并不想与你交恶,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我们毕竟曾经相依为命,我不希望这段关系就此走入绝境。你是我视为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给我个机会原谅你,如果能抛开上一代人的恩怨,假如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会不会——”
于彦峰可能预料到了我要说什么,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姐姐,请自重,自审你的说话内容,注意伦理尺度。”
“哦,你为人这么正直,那牵手硬是怎么回事?”
我话音还没落,只听司机师傅“噗”地一声,喷得车前窗上全是茶叶片。刚才前方路口亮了红灯,司机缓缓减速刹车,一边全神贯注地聆听八卦,一边拿起保温杯喝几口,结果他这一受惊不要紧,整口水全喷在玻璃上,还耽误了刹车操作,差点儿一头怼上前车屁股。
于彦峰满脸通红,瞟了我一眼,嘟囔道:“还不是……小时候被你亲过……留下后遗症了……”
这副模样,倒像是我记忆中那个腼腆男孩了。
我正自感慨万千,然而,还没感慨到一分钟,司机师傅战战兢地开口提醒我们:“二位英雄……酒店到了……”
“再见。”
车门一开,于彦峰立刻敛起笑容,又恢复成了那个面孔冷峻不苟言笑的曜创力继承人。
我眼睁睁看着这个男孩潇洒离去的背影,由略带稚气的活力四射,变得成熟世故却暮气沉沉。为了得到冯启坤那些财产,他到底用了什么去交换?小小年纪便有野心接手一个名闻遐迩的家族企业,他所承受的又是什么?到底是贪欲,还是执念,促使他在我和冯启坤之间作出了这一坚定的抉择?
我的试探并没有结果。
好在结果本身并不是我非常需要的东西。
尽管于彦峰似乎为我做了很多事,但他不肯承认,就代表不想对此负责。
也就代表,他对我有愧,却不愿忤逆父亲。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成人之美呢?让他得到财富,而我得到自由,就这样放过彼此?他正在努力果断地做出自己的选择,而我面对现实,又该如何抉择?是继续做一个纯粹的复仇者,还是宽恕这些愚蠢的人类?
这个问题困扰着我,司仪登上舞台,热情洋溢地说着开场白,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十一点半左右,陈美娅也来了,穿了条明黄色的镂空针织小裙子,缀满亮片,紧紧裹在身上,人群中格外醒目。她一来就缠在于彦峰身边,对于我跟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非常不满,老远就给我递了个“别忘了我们之间交易”的眼色,我没空搭理这个除了炫富秀恩爱之外就没事可干闲得蛋疼的小姑娘,屁颠屁颠跟着腾哥忙活别的去了。
路过陈美娅身旁时,我听见她讥笑了一句:“这家选伴娘也不太讲究嘛!”
我心情正低落,老实不客气地嘲讽回去:“就你讲究,穿得跟条锦鲤似的,待会上菜时你最好离桌子远点,免得别人把你当成红烧鱼戳戳吃了。”
“你——”
陈美娅气急败坏,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于彦峰掩饰地低下头去,用手掌支住额角顺便也挡住了脸,肩膀不停抽动。
我怎么可能留给别人思考和反击的时间,丢句“拜拜,我去找个粉色海豚转发一下”,转身就走。
司仪废话太多,还穿插了几个十八线小明星的歌舞节目,弄得跟剧场演出似的,快十二点了才开始播放婚礼进行曲。所以说,有钱人破事就是多!放在普通人家,早就吃完散席了,不耽误亲戚打下午场麻将。邻桌一位大妈可能是提前饿了两天才来的,忍不住偷偷吃了一口凉菜,搁下筷子,吐槽道:“哎呀,你们这个辣椒,它不够辣啊!”
我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圆场,只好敷衍道:“哦,这辣椒不辣,可能是因为它没穿比基尼吧。”
庄严激昂的音乐中,司机宣布婚礼仪式正式开始,新郎先登上舞台,虽然朴素却真诚表达了对新娘的感情,唠唠叨叨说了很多细节,说着说着有些哽咽。我在台下感动得热泪盈眶,要不是现场人多我就放声嚎啕了。接着,一身白纱的安雁卉踏着红毯走上前去,腾哥在舞台上拭了拭泪,伸长手臂,握住双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台下掌声雷动,那副场面甜蜜至极。
司仪再三向我示意,伴娘可以递上婚戒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将对戒奉上。
新郎新娘互戴婚戒,然后掀头纱、亲吻、倒香槟、切蛋糕。司机激情四射地说道:“下面,我宣布,婚礼宴席正式开始!趁着各位品尝美食的时间,我们来共同欣赏一段VCR,见证新郎与新娘的相识、相爱、相守……”
舒缓的音乐旋律响起,背景屏幕上,逐渐淡入了两个可爱小婴儿的合影,左边的宝宝才几个月大,咧着嘴憨笑,连牙齿都没长;另边那个女娃娃也不过刚满周岁,堪堪能站稳的样子,稀疏的头发用小红花扎了两个小揪揪。
有宾客惊呼:“哇,这么小就认识了,何止青梅竹马,简直就是指腹为婚啊?”
也有眼尖的客人发现了问题:“咦,女孩好像比男的大一点?”
当我目光扫过屏幕时,心中不由得暗暗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的椅背,手掌紧紧攥成拳。
——这张照片,我见过。
——小时候,我在家里的相册曾经看到过很多次,这分明就是我和安雁卉幼儿时期的的合影。
——他俩的婚礼,放我俩的照片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夫妻俩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脊背发凉,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许多照片,一张接一张地显示在屏幕上,最初是我一岁多,才学会走路不久,而卉卉刚满月,两个娃娃一起傻呵呵地冲镜头流着口水;接着是两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头贴头一起啃雪糕,我已经掉了一颗大门牙,她抿着嘴害羞地笑;最后一张照片是两周之前,我第一次试穿伴娘礼服的时候,她用手机自拍的一张姐妹合影。总共在大屏上闪过约摸二十张照片,在我十一岁之后,合影明显减少了,镜头中的她依然笑得羞涩又开心,而我稚气未脱的脸上总是带点阴郁叛逆的冷笑,就像她们家夺了我的屋占了我的田。
台下宾客先是沸腾热议,纷纷猜测,然后陷入一片死寂。
大家都看出来,这婚礼出了点意外状况。
腾哥的父母坐在主桌,不知所措,他妈妈已经站了起来,扭头四顾,寻找李大腾的身影。
舞台一侧的阴影里,李大腾正在向安雁卉激动地询问着什么,急得都开始比划手势了,卉卉却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司仪一开始还深情款款地解说了几句,“这对新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类的,后来发现是两个女孩子的合影,非常尴尬,一溜烟跑到新郎旁边,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放错了?”
他的麦克风没关,虽然离得远,但这句话,全场都隐约听见了。
我看见安雁卉咬了咬嘴唇,一把抢过麦克风,提起婚纱的裙裾以一种决然之姿走向舞台中央。
“照片里的另一个女孩,是我姐姐,也是我今天婚礼的伴娘,安雁朵,相信安家的各位亲戚都认识她。”她伫立在聚光灯之下,声音发涩,还因为紧张而略带颤抖,“从小到大,我都很崇拜她,因为她身上有一种我所没有的勇敢。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消失六年之后再回来,居然会将这份勇敢用在对付我的家人上。”
“我的爸爸,被她气得住进医院,医生说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
“我的哥哥,被她亲手送进监狱,现在我嫂子带着两岁大还患有自闭症的侄子,艰辛度日;”
“我的丈夫,差点被她设计出轨,故意让我结不成婚。”
“她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姐姐了,今天,我要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揭穿她的真面目!”
李大腾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冲上台去,一边向台下宾客道歉,一边试图将安雁卉抱住拉走。
“她父亲根本就没死!曜创力的冯启坤就是她爸爸!冯启坤的儿子于彦峰就是她的亲弟弟!这一切都是阴谋!都是阴谋!我爸爸上你家的当了!”安雁卉拼命挣扎,死死抓住手里的麦克风,飞快地用视线在台下巡睃到我,撕心裂肺地朝我喊:“——我不管你叫安雁朵,还是安瓦砾,我恨你!你的所作所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腾哥抢过她的麦克风,慌忙解释:“对不起,她前段时间出了车祸,撞伤了大脑,有点失去理智了——”
卉卉尖叫:“我为什么会出车祸?安瓦砾!你不清楚吗?你不清楚吗?!”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在台上的卖力表演,大妈在台下突然一嗓子嚎出哭腔,一手捂脸,一手拍大腿,放声痛哭,旁人越劝,她哭得越是惊天动地,最后干脆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亲家母怀里,晕死过去。
司仪迅速喊来表演嘉宾,试图挽回气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整个宴会厅里,像炸开了锅。
台上,歌舞升平。台下,一片混乱。
我抱着胳膊,靠在一张空椅子边,由手心的冷汗判断出自己脸色肯定很难看。慢慢环顾厅内,视线所及之处,看到的都是惊异、耻笑与鄙夷的目光。于彦峰面无表情地坐着,陈美娅则是一脸撞见皇上吃屎般的震惊,伸手将他脸孔扳向自己,频频追问。
每当此时,我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荒谬。
原来,安雁卉早就搜集到了所有对我不利的消息,然后让李大腾出面,说服我当伴娘。万事俱备,就等待在婚礼这一天,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拆穿我这一家人罪恶的真面目——假如,我和冯启坤以及于彦峰能算是一家人的话。
为了报复我,她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一生中可能只有一次的婚礼。
要不然,我怎么说她是个蠢姑娘呢?
(三)
我并不难过,只是心里满满的苦涩,再次往外溢出。
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难堪,或许对常人来说,是被钉上了一生都难以挣脱的耻辱柱,但对的我杀伤力十分有限。看着眼前的人们乱成一团,熟点的围住主桌长辈询问,不太熟的纷纷打120叫救护车,将戏精大妈抓头捉脚地抬起来,转移到沙发上,灌水的灌水,拍背的拍背,我的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想说一句“请开始你的表演”。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只觉得,腹背受敌,身心俱疲。
但不难过。
永远别为不值得上心的人难过。
李大腾不知是否已经安抚好了安雁卉,从舞台一侧急匆匆走出来,在一大堆宾客中找到了我,立刻狂奔过来,忙不迭地赔礼道歉。
“别生气,她的安排我事先不知情,我要是知道——”
我不动声色:“你要是知道,会怎样?”
“我会劝劝她。”
他这句话,我听过好多遍,跟我幼年被安家人欺负的时候,如出一辙。
“我会劝劝他”,可能是最没有说服力的安慰了。但我不怪腾哥,他这辈子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好,被自己手下的一个店长偷了钱包都不愿声张,生怕会影响别人前途,耽误人家谋生养家,他大概永远也学不会如何以牙还牙、以直报怨,但世上像他这样的人越多,才会让人间越多几分希望,不是吗?
李大腾慌张地看着我,将领带结拽了又拽,焦躁得满头大汗。
“这就是你说的,她受伤后脑筋不清楚,举止怪异吗?”我抠了抠眼角,讥诮一笑,“得受多重的伤,才能完成这么周密的安排啊?”
“我确实没想到她会这样,她一向胆小怕事,总之,真对不起。”
腾哥面色沉痛。
婚礼进行到这一步,宾客们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蹭饭,纷纷起身,陆续向主桌的李大腾父母告辞,准备退席。
大屏幕忽然又亮起来,像老影片一样,闪烁着十秒倒计时。
10、9、8、7……1、0!
这个意外变故,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其实,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一份惊喜。”于彦峰乍然开口,我才发觉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们旁边。他神态自若,轻咳了一声,用下巴一指舞台上的背景大屏,继续说道:“腾哥,咱们一起看看吧,我这个肯定比你准备的那个更精彩。”
“不是我准备的,唉……”
腾哥苦恼地搔了搔头,还想再解释几句,影片已经开始播放了。
一开始,就是晃动的录像画面,像是拿着相机的人在移动,画面外还传来小孩子急促奔跑的喘息声。不一会儿,镜头突然一转,俯投下去,看位置像是从楼上偷拍的,画质虽然不是高清的,但足够清晰。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几个社会青年模样的大男孩将一个扎辫子的初中女生堵在墙角,嘻嘻哈哈,动手动脚,带头的那个手里夹着一根烟,伸手去摸那女孩的脸:“跟我倔没有好下场的,你还是搬回来住吧,咱俩是堂兄妹,我又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另一个男生接口:“龙哥,就算你真把她怎么样,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青年们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浪笑。
女孩倔强地仰着头,眼中喷出冰冷的怒火,顶了一句:“你们爹妈就是这么想,才生下你们这群智障吧?”
带头那男生一巴耳光掌将她扇倒在地,还不解恨,又踢了一脚。
后面他们又断断续续说了什么,听得不是很清楚了,只能听见画面外那小孩子愤怒又悲伤的抽泣声。
这幅画面刺痛了我的眼睛,热泪直往眼窝里冲。
这个女生,就是高一那年的我。
那几个社会青年,是安雁龙和他当时的伙伴。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屈辱的往事,居然会被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于彦峰拍了下来,而且保存至今。刚才被安雁卉当众责难,我都丝毫不觉难过,可这会儿看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倔强又无助地被众人殴打欺凌的时候,我心痛到快裂开了。
这段录像不到一分钟,下一段,是从生日蛋糕上闪烁的蜡烛光芒开始。
三个孩子围在一起,唱着生日快乐歌。
女孩子看起来是刚上初中的年纪,闭着眼睛,认认真真许了个愿,然后吹灭了蜡烛。在身边两个男孩“生日快乐”的祝福声中,她迫不及待地问:“现在可以吃了吗?我真的快要饿死了!”
大男孩皱起眉头:“你多久没吃饭了?”
女孩嘿嘿一笑:“不多,才一天半。”
小男孩机敏地问:“这次你又犯什么错误了?”
女孩无所谓地一歪头:“他扔了我的狗,我砸了他的锅。”
大男孩一脸同情,又问:“因为这个,他就罚你不许吃饭吗?”
女孩不吭声,只是点点头。
小男孩恨恨地说:“你大伯那么坏,你别回家了!”
“小峰,你别瞎说!”大男孩斥责一句,安慰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发,“多吃点,吃完了,就快回家去吧,不然你大伯又要生气了。”
小女孩笑得像没事人似的,拼命往嘴里塞蛋糕,一通猛吃,眼泪却止不住滚落。
第三段录像是在乡下,一座长满野草的坟包前,这个女孩和一位老妇人蹲在地上给亡人烧纸,两人都很沉默,也没有落泪,纸快烧完时,女孩似乎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外婆,我今天中午想吃莴笋。”
“我去地里拽点新鲜的,你在这等我一会。”
外婆一走,女孩神情就垮了下来,跪坐在母亲的坟边,用力拽掉了几根石碑前的杂草,忽然将额头紧紧贴在墓碑上刻的“汤君”二字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哭到浑身抽搐,才渐渐止住泪水,抱住自己膝头喃喃地诉说着什么,隐约能听到:“……妈妈,我觉得你们太自私了,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活着太苦了……”
镜头摇摇晃晃地一转,我竟看到外婆当时就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看着外孙女抱膝痛哭的背影,捂着嘴,泣不成声。
第四段录像非常短暂,一只手拿着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虽然大部分粘好了,但入学纪念卡还是缺了几块,姓名一栏赫然写着“安雁朵”。
画外音,男孩问:“那你还回来吗?”
女孩沙哑带鼻音的声音回答:“不,我不会回去的,他逼我结婚,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完了!”
男孩抽泣着:“其实……其实我……”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这一次,视频有短暂的黑暗。
屏幕逐渐亮起来时,画质变得高清了,这第五段录像时间最长,是在看守所里的一段对话。
安雁龙已经是现在的模样了,阴阳怪气地说:“那个贱种命太硬了,把爸妈都克死了,迟早也要祸害我们家人。反正这种人自己不检点,只会让身边亲人也跟着倒霉,我无论对她做过什么,都问心无愧!”
他对面那人只有背影,看不见脸,问他:“她爸没死,你知道吗?”
安雁龙怏然:“你胡说什么?我亲眼看见他下葬的!”
“我有必要骗你吗?”
接下来,那人一五一十,将实情和盘托出。
听着听着,安雁龙的神色从震骇地反问“真的”、“怎么可能”,表现出种种的难以置信,到猛地站起身,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平静下来,默默不语,不知是不是在反思自己家人对一个无辜女孩子所做的一切。沉默了半晌,安雁龙突然自嘲一笑:“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够混蛋了,比起上一代人,我还是差远了。”
第六段录像,似乎是用监控视频拍下的,虽然是夜晚,但画面非常清晰。
那是我家三楼的露台,某个夜晚,我一脸落寞地坐在摇椅上,轻微的声音断续传出来:“妈,我想跟你说说话。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难过,也不抑郁,日子还能撑得下去……朵朵快要结婚了,腾哥可能还在犯糊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从十一岁开始一看见车子就害怕,长大以后却要以车谋生,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你一直希望我能考个好大学,可我好不容易走狗屎运考上了,却没机会去念。妈,你给我托个梦吧,告诉我,那个冯启坤到底是谁?也是亲戚吗?我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他……唉,我不能再哭了,家里人多,外婆也在,你和爸在一起要乖乖的……”
这是最后一则录像,伴着《我曾经也想过一了百了》的歌声,放完后,整个屏幕陷入黑暗。
大部分事件都是实拍,少量剪辑和配音,我像是一口气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宴会厅里虽然人满为患,但久久无人开口。
李大腾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随即转过头去,看见他两只眼睛里亮晶晶水汪汪的,像是也落了泪。
“对不起,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你。”
他声音愈发悲恸。
“没事……你们慢聊,我先走一步。”
我眼睛有点疼,只想尽快脱身,哭成这副鬼样,得赶紧回去补个妆了。
宴会厅一角,站着穿婚纱的安雁卉。
我装作没看见与她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又退回去,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封红包,冲她晃了晃:“这是我早就给你准备好的份子钱,密码是你生日。”我将红包丢在她身上,她没伸手接,任由红包跌落在地上,我继续说:“卡里是二十万,我这些年当卡车司机挣的钱,本来想攒起来买辆福特猛禽,但我觉得你比车重要,所以我都舍不得花,留给你用。我知道你家现在境况不好,你爸妈没给你留嫁妆,虽然老公疼你,婆家有钱,但不管怎样你自己也得留点压箱底的——”
我咬咬牙,说不下去了。
她恢复了不知所措的娇弱惊惶模样,低着头,默默落泪。
“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笑了笑,心酸得可以去泡一颗柠檬茶,“我觉得以我的度量,别说撑条船了,一支航母战斗群我都能给你装进去!”
周围宾客一片安静。
连门外拉二胡的瞎大爷都投来了敬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