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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冯启坤是谁

(一)

五月十八日,逆袭吧搏击俱乐部开业当天,杨叔穿得人模狗样,许多市体育局的领导和本省同行莅临到贺,所有人忙得人仰马翻。据说,请到领导就能吸引不少职业运动员和立志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年轻人加入,未来培养一批自己的签约选手,推广自己的比赛,增加行业影响力,圈内崛起,指日可待。

我并不想去共襄盛事,杨叔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我脑门儿:“有什么事比接待领导还重要?”

“撸猫什么的,也很重要啊!”

“放屁!”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要相亲,要相亲!哎呀,太遗憾了,不能亲自接待领导……”

“真的?”杨叔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小曦也知道这事,是我腾哥给介绍的。你看——”我故意停下来,耸一耸肩,用征询的眼神盯着他。

“那,当然还是你解决个人问题重要,去吧。”

“谢谢杨老板开恩!”

我一边说一边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了,跑到楼上躲着,打个电话给李大腾:“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吗,那人今天有空吗?”

“今天?”

“就今天,此刻,现在!”

“你改变主意了?那我问问人家。”

说着,腾哥又小心翼翼地问:“卉卉这两天没找你?”

“没有。李大腾,你到底干什么了?卉卉是我堂妹,小曦是我朋友,我最瞧不起欺骗女孩子感情的男人,你自己掂量着,看看事儿发了我会不会打断你的狗腿!”

李大腾沉默片刻:“我没碰过她。”

“哪个她?”

“什么哪个她啊?”李大腾急眼了,声线倏地拔高了,“哪个她我也没碰过啊!我……我就不是那种人!”

我顿时语塞了。这个,一位从来没有滚过床单的老实人,不贪财、不图色,能称得上是玩弄女孩子的感情吗?至少,在小曦那儿,应该算不上吧?我一时间有点拿不准了,支吾半天,恼羞成怒,把电话给挂了。唉,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知识储备没有跟上教育别人的步伐!

没一会儿,李大腾发了条消息给我:“有空,一小时后,你楼下见。”

我看了看窗外,今天是多云天气,不算太热。抓紧时间洗头、更衣、化妆,喷点小曦的香水,她常说纪梵希的老版灿若晨曦味道最好闻,果然清新又矜持,不像香奈儿cooc小姐那么温暖有亲和力,那么招蜂引蝶。我每次去见于彦峰,总会特意穿得温婉妩媚一些,这次跟别的男人约会,我挑了一件小尖领的白衬衫,双层黑色大百褶裙,裙侧有斜口袋,插个手,帅得没有朋友,主要没有男朋友。

刚扎起头发,我便接到个陌生电话,一个男子声音彬彬有礼地说:“安小姐,我在你家楼下。”

我答应着,走到窗边,看见一辆玛莎拉蒂总裁停在楼下,心中吃了一惊。

下得楼去,见一男子低头正玩手机,抬头看到我,眼睛一亮。

这人年龄约摸二十七八岁,穿得比较正式,偏高,偏瘦,模样长得也算周正,看来斯斯文文,眼中却有股精明气儿,刚刚见面就含笑递给我一张名片,省去了自我介绍。我接过名片粗粗扫了一眼,头衔无非是某某公司副总裁,年轻有为,我盯着他的名字,对“亓稷”两个字懵逼了半天,有心想喊他一声“元神”,自己估摸着是念了白字,不敢贸然开口。

“安小姐你好,我叫亓稷。”他热情地伸出右手。

“亓,稷。”我念了一遍,跟他握了握手。

“对,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不吃亏吧,生僻字占了俩。你看,这两个字猛一看像不像‘元婴’?整天有人问我什么时候渡劫,要离我远一点,免得被雷劈着。”亓稷风趣地帮我掩饰了不认识字的尴尬,接着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颔首称赞:“短发,衬衫,百褶裙,赫本风的姑娘我很喜欢。”

然后,他一歪头,目光落在我脖子上:“咦,好像缺了条小丝巾,我的机会来了!”

他绕到副驾驶这边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首先陪我去挑了一条爱马仕的丝巾,又在店员的指导下,亲手帮我系好。走出店门时,他笑着对我说:“今天,就是我们的罗马假日,公主殿下,请您好好享受这一天的假期吧。”

我忍不住报以微笑,郁闷好多天的心情,这会儿居然开朗起来。

老实说,我对这个亓稷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他事业有成,又风趣体贴,最重要的是跟他对话如沐春风。从十八岁开始,我就跟一群抽烟喝酒烫头的糙老爷们厮混在一起,杨叔虽然很有修养,但谈吐不能算是文雅,开心或发怒时说粗话也是张口就来,孙大圣他们这些小年轻,更是荤段子挂在嘴边,所以,跟这个风度翩翩的亓稷待在一起,我既觉得新鲜,也觉得亲切,他仿佛更像是我爸爸那一类人。

他带着我玩了一整天,骑马、吃日料、看音乐剧、打台球——六年前,打台球从来只有我虐别人的份,可惜太久没玩过,如今技术退步多了,摆摆Pose还行,真玩起来只有被别人当菜虐的份。

在水下餐厅吃晚饭时,亓稷问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啊?”我揉了揉眼,生怕跟自己约会的是汪峰,看清了是亓稷,才答道:“我的梦想就是当一条咸鱼。”

“此话怎讲?具体一点呢?”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漂泊在公路上,已经有了归属感,所以我觉得我的一生都应该在路上。今年我回来,是因为有两个历史遗留问题要处理,等到事情结束了,可能我就要离开槐南,继续上路了。”

“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我怅然了一下,“反正没什么牵挂,在哪儿都一样。”

亓稷识趣地岔开话题,聊起了下午看的音乐剧。

晚餐吃得挺久,快十点才完毕,我以为这个时间他应该送我回家了,哪知道他仍然兴致勃勃:“这一天的假日还没结束呢,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好玩的!”

我回去也没卵事做,就答应了。

亓稷开着玛莎拉蒂,在高架上飞快地行驶,看这个方向,是要去北郊了。路过一个步行街的入口时,我看见了几个在玩花式滑板炫技术的小帅哥,心中很欣慰,连极限运动都开始普及,槐南已经俨然具有大都市的风范了。

车在一栋巨大建筑前减速,周边荒无人烟,杂草丛生,目光可及的一侧还拉了张铁丝网。

这建筑我认识,是武都老机场的候机厅,小时候我曾经来过。四年前,新机场启用后,这里便被关闭。关于它的新用途,听说一直在重新规划,之后规划成什么样我没再关注。

亓稷熟练地驾车驶入老机场,周围环境荒凉,光线却很强,不断有人声和引擎轰鸣传来。

“我们到了。”

拐进一个露天停车场,亓稷将车停好,推开车门的瞬间,我看到他那边停的是一辆兰博基尼,而我这边停的是一辆火山红捷豹。下了车,四下环顾,目光所及之处,停的都是豪车,角落一辆宝马X5可能是最寒酸的了。

这个其貌不扬的露天停车场,其实价值连城啊!

仔细观察,我才发现,整个老机场和周边的荒地被改建成了一个赛车基地,有专业的赛道和看台,道路两旁轮胎堆成排,路段中央还有电子记分牌,看台上有块大屏幕正在播放无人机拍摄的赛车画面,在赛道上疾驰是奥迪TT和斯巴鲁翼豹,镜头还算稳定。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在解说,男的一口乡音激情四射,女的主要负责发出尖叫。无数强灯射线将宽阔的停机坪照亮,有如白昼,这里横七竖八地停着许多辆车,也聚集了很多人,从法拉利、阿斯顿马丁、保时捷到高尔夫、EVO、福特Mustang野马、Type-R、宝来、飞度……这些车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分别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装,每一辆外形都拉风无比。

粗粗一看,大家玩得十分热闹,实际上这里的赛车规则非常混乱,似乎并没有按照排量分组。

规模如此庞大的赛车场地,而我此前却从未听说过,隐藏得够深!

我看得触目惊心,转头问亓稷:“地下赛车?”

他点了点头:“前几年,街头飙车出事故被抓了几个人,就转到这里了,场地够大,没什么安全隐患。”

“你经常来这儿玩?”

“我挺喜欢车的,平时工作压力大,每周至少来玩一回,放松一下身心。”

“玩……玛莎拉蒂吗?”

问这句话时,我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胸口。回想我玩过的那些场子,大家开的都是萨博、卡罗拉、思域SI、丰田86、马自达RX-8之类,偶尔加入一辆Mustang野马都算是土豪级别了,根本逃不过被众人轮大米的噩运,那群糙汉把玩车当成唯一的业余爱好,山路竞速、泥地漂移、极限越野拉力,往死里操,每年总要报废几辆车。亓稷那辆粪叉没改装过,原配轮胎,一想到烧胎起步时磨掉的根本不是轮胎,而是人民币,我的心都替他滴下血来。

亓稷笑了笑:“那是约会专用车,平时保养都心疼,别说下赛道了。”

他领着我走进一栋上了年纪的玻璃幕墙大楼,这是原先的候机大厅,现在改建成了室内赛车场地,小规模技术型的都聚在这儿玩。在我们对面,尽头处,有一家没挂招牌的大型汽车改装店,亓稷的赛车就停在这里,是一辆马自达阿特兹,加了前铲、侧边和尾翼,经典红白蓝搭配,改得很酷。

亓稷介绍:“这车叫阿特兹,便宜、耐操,就是一辆Track Toy。”

我大脑一热,习惯性地上手去摸,检查改装套件。

亓稷问:“你也会开车吗?”

“呃,会啊。”我停下手,转过身,诧异地看向他。李大腾曾经详细盘问过我这几年的生活,而他是李大腾的多年好友,为何竟不知道我的职业就是司机?外面那些吆喝着跑赛道的小年轻,在我眼中,也就是晚饭后出来遛弯的中学生而已。我感到很意外,随意问了一句:“你跟李大腾认识多久了?”

他脱口而出:“有三天了。”

我心陡地一沉,隐隐有些奇怪的预感。

李大腾声称要给我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男朋友,还是上个星期的事情,掐指一算,至少也是五天以前了。可是为什么,亓稷却说跟他认识才不过三天呢?李大腾到底从哪儿找来的这个人?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

亓稷跟改装店的几个朋友打了招呼,嘱咐我系好安全带,将车开出去,在旁边的练习赛道上一路狂飙。在这地方玩的人都非常自由,下赛道的下赛道,练8字的练8字,没有任何的标准和规则。这条环形道路相对安全,没有急弯,一路上,我看见不少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在男友加速时惊声尖叫,搞得我很尴尬,不知道应不应该伪装一下高潮。

可能是我的沉默让亓稷误以为我害怕了,他很快将车停在停机坪,关切地询问:“你不喜欢玩这个吗?”

“还好,挺喜欢的——”我话说才到一半,正准备接着说“如果让我开,我可能会更喜欢”,突然从旁边闪过来一个胖子,猛地趴在副驾驶窗户上,吓了我一跳。他的嘴几乎就凑在我耳朵边,嬉皮笑脸的,眼睛盯着我,口中却在跟亓稷说话:“老亓,换妞儿了?有日子没见你了,车改装好了?来咱俩跑两圈试度呗?”

这胖子肥嘟嘟的后脖子纹了只鹰,眼带挑衅,一看就是个混球,故意找茬儿的。

亓稷皱起眉头,面色阴沉:“今天不行,今天我要陪朋友。”

胖子嘿嘿嘿笑了起来,似乎准备开嘲讽了,我假装好奇地微笑着发问:“你的车是哪一辆啊?”

他略带骄傲地向身后一指,我伸头看去,果然是一辆神车,丰田86,改得它妈都不认识了,车身布满气流引导开口,骚气外露的磨砂蓝和土豪金配色涂装,亮瞎了我的狗眼。还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站在副驾驶那边,隔着车顶,卖弄风骚地冲他飞了个吻。

“怎么样,哥这辆86比藤原拓海的豆腐车帅吧?光改车就花了40万!比车还贵!能在这个地方玩车玩女人的都是富二代,不适合你们这种小白领!老亓,你开玛莎拉蒂的时候把兜捂紧了,当心钢镚发出声儿来……”

胖子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我脸上,一脸油腻腻的笑容,挤眉弄眼,表情浮夸。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就冲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架势,我还以为他开的是秒杀过布加迪威龙的爆改GTR呢,也就是个86啊,我对86的了解比对我亲爹还深。

“别跟这种人废话,我们走。”

亓稷脸色铁青,刚想倒车,我按住他的手背:“等一下,我有点口渴,先帮我买瓶水好吗?”

他略作犹豫,起身下车。

眼看亓稷走远了,我转回头对胖子说:“喂,胖子,我跟你跑两圈怎么样?”

“行啊!”

胖子爽快地答应了,冲我邪魅一笑:“我赢了,你是我的。你赢了,我是你的。”

我跟在他的车后,缓慢地开到起始点,等待发令。从摇旗美女姗姗走来,到发令旗猛地落下,短短十几秒的瞬间,我已经完成了一套标准的烧胎弹射起步动作,声浪迷人。这是炫技大招,也可以表明身份,震慑对手。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毁掉变速箱,飙车的人,从来不考虑这个,反正这车也不是我的。

从起步我就领先,为了表现勇猛,胖子近乎疯狂地超车,可惜他只能在直线上超过我一两次,只要一过弯道就被我超回来。

很快两圈结束,我看到赛结旗挥动的时候,胖子还在追我的尾灯。

下了车,亓稷拿着两瓶饮料一脸紧张地在等我,看见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旁边的人群发现赢的是女司机,迅速围过来,起着哄给我鼓掌喝彩。那胖子远远地站着,脸色非常难看,他女朋友在一旁扶着车门吐得昏天暗地。估计胖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我逼着漂移过弯,差点一跟头翻出赛道去。

赢这胖子很轻松,他可能有二百斤,再带个女朋友,完全是找死。我们比赛从不带人,带人是增加载荷的行为,非正规赛不需要领航员。他以前如果赢过,那也是仗着胆子够大,敢踩油门,不怕死罢了。

很多人看完《头文字》就去疯狂地追捧丰田86,将其命名为神车。事实上,AE86是车架号,不是车的型号。AE86的车架号是卡罗拉的,所以86的继承者应该是卡罗拉才对。丰田现在销售的这款86跑车,严格来说,和漫画里的AE86没有任何关系,只有懂它的人才能了解它的优劣势,然后真正爱上它。这胖子对车子懂的并不多,只因为86在漫画最牛而选择它,唬唬没文化的人还行,遇上老司机,注定是要悲剧的。

评价一辆车不能脱离它的时代,AE86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超越了它的时代,而不是这个时代。

——而且,藤原拓海开的不是86,那是披着86外壳的高达!

“原来你开得比我好,这就非常尴尬了。”

亓稷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冲他莞尔一笑:“我帮你出了一口恶气,你也帮我一个忙吧。”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说一句实话,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来约我的?”

他一震,避开我的注视,陷入沉默,似乎在盘算什么。

我耐心等待着。

“是曜创力的冯总。”他终于开了口,略带迟疑,“他说,你是他的故人之女,让我务必好好照顾你。然后,我就先联系了李大腾……”

“冯总?冯启坤?”

我大吃一惊,这个答案令我一时不知所措。其实我原本怀疑的是于彦峰,我以为,他是为了预防我的纠缠,才假借李大腾之名,介绍男人给我。若确实如此,我不亲手捶死这小子,难解我心头之恨。可是,亓稷居然说是冯启坤!为何是冯启坤?一句意味深长的“故人之女”又是什么来历?

莫非,他认识我父亲?

疑问和感慨一齐涌上心头,我顿时百感交集。

从赛车场回去的路上,亓稷开着他的玛莎拉蒂,时不时跟我说句话,期望得到回应。而我却只是歪着头靠在车窗边,始终一言不发,大脑陷入了飞砂走石的思想斗争当中。

我的沉默,令亓稷坐立难安。

到小区门外时,我下了车,他跟下来唤住我:“安小姐,有空的时候,再联系,再约你出来玩行吗?”

我回过头,笑了笑:“好啊。”

“那太好了!我很怕你误会我,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了完成某个人交代的任务。不是这样的,我是发自内心的很……很高兴认识你,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有时候笑起来像个人畜无害的孩子,有时候笑起来又会露出挺残酷的表情,集乖萌甜和霸道坏于一身,总之,特别迷人,我……我很喜欢你!”

亓稷说这些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显得挺老成,挺有经验,但手却在微微发抖。

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心头一热,突然很感动,好想上去抱抱这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在我如此灰暗的时刻,给我带来一丝温柔敦厚的美好善意。但我很快按捺住了这个冲动,早就不是十八岁的孩子了,已经懂分寸、知进退,我微笑着冲他一颔首:“谢谢你,这么晚了,你回去要注意安全。”

他脸上浮起一个失落的笑容,强作洒脱,冲我挥挥手。

楼下新搬来一对热爱生活的老夫妇,在门口修了一个小花棚,我家也跟着沾光。

穿过香气扑鼻的花棚,我举步上楼,开门,换鞋,回家。今天玩得太晚,大家都睡了,我被重重疑惑所困扰,无法入眠,蹑手蹑脚走上三楼露台乘凉。

豹哥陪着小蓝猫睡在房间垫子上,耳朵动了动,知道是我,懒得睁眼。

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露台已经开始有蚊子了,我挠了挠腿。

围栏上,摆着一盆不知什么品种的兰花,柔韧的长叶子在夜风中冲我微微点头,素雅又温婉。我看了它很久,心中千回百转,轻声说:“妈,我想跟你说说话。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难过,也不抑郁,日子还能撑得下去。我今天见了一个很不错的男生,他好像还挺喜欢我的,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十几年,不能说变心就变心,真伤脑筋。你知道吗?我也到了该相亲的年纪了,你要是在家,说不定还能给我拉个皮条呢。朵朵快要结婚了,腾哥可能还在犯糊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我今天又去玩赛车了,你没想到吧,我从十一岁开始一看见车子就害怕,长大以后却要以车谋生,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小峰马上毕业了,他读的就是我第一志愿填的那个大学。你一直希望我能考个好大学,可我好不容易走狗屎运考上了,却没机会去念。妈,你给我托个梦吧,告诉我,那个冯启坤到底是谁?也是亲戚吗?我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他?唉,我不能再哭了,家里人多,外婆也在,你和爸在一起要乖乖的……”

(三)

第二天是周六,大清早就我接到了安雁卉的电话。当时我还没睡醒,蓦地想起了李大腾嘱咐我的事,一骨碌爬起来,强打精神调整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一口承认自己也去了云南。然而她却一反常态,声音冷冰冰的,像隔着手机丢过来几颗石子一样生硬:“我找你,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哥被人起诉,嫂子跟他闹离婚,小宝也被带走了,我爸气得住院,是你害的!”

“第二件事,李大腾有外遇了,也是你安排的!”

“这是我家的报应,我不怨你。”

“但是李大腾他没有害过你,你放过他好吗?他玩不过那个女人的!”

安雁卉的话语中,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尖利,亦有一种小动物受虐濒死般的凄厉。

我从没听过她这种语气。

她一直是个娇柔怯懦的女孩子,对人生没什么安排,对事业也没什么抱负,连专科毕业证都没拿到,刚满20岁就辍了学,在父母安排下到一家打印机专卖店里做电商客服,勤勤恳恳打工至今,刚刚升到客服主管的位置。据李大腾说,某一个月,结算工资的部门小伙伴忘了计算她的加班费,她就是不好意思去找人家核对。

就连开车上路也是弱弱的,为了礼让别人,防止碰擦,从来不躲坑洞或井盖,每回都是颠簸一下直接轧过去。

李大腾曾郑重表示:“我必须替她向全市的井盖儿道歉!”

而今天,这个软弱的姑娘,终于被现实逼得扬起头,敢于打电话向我问责了。

安雁龙离婚了,很好,看来他老婆终于见到他嫖娼的英姿,也知道他欠下了巨额赌债。这件事情的爆发,比我预想的迟了一个月。早在三月下旬,我就把手中掌握的资料在网上散布了出去,包括安雁龙私刻公章、伪造合同。这两个月,我一直关注着事态进展,发现本地论坛的帖子迅速被删,证明有人背后花钱公关。但互联网传播何等之快,只要碰上热门事件,随随便便就是一场自发的聚众狂欢,雇人盯着删是根本行不通的,安雁龙父子俩的丑事必然败露,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而已。

对,我答应过不外传,但我没有遵守诺言。

安德高率领儿女搬进我家时,曾信誓旦旦说要好好照顾我,也没有遵守诺言。

安雁卉何时挂了电话,我不知道。我沉浸在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感觉之中,甚至兴奋得汗毛都竖了起来。直到良久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听筒中很久没有传出痛斥声,从激动情绪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电话早已挂断。

若说是报应,那么,这报应来得着实太晚了。

我兴奋得直搓手,立即打了个电话给刘曦蔓报喜,第二步计划成功,让她再帮我查一下起诉安雁龙的是私人债主还是建筑公司。跟她说到一半,我突然醒悟到安雁卉所说的第二件事,警慎地问了她一句:“小曦,你和李大腾正式在一起了吗?”

“有吗?谁说的?”

她反问我。

“安雁卉说的。”

刘曦蔓在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下:“我这两天,没见过李大腾,他失联了。”

“怎么回事?”

“他这个人心太软,遇事就逃避,不肯做选择。”

我没有接话,又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咬了紧后槽牙。周所众知,李大腾是一个有口皆碑的老好人,热心、爱帮忙、不计较钱财。我小时候被迫寄居在安德高一家的屋檐下,每当受了委屈,负气出逃,他都会想方设法找到我,陪我吃饭散心,然后给我买一堆零食,劝我回去:“忍忍吧,毕竟他是你亲戚,还是长辈,怎么可能真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看他一家人都不顺眼也没办法,反正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咱们自己能过好就可以了……”

什么“别做傻事,不开心就来找我”;

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肯定能遇难呈祥,化险为夷”;

——我不想听这些没用又孬种的安慰,我只需要挺身而出,以牙还牙,将自己曾经遭受过的屈辱,一一讨还!

刘曦蔓问:“我有故事,你有牛肉干花生米麻辣烫小龙虾炸鸡排羊肉串泡椒凤爪盐水毛豆东坡肘子可乐鸡翅红烧狮子头梅菜扣肉宫爆鸡丁剁椒鱼头和酒吗?”

我苦笑:“家里只有两斤早樱桃,晚上喝点吧!”

晚上,我约了刘曦蔓,去酒吧坐会儿。

开车的时候,我话里话外敲打她:“你觉得李大腾失联了,没准儿,是他们夫妻俩串通起来,故意演一出戏给你看,私底下两个人感情好着呢!毕竟快要结婚了,说不定他们提前去马尔代夫度个蜜月……”

“瓦砾,你这招挑拨离间,玩劈了。我年纪不小了,你骗不了我。”

刘曦蔓拿出小镜子补妆,故意作出一副不想说话的冷漠模样。

我猛踩了一脚刹车,她猝不及防,上半身骤然往前一冲,唇膏狠狠地捅进了鼻孔,状极狼狈。她慌忙从鼻孔里拽出那支Tom Ford黑管,先检查膏体有没有受损,然后气急败坏地骂了我一声,扯了张纸巾,仔细擦脸。

看她出糗,我得意地哈哈大笑,继续上路。

很快到了酒吧,停好车,我们找一张角落里的清静的小方桌坐好,点了酒和软饮料。有一个穿着骚气的小酒保凑过来,弯下腰,挤眉弄眼地问我们:“两位小姐姐今天喝素酒啊?要不要去包厢玩一下?我们新来几个男模,两个只要一千六,第一次玩能给你们打五折……”

“信不信我给你打骨折?”

我斥退了酒保,转脸问小曦:“哎,你觉得李大腾是帅呢,还是有钱呢?”

她简直嗤之以鼻:“你快别逗了,你哥能泡上妹子完全靠人格魅力。”

“那你喜欢他什么人格魅力?”

刘曦蔓轻轻地往后一靠,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我第一次去找他,那天正好下雨,你还记得我从香港代购的那双手工鞋吗?九百多买的,缎面鞋,踩水就完了。当时人行道被淹了一段,我站在水边踌躇,他立马脱了运动鞋让给我穿,自己光着脚,趟着水走过去,还把我的鞋子高高提起来,生怕沾着水。”

我一哂:“这有什么特别的?每个男人都能做到!”

她瞟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双其貌不扬的迷彩运动鞋是华伦天奴的,售价五千四。这,每个男人都能做得到吗?”

妈呀,这个李大腾做善事真下血本,我被噎住说不下去了——我倒能做到,但我买不起啊!

“他陪我去云南待了四天,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没有睡我。即便是在炮声隆隆的大理,他跟我躺在一个房间里,也依旧心存清明,恪守本分。”她斜睨着我,火辣的目光自带挑衅,“这,也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做得到吗?”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

刘曦蔓轻晃着手中酒杯,悠悠地问我:“我长这么大,只有他对我的好是不图回报的。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别对我好吗?”

张口结舌了半晌,我才憋出几句话来:“我……我虽然没有办法,但是我还不能有点看法吗?男人偶尔经受不住诱惑,并不代表他的三观会为你而改变。你俩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性格迥异,相处的时间的越久,你们之间的分岐和裂痕就会越大。总之,你再这样执迷不悟,最后只会害人害己。”

虽然说这种话显得我老气横秋,可是,他们目前这层三角关系总得有人来点破。

“你现在说这个,晚了。”她微微蹙起眉尖,眼神既忧伤又黯淡,“你知道以前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最受不了有人对我好,还不图我分毫……”

我叹了口气,因为懂得她受过的苦,不忍责备,只能殷勤地劝她饮干杯中酒。

似乎她的愁闷不亚于我,飞快地喝掉了一套B52半支君度橙,略有醺态,突然主动开口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李大腾越走越近吗?”

“为什么?”

她的目光一倏犀利:“因为你。”

“我?”

“因为你有危险了,我要找一个,最了解你过去的人。”

她的话里似乎暗藏玄机,我稍加思索,试探着问道:“小曦,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于彦峰其实就是冯启坤的儿子?”

“你都知道了?”她震惊地望着我,犹豫一下,又问:“你知道多少?”

“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我摇了摇头,盯紧她的眼底的一丝闪烁,“你还有什么别的内幕信息吗?”

她偏过头,避开我的目光,沉吟着喝了一口酒。

酒吧里虽然嘈杂,可空气却仿佛一时凝固了,我甚至能听到我们俩思想交锋的尖锐铿锵之声。良久,她才突然冒出一句话:“瓦砾,你得离开这儿,你挡人路了你知道吗?”

这话我听不懂,她一定发现了什么端倪,是我还不知道的。

我料定她不会轻易告诉我,所以也没直接问,只是愈发殷勤地劝她喝酒。

“你那个堂妹啊,看起来怯生生的,其实是个大杀器。生了一张清纯无害的处女脸,她那种水汪汪的凝视,根本没几个直男抵挡得了。相信我,我是身经百战了。”刘曦蔓突然转移了话题,说回到我们之前聊的事情上,“假如,无可避免地有两个女孩要为你流眼泪,一个是软萌的初恋,另一边是个风尘女子,你会选谁呢?”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先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选萌妹子!多情不义必自毙嘛!”

她一脸自嘲自黑的样子,唇角勾起的妖艳笑容看起来却那么凄恻孤苦,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不出意外,她很快就把自己灌高了,醉得一塌糊涂,勾着我的肩膀从洗手间出来,口中还在念念叨叨:“瓦砾啊,你离开这儿吧,别管我了,快走……”

“行了行了,少说话,你别吐我一身。”

我把她背出酒吧,咬紧牙关,累得吭哧带喘。

好容易到了停车场,我一眼看见自己车旁靠着几个男的,身形晃动,特别可疑。

我在鱼龙混杂的公路上跑过许多年,对这种场面极其敏感,迅速把小曦放到地下,打量一下周围环境,特别客气地开口:“请你们让一让好吗,那是我车,我和朋友要走了。”

一个嗓音低沉的男子问道:“你朋友,是姓刘吧?”

口音很熟悉,我猛地想起对方是什么来路了。刘曦蔓16岁漂泊在西北,被一个汽修厂老板收留,对方有家室,却硬将她留了下来,变成一个没领证的老板娘。在决心逃走之前,小曦一直被他以爱情之名软禁在厂里,两人相爱相杀,也经常对打。那个汽修厂的老板,名字叫钱锐,我曾经见过几面,长得倒挺英俊,只是脸上弥漫着一股阴鸷的邪气,喜欢眯眼看人。

这个说话的男人,正是钱锐。

我背毛都炸了,料想来者不善,一言不发,弯腰拽起刘曦蔓就往回走。

无奈小曦此刻烂醉如呢,死沉死沉的,我只能将她半抱半拖着前进,刚走出三四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我全部精神都在注意着前方,正待说话,忽然感觉腰上一紧,有个人从背后把我牢牢抱住了。前面两个男的不由分说,从我手中夺过刘曦蔓,每人抓住她一条胳膊,粗暴地把她往停在前面的一辆面包车上拖。

刘曦蔓晕晕乎乎地喊了声:“救命……”

我一仰头,狠狠砸中身后那人的鼻子,双肘后击,挣脱对方。脱身后,我没有急于救刘曦蔓,而是笔直地冲向一旁边走边抽烟的钱锐——对方人多,必须执行斩首计划。钱锐正慢吞吞地走向面包车驾驶座,我窜到他背后,跳起来就是一个裸绞锁喉。西北地区民风剽悍,这个老板也不是等闲之辈,反应极快,被我锁喉的瞬间,他左手一抬将滚烫的烟头按在我手臂上,然后举起右手的不锈钢扳子,往后一挥,重重地敲在我脑门上。

霎时间,我的脑袋疼得像是一头撞到了炸开的煤气罐上,热乎乎的血流迅速沿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右眼。

我松开手,趔趄着后退,退开一个安全距离。

这时我才想起杨叔告诫我的话,“动手之前先看清楚对方有没有带凶器,如果带了,无论是锐器还是钝器,立刻溜,能跑多快跑多快,年轻人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动不动就掏刀的二愣子太多了”,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

是我太心急,疏忽了,犯下一个大错误,没留意到钱锐还拎着扳手。

我紧紧捂着手臂上的烫伤,等锥心的疼稍稍缓解,我立刻擦了把脸,甩一甩头,可眼前还是有点模糊,只见前方三个人影呈半包围抄了上来。

钱锐穿着个亚麻色坦克背心,眯着眼睛,笑得像一只阴毒的老狐狸。

“就是你把她拐跑的?”他上下打量我几眼,抛下一句“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就放过我,径自走了。

“站住!抓流氓!这是人贩子!”

我忍着痛又追上去,喊人帮忙。酒吧地处繁华路段,虽然是半夜,还是有不少行人驻足围观。钱锐走上前去,推开了挟持着刘曦蔓的两个男子,熟练地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老婆,你怎么又把自己喝成这样啊?跟你说多少回了,夜店不安全,走,跟我回家去!”

围观的几个人本来就不想惹事,听他这么说便散了,临走前议论我:“人家夫妻闹别扭,她跟着瞎起哄,可别是个傻子吧……”

等我踉踉跄跄追上去,钱锐他们已经把小曦塞进面包车,慢慢开出停车场,喷我一脸尾气。

我冲回自己车边,这才发现车身布满狰狞的划痕,保险杠破裂,大灯被也踹坏了,看来这伙人早就在我车上动了手脚。来不及仔细检查,我跳上车准备发动车子追上去,可车子怎么都启动不了,点火点不着,而且车底传来漏油声。我急忙下车打开引擎盖,震惊地发现发动机后的油管被人切开了,不远处的刹车线也被绞断,不知哪个部位的电线一直在滋滋地冒火花,总之,我的爱车已经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再回头时,面包车已经开远,都快到五百米外的十字路口了。

我徒劳地奔出两步,脚下一软,坐在车边,哭着打电话给杨叔:“师父,我刹车线被人切了,输油管也剪了,还在漏电……追不上去了……”

杨叔冷静地听我说完,迅速吩咐:“先远离事故车,漏油一旦碰到电火花可能会……”

他话还没说完,我鼻端果真嗅到了一股焦糊味,悚然一转脸,看到车头到车腹下的漏油已经轰一声燃烧起来。油箱就近在咫尺,我一阵惊惶,站起身来往后退,堪堪跑出两步,杨叔口中的“爆炸”二字业已落音,只见我的皮卡周边腾起一圈刺眼的亮光,大团火球升起,紧接着听见“砰”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两吨多重的车随即被爆炸掀歪,一股巨大的热浪像十倍龟派气功波般将我拍倒在地,还扫了一个跟头。

一刹那间我眼前发黑,耳膜颤栗,大概是瞎了也聋了。

我顾不得检查自己受伤情况,连滚带爬窜出去老远,一路上听见背后传来连二接三的爆裂声,轮胎、玻璃、气囊全炸完了。

——我车炸了!我要剁了那帮龟孙!!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凄清的街头,心中呼啸着这个念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那辆面包车还在十字路口规规矩矩等着红灯,突然,斜刺里冲出一辆白色宝马,狠狠地撞上了面包。

我的鼓膜已经暂时不工作了,没听见撞击声,只看到附近的人和车都在纷纷飞奔闪躲。

这个充斥暴力的夜晚,实在太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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