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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实人玩劈了

(一)

酒吧门口的监控摄像头,详细记录下了钱锐他们四人疯狂地破坏了我的车、以及绑架刘曦蔓的全过程。拘留15天后,钱锐等四人以情节特别严重的故意伤害罪被逮捕,并提起公诉。律师信心满满地告诉我们,这个主犯本身就有过失致人重伤的前科在逃,这次又是故意伤害再加绑架,数罪并罚,至少要坐十年牢了。

那天晚上主动撞向面包车的司机,之前报过警,被判定为见义勇为,不承担法律责任。

铁锐锒铛入狱,刘曦蔓安全了。

可她却依然一脸愁容,时不时就对我冒出一句:“瓦砾,你快离开这里吧,离开槐南,去过安全又逍遥自在的生活不好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在头发长好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为了缝针,我头顶右侧被剃秃了一块,暂时罩着个绷带遮丑。出事当天,110警车来得飞快,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后,杨叔赶到,把我们送去医院检查,小曦只是中度醉酒而已,而我除了脑门被开了瓢,全身还有多处都被炸裂的汽车零件划伤,医生给我刮头发、清创、缝合,花了一个多小时。

还好我拼命地护住了脸,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拆纱布之前,连亓稷邀我去玩赛车我都拒绝了。

刘曦蔓感激我豁出性命去救她,毅然送了一支CL萝卜丁给我,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黑管霸气女王红,太贵了我一直没下手。拿到萝卜丁的第一天,正好拆线,我迫不及待涂了出去上散打课,到了才发现孙大圣在上一对一私教课,于是窜进拳击教室,在胡志昆的指导下缠好手掌戴上拳套,把一个沙袋打得特惨。

老胡嫌我动作不规范,一直冲我翻白眼,但碍于我是老板,不好说啥。

为了遮丑,我扎了个高高的双丸子头,略微朝右歪,利用周围的头发盖住伤疤。杨叔隐忍地沉默了半天,到中午开饭时,他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我:“瓦砾,你弄这个发型的思路是什么?暗示你是葫芦娃亲生的吗?”

教练们都笑了,我懒得跟直男废话,有那功夫跟他解释什么叫丸子头,不如多吃两个肉丸子。

孙大圣边吃边说:“杨哥,买了私教课那个学生,我没法教。”

“为什么?”

我跟杨叔异口同声,一齐发问。

孙大圣往嘴里猛扒几口饭,好容易停下来咀嚼,边嚼边说:“扁平足的学员,我们怎么能收?这不是坑人钱吗?!有那个闲钱他去买双犀利点的球鞋,可以打篮球,可以踢足球,但散打不行。街头打架和上擂台比赛是两个概念,散打比赛那是要光着脚上场的,他扁平足这个缺陷一定会被放大……”

虽然搏击馆正式开业后,无条件退费这一项优惠已经取消了,但杨叔跟我商量了几句,拍板决定,这个情况特殊,可以退。

胡志昆有点小得意:“我有个土豪会员,办了两张终身卡,就是长得有点雌雄莫测。”

高飞杰连连点头,表示他也见到了。

下午三点,我看到了那个土豪会员,这位……姑且算作少年吧,这位少年戴了个牛仔棒球帽,短短一条马尾辫露在外面,身材削瘦,五官深邃,不爱说话,样子挺酷。

高飞杰凑到我身边,用眼神瞟了瞟那少年,问:“安老板,你猜,男的女的?”

我还真猜不出来,目测对方鞋码38,有了初步判断:“女孩吧?”

这女孩非常重视体能,自己做了一组战绳训练,长绳击甩,短绳悬吊,累得气喘吁吁。她很明智,不像很多来咨询过的女生,理念就有问题,想健身又怕长肌肉。杨叔去买菜的路上看见了她,好心走过去提醒:“小伙子,像你体型比较瘦,应该以速度见长,一味的加强力量训练反而不明智。”

“谁是小伙子?!”

“小姑娘?”

“谁是小姑娘?”

杨叔被她怼得张口结舌,悻悻然掉头要走,我上前解围:“这么漂亮一定是小仙女,为什么学拳击呢?”

“因为,我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不再骂人,净口业。”

她说得认真无比,我听得啼笑毕非。因为发誓不骂人,所以要苦练打人的功夫,这么守信用的姑娘现在社会上很少见了。

四点左右,一辆红色昂科威远远地停在马路对面,刘曦蔓来了。她不是来吃饭的,作为健身狂魔,她很瞧不上杨叔做的菜,嫌油大了。她一直对我谆谆教诲:想要翘臀诱惑,就必须三餐都吃健康食品!我观察了一下,她每天的健康菜谱大致是这样的:两瓶盖药丸,一大碗补剂;越南红葱头配三文鱼排;牛油果黑豆糙米拌饭配无油煎牛舌,加萌萌的玉米笋;水烹的牛肉拌蔬菜颗粒;香菇青菜鸡胸肉;燕窝金耳桃胶皂角米;豪华版的三文鱼无油炒饭,用生蚝肉替代虾仁,燕麦、藜麦和红糙米混合蒸饭;乳牛排做的黑椒牛肉粒,牛油果香蕉奶昔撒上杏仁碎。

偶尔听她说“今天吃简单点吧”,然后做的是牛舌金枪鱼无油炒饭,一杯奇亚籽果饮。

我一般说“吃简单点”,都是泡个面……

刘曦蔓似乎很怕杨叔发现,给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冲我招手,让我不动声色地慢慢转移过去。

我一看,老杨正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于是大摇大摆出门了。

“什么事啊?”

“先上车,你来开。”

她的整张脸惨白惨白的,眼神散乱得十分碜人,虽然妆容鲜艳,但我还是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到底怎么了?”

“陪我去趟槐山医院。”

她给我指了路,然后缩在椅子上半天不吭气,问什么都不答。

在槐山医院的地下车库停好车,小曦一言不发,径自拉着我走进了住院楼B座,上到13楼,在医生办公室找到了一位男医生,向他介绍道:“她是25床病人安雁卉的姐姐,我们想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

我倏然转头:“卉卉病了?”

医生纠正:“是外伤,交通事故,你不知道吗?”

我听得心惊胆颤,从十一岁起,我就害怕听到“交通事故”这四个字,导致我学开车时花了很长时间来克服心理障碍。通过医生的叙述,我得知,安雁卉独自驾车时出了意外,头部被撞伤,虽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却留下了轻微脑震荡的后遗症,有间歇性失忆,不说不笑,不叫不闹,有人靠近就哭,吃什么都吐。

“她的性格变化肯定不是来自生理创伤,我感觉,心理因素影响更大。你们是她亲人,想法找出心理问题的根源,症状就自然缓解了。”

医生总结道。

我谢了他,匆匆走向安雁卉的病房。路上,我向刘曦蔓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现在是谁在照顾她?”

安雁卉最近遭遇的变故,太多了。她哥刚被判了一年半有期徒刑,她爸正在上海住院,她妈留在上海照顾她爸,根本无暇分身,而她自己那个老老实实的未婚夫最近也有劈腿嫌疑。安德高本身便是肝癌晚期患者,从今年三月份开始,财产被夺走、儿子入狱,宝贝孙子又被儿媳妇带走,短时间内,他陆续遭受了好几波沉重打击,一气之下,原本已经稳定的病情开始迅速发作、恶化,听说一度陷入了肝昏迷。

安德高,可以说是恶有恶报。

但是,对安雁卉,我确实心中有愧。

刘曦蔓是我带来的,也是我介绍她和李大腾认识的。虽然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放心吧,是李大腾在照顾她。”

小曦说着,停在了病房外,站在门边偷眼往里瞧,似乎不敢进去。我也停下来,先瞄了一眼。失联了好久的李大腾果然正在病房内陪着安雁卉,背朝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本相册,翻给她看。床头升高了,安雁卉僵硬地半靠着,绷带将她的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小脸,似乎伤得不轻。我看到她嘴巴动了几下,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腾哥猛地点点头,偷偷背过身来,抬手擦了一把眼泪,然后强颜欢笑地转回去,大声说:“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卉卉,你快点好起来,我还等你试婚纱呢!”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喊了她一声:“卉卉。”

安雁卉的眼珠循声一转,看见了我,很明显茫然了片刻,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什么。

李大腾连忙提醒:“她是你姐姐。”

安雁卉动了动嘴唇,声音极轻微,看口型是“姐姐”两个字。

我俯身问她:“好点了吗?”

见到有人凑近,安雁卉立即做了一个下意识的躲闪动作,向后瑟缩。李大腾慌忙抓住她的手,替她回答:“好多了,现在愿意说话,吃东西也不吐了。”

“哦。”我也不敢多说,赶紧站远些。

“卉卉!卉卉!别害怕!刚才我还没说完呢,你还想再听吗?”为了安抚安雁卉,李大腾又开始不间断地追忆往事:“我第一次牵你的手,你还挣扎了一下,虽然那时候是冬天,但我们俩手心里都是汗。我心中怦怦直跳,当时就痛下决心,这辈子我认定这个女孩了……”

刘曦蔓慢慢走了进来,贴墙站着。

安雁卉眼珠一转看见了她,突然偏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

李大腾紧张地站起来,一脸为难,对小曦说:“你怎么来了?她现在这情况……你先走吧……”

小曦轻声问:“你还会找我吗?”

安雁卉双手紧紧攀住李大腾的手臂,表情十分痛苦,干呕的同时,泪水也像喷泉一般往外涌。李大腾手忙脚乱地给她拿纸巾擦脸,口中胡乱回应:“不不不,我不会再找你了。你很好,但是我要结婚了……”

小曦呆立片刻,转身走了。

我心中忐忑,立即向他俩告辞,匆匆追了出去。

这时已是初夏的下午七点钟,天边一弧晚霞,透出黄昏的无限寂寥。刘曦蔓呆立的那个片刻,想到了什么呢?是大理的那顿午餐,她抹了色号为Ruby Woo的口红,美目流转,静看对面那个男人略带腼腆地拿起手机,给她留下一张又一张美丽的照片?还是酒店房间里,他热情却不逾矩的行为给她带来的心头一热?抑或是,她仅仅只是想起了自己无依无靠的上半生,再度感慨那么几秒钟?

被遗弃的人变成了吸血鬼,和你有关的美好,就像阳光,每次回忆都冒出一阵灼痛的青烟。

(二)

刘曦蔓今年28岁,曾经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身材火辣,是个上苍赋予她美艳的性感尤物,一扬眉一抬眸,御姐范儿十足。无论纯情的少男,还是情场中浪子,都曾经纷纷为她倾倒。这样的女子本应是恋情中的控场手,可惜她在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却偏偏遇上了几个渣男,所托非人,极为惨痛,每一次付出真心,就被现实按在地上用脚猛踩。这导致她在后来的情感经历中,一直坚持只走肾不走心,从不轻易托付真心。也正因此,她成了一个在感情道路上所向披靡的奇女子。她的豪放事迹,在西北那一带赫赫有名,坊间口口相传,到了最后,人人提起这个浮艳的修车厂老板娘,都可以毫无羞愧心地对她进行一番莫须有的荡妇羞辱。

我知道,她很孤独。

孤独与孤勇不同,人孤独时最脆弱,但勇者必须经历孤独,似断翅的鸟,如搁浅的鱼,唯有凭借极大的悍勇才能在逆境中生还,才能征服并驾驭内心的愁苦悱恻。

有些人的生猛是与生俱来的,读高中时,有一节自习课我突然心血来潮,也想戴耳环,于是揉了揉耳朵,用圆规给自己扎了一对耳洞。由于没做任何消毒措施,后来反复发炎、化脓,两个耳垂每天红肿成球形,疼得滚烫,差点没连耳朵整个儿烂掉。我能活到今天,凭的就是,我还有一口真气没有散!

——倘若生而有翼,怎甘心一生匍匐,形如蝼蚁?

小曦的心理是有些许缺陷的,她其实脆弱到连“安全感”三个字也不敢提,只是伪装得太好,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这一点。即使被辱骂、殴打、绑架,她也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维持着她鲜亮的外表。相反是我那天看见爱车被烧成废铁了,哭天抢地,鼻涕拖了一米多长。

而今天,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种欲哭的冲动感情,不是失恋神伤,而是极度的寂寞与倦意。

不知哪里曾经看过一段话,跃入我脑海——“她是个杀手,埋过冰冷的骨头/她也笑着吻过王的右手,最后提刀砍下他的头/她拎着酒瓶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笑着摔倒,又哭着推开所有人的手/她那么美丽却在镜子前发着抖/每一次鲜血溅上她额头/每一个致命的刀口/都让她下手更温柔/她能爱上黑夜能爱上铁锈,能爱上鲜血与烈酒/唯有孤独她无法忍受”。

我专心开车,不敢说话,生怕下一秒她就流出泪来。

她也不敢说话,在极力压抑情绪唯恐崩溃吧。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小笼包和外婆正在看动画片,我们简短交谈了两句,小曦准备上楼洗澡,杨大烟枪突然从没开灯的阴影处闪出来:“站住!”

刘曦蔓僵在楼梯第二个台阶上。

我知道小曦为什么怕杨叔,老杨知道她最近在跟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厮混,一直强烈反对。

“过来!”

杨叔的声音不容任何异议。

小曦低下头去,咬住牙,垂眸片刻,然后高高地抬起了下巴,走下楼梯,站在他面前,带着挑衅的语气问:“有事吗?”

“你刚才去哪了?”

“去医院了!”

“看谁?”

“一个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

“女的!”

“你确定是去看女的?不是看她男朋友?”

杨叔问得尖刻,小曦一愕,料定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行踪,恼羞成怒,伸出右手用力推了他肩膀一把:“你跟踪我?!”

小曦力气大,我如果毫无提防被她推一把,肯定栽个跟头。但杨叔只微微一撤肩,卸开力道。

客厅里火药味巨浓,我感觉他们俩马上就要打起来了,立马冲外婆使了个眼色,外婆赶紧把小笼包哄到二楼去洗澡澡。

杨叔心中憋着极大的恚怒,却突然语锋一转,问我:“你们晚上吃什么了?”

我愣了愣,飞快地思索一下回答:“还没吃……”

他一指餐厅:“先去吃饭!”

我犹如得了赦令,飞也似窜到餐桌前。外婆今晚做的是玉米烙饼,两根甜玉米,削下一条条玉米粒,几刀切碎,拌上鸡蛋、面粉,倒进热锅摊几张玉米鸡蛋饼,香的鸡蛋饼掺了甜的玉米粒,咬起来啪啪爆汁。没剥干净的玉米棒子,剁成细细几段,炖了一锅排骨汤,汤锅的电源还设定在保温档,一揭开盖儿,袅袅热气夹着扑鼻的肉香。

刘曦蔓没动,还在犟嘴:“今天低碳日,我不吃碳水。”

“我知道。”

杨叔应了一声,从烤箱里端出一盘黄油烤的蒜香龙利鱼,熟练地摆上切片的西红柿和西兰花。另外还从厨房里拿出一盘牛肉丝炒洋葱,虽然微凉,但夏季天热正适合吃,看起来就特别有食欲。我揣摩他的心意,这俩菜应该是专门为小曦准备的,如果她今晚没有回来,那么我可能就开不了小灶了。

小曦默默地走过来,坐下,拿了个叉子开吃,心不在焉。

杨叔一瘸一拐地走到餐桌边,一手抓着椅背,手背上青筋暴起,似乎在忍耐一种极大的冲动。直到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喝汤,他才忍无可忍地猝然开口:“刘曦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盘下了槐南城东的那家汽修厂,老板却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带来的伙计?!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留下来?!”

小曦拿水杯的手顿在半空,默默放下去,我听了这话也是大吃一惊:“真的吗?”

她沉默不语。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是伙伴,是死党,我们要一辈子互相帮助,在槐南扎稳脚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一刻,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决定结伴回来的时刻,曾经雄心万丈,都觉得这份友谊坚不可催,但深思一下,我们分别出于什么动机呢?我是为了复仇,杨叔是为了让小笼包接受学校教育,小曦是为了逃离动荡不安的人生。那么,当我们都完成了这一切,接下来呢?老杨开了博击馆,至少在笼包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之前,他不会离开。可我并不想在固定的城市呆上一辈子。小曦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她也从来不提。

刘曦蔓低低地垂着眼帘,不肯说话。

杨叔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玻璃杯,死死瞪着她,眼光如果有温度早在她身上剜出一个洞。

“你到底想去哪?”他恨得咬牙切齿。

小曦再次抬起头时,眉尖微蹙,脸上挂着一个无所谓的轻浮笑容:“就,旅行呗!周游全国,然后环游世界,你和瓦砾以前不也是四海为家吗……”

“你以为那是旅行?”杨叔一脸恨铁不成钢,“那是流浪!”

表面看起来,杨大烟枪是我们当中身世最飘零的人,其实却最渴望安定。表面看来,刘曦蔓是我们当中最轻视爱情的人,其实,她也最渴望归宿吧?我想,作为一个屡遭抛弃的悲观主义者,李大腾的最终抉择,她可能早就有预感了。

——曾经年少无知,挥霍年华毫无愧意,明知自己可能是罪有应得,却还在期待救赎。

刘曦蔓的笑容开始变僵,面对老杨的疾声厉色,她有点端不住了。

杨叔抓住杯子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样子痛心疾首,继续说下去:“刘曦蔓,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临走之前一定要把你带来?我没了你,也能活得下去,我早就习惯单身汉生活了,我一个糙老爷们还怕日子过得苦点吗?可是我怕你一个人过不好!我怕我走了以后没人真心帮你!我怕你出了意外的时候,没人能像我一样及时赶过去救你的狗命!”

他拳头攥得越来越紧,忽然,“砰”地一声,玻璃杯碎了,碎片嵌进手掌,扎出了好多血。

杯子碎得如此应景,我听到的,仿佛是他心碎的声音。

老杨怔怔地抬起右手,麻木地看着血流下来,毫无反应。

玻璃杯爆裂时,刘曦蔓浑身一震,迅速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进了厨房,将水笼头拧到最大,拉着他的手伸到水笼头下反复冲刷,直到确认玻璃残渣都被冲走之后,才去翻找碘伏和纱布,给他处理创口。

做这一切时,他们两人都保持着沉默,我不禁屏住呼吸。

小曦将医药箱收进柜子最底下一格抽屉,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老杨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眉尖又剔起来。

老杨还是伸出右手的姿势,手掌宽大且粗糙,那点皮外伤根本不值一提。

小曦眼眶红红的,一点一点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他裹着纱布的手。我甚至看出了她谨慎之中的一丝战战兢兢,那是情怯,也是勇气。老杨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用力揽进怀中。小曦靠在老杨胸口,大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籁籁往下落,瞬间便打湿了他一片衣服。我从来没见她流这么多眼泪,像是要一口气哭完半辈子的份额。她平时是妩媚火辣范,吸引了无数姐控,可哭起来却委屈得像个受伤的小野兽,眼中晶莹闪烁,不断坠落。我都惊呆了,不知道应该干嘛,连递纸巾之类的都忘了。

他们双手相握的那一刻,我简直想冲过去撒一捧花,吟一首诗,嚎一嗓歌,放一挂炮仗,再点三柱香,最后跟着窜天猴一起飞上天。

六年了!!

从我刚认识他们开始,就一直知道两人心中互有情意,却始终不敢公开。

原因无非是,杨大烟枪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带个孩子,腿脚还不方便,不想拖累了一个好女孩。而刘曦蔓却觉得自己并非良家女子,名声恶劣,不是老杨的良配。对待世间一切险恶都能嚣张应对的两个人,在面对彼此时,却始终小心翼翼隐藏真心,胆怯并退缩着,一直以来,都用调侃和打击掩盖情意,但互相之间的关怀与牵挂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

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羞涩的杨叔轰走了。

据说,那天晚上,杨大烟枪动情地表白道:“小曦,我送点攒了大半年的东西给你。”第二天,刘曦蔓扶着腰向我诉苦:“妈的,老娘还以为他攒的是钱呢!”

后来啊,我分别采访了这二位,为何坚持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坦露心迹。

“我一旦爱上女人,就窝囊得不行。”杨大烟枪说,“我不单是怕伤害到她,我也怕她伤害本宝宝啊……”

“从他救我命的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他的人了。”刘曦蔓说,“可是我知道他过去的身份显赫,在他那个圈子里地位那么高,只要他愿意,肯定有成群的妹子往上扑,要不他为什么总是一副不缺我的样子……”

我很感动,问小曦:“我师父这么多年没碰过女人,就栽你手上了,感动吧!”

她抽抽噎噎的,还在嘴硬:“不!不感动!”

“不感动你哭什么哭?”

小曦一甩长发,拽了张纸巾过来,把鼻涕擤得惊天动地:“我哭……哭的是……我买的上好牛排,都被老杨切成丝炒洋葱了……298的菜啊,秒变29块8……”

(三)

杨大烟枪找了个机会,把李大腾狠揍一顿,美其名曰教训教训不自觉的年轻人,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他就是泄私愤。

我在搏击馆没见到杨叔勤劳做饭的身影,已经感到事出有异,收到刘曦蔓的消息,赶紧飞车赶去阻拦。谁想到杨叔发起怒来十分可怕,几个人根本拦不住,我又打不过他,只能挡在李大腾身前,拼命招架,结果被老杨失手狠狠打了一拳,嘴角裂了,渗出几条血丝。我摸了摸唇角的伤,又摸了摸头顶的疤,往地上一蹲,呜呜呜就哭了,我这个苦命人活在世上真是造孽啊!

杨大烟枪这才悻悻住手,揪住李大腾的衣领子威胁:“以后,好好对你自己媳妇,离我媳妇远一点!”

李大腾擦了一把鼻血:“我快结婚了,你说话注意点!”

“昨晚发微信的不是你?”

杨大烟枪攥他衣领子的手又紧了紧,一脸嚣张。

刘曦蔓气急败坏上去拽他,大喊:“你知道个屁!我跟他联络,是为了瓦砾!为了你的爱徒!!”

“瓦砾?她又怎么了?”

老杨莫名其妙。

我也抹一把眼泪,抬起头,认真聆听。

“跟李大腾联系是为了安瓦砾”——她的这个理由,我听说过很多次了,可每次她都是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懂她在忌憧什么。大家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话不能当面直说呢?就算你说我丑,我也不会恼火啊,只会送你去看一下眼科而已。

听老杨这么问,刘曦蔓先看了看我,又跟李大腾对视一眼,表情很不安。

半天,她才迸出一句:“我们……至少瓦砾,你暂时离开这里吧。”

我费解地摇了摇头,反问她:“现在安德高一家惨成狗,我们已经赢了,为什么我还要走?”

她咬咬牙:“不……我们赢不了……”

我不禁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怀疑,于彦峰的爸爸才是那个幕后主使,他和我大伯串通勾结,一起迫害我,所以光扳倒了安德高还不算赢?”

“不,我的猜测更大胆。”

“到底什么猜测?”

“我现在——”

李大腾突然“喂”了一声,打断我和刘曦蔓的交谈。看他表情紧张,我突然也怦怦心跳起来,隐隐产生了一种特别糟糕的预感,虽然还知道他们了解到什么,但从这样期期艾艾不肯说出实情的神色里,我就猜到,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接着我手机响了,是陈美娅打来的,她声音颇有几分得意:“你让我办的事,已经妥了,你注意查收一下,然后你必须按照约定拉黑于彦峰的一切联系方式!告诉你哦,这照片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弄到的,我费了好大的工夫……”

她话还没说完,我直接掐了,懒得听长篇大论。

果然,短信里有她发来的一张照片,是张于彦峰的全家福,看他面容稚嫩,可能是好几年前拍的了。

——终于能看到那个冯启坤的真容了,他到底是谁。

我只看了一眼,如坠冰窟。

这个男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蜈蚣疤,基本上等于毁了容。怪不得,贵为曜创力的最大股东,他却从来不在任何商业场合露面,网上也查不到曜创力创始人的任何照片。

他这张脸,虽然已经毁了,但我认识!

我见过他的!

曾经跟他朝夕相处十一年,这个男人,虽然面容苍老了,但我怎么可能忘掉?!

只不过,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冯启坤。那段时间,他的名字应该叫作安德民,是我最崇拜最亲爱的爸爸!他也不应该跟照片上那个美艳妇人肩并肩站在一起,还笑得那么温和亲昵,十三年前,他就应该和我妈妈一样躺在坟墓中,他应该在地下长眠才对!!

我闭上眼,心脏一阵绞痛,喉管鼓动,有想吐血的感觉。

于彦峰,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他是我弟弟吗?

怪不得,无论他隔着网络跟我怎么表白,说得多么火热,现实中见了面他都理智无比,克制守礼,连一个逾矩的亲吻都没有。

原来,我们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啊!

我默默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你差点逼奸自己的亲弟弟!还有人性吗?我抽死你!

在场众人全都惊呆了,小曦惊恐地问:“你、你干什么?”

“小曦,我知道你什么猜测。”

我睁开眼睛,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的恐怖表情,但我听得出,自己语气带着一分可笑、两分心痛和七分绝望,一字一顿地轻声叙述出了他们所了解的真相:“你在怀疑,我爸爸根本就没死,他还活着,他就是于彦峰的父亲,对吗?”

这话说出来,就像一颗潜伏已久的定时炸弹,时间终于到了00:00,轰地一声把我的世界炸得灰飞烟灭。

李大腾不知所措,刘曦蔓满脸悲伤,老杨错愕失声:“啥?啥!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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