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生拎着外卖袋子走到跟前,“怎么站在外面?”
她指了指房门:“她爸妈来了,我看没我什么事了就出来了。”
“那东西怎么办?”他提了提手上的袋子。
穆凡迟疑了下,然后接过袋子,说:“你等我一下。”
她拎着袋子转身敲了两下门,听到回应就拉开门把手走进去。大约只等了一分钟左右又钻了出来,只是手上已空空如也。他不解地看着她,穆凡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了两步才解释说:“赵思思爸妈晚上赶飞机过来的,肯定没吃东西,这么晚了他们未必肯再折腾,那些吃的不如留给他们,正好有他们陪着,多少能劝思思吃一点。”
“那你呢?”
她穆凡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就算再没胃口也跑不了这顿饭了,便道:“我好办啊,你开车了吧?我和你出去吃一点。”
宋景生看了看手表,有些迟疑,“现在?”
“对,现在。”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医院的大门缓缓驶离,宋景生坐在驾驶座上朝右手边打了下方向盘,拐上主道才拧着眉开口:“我大概是疯了,那么晚还带你出去吃饭,医院有规定,过了点我还不知道能不能送你回病房。”
外头刮着凛冽的冬风,显得打着空调的车内异常温暖,穆凡缩在高领毛衣下,然后调整了舒服的位置才出声:“怕什么,大不了就不回去了,反正不是什么大毛病,住医院实在是太小题大做。”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等你的胃病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才会觉得住院不是小题大做?你知不知道你的胃炎已经不算轻度的了,今天只是你运气好,如果再严重些你会胃出血!”
他难得语气如此严厉,穆凡却不反感,反倒顺着说:“我以后会注意。”
宋景生挑眉,虽诧异于她今天的听话,但也没有纠缠在这个话题上,索性问:“想吃什么?”
穆凡提议,“满玉堂?”
“不行,他们家的饭菜虽好吃,但大多口味太重,重选一个。”
她颓然地往后一靠,“那还是你选吧。”
最后宋景生选了一家还在营业的广式茶餐厅,店不大,就在路边,口味谈不上多正宗,但到底是可以解决饥肠辘辘的问题。她点了一份干炒牛河,又点了一个菠萝油和一份叉烧肠粉,本来以为胃口不见得好,可不知为什么,菜上齐后胃像是率先闻到了味道恢复了知觉,驱使着她拿着筷子快速扫荡,吃到最后竟然有些撑了。
宋景生因为吃过东西了,并不饿,只是耐着性子坐在对面看着她吃,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交流,直到看她吃得差不多时才出声制止,“吃多了不消化,时间也不早了,过会还要休息。”
穆凡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吧。”
曾有人说过食物是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她本来还嗤之以鼻,可现在肚子得到了满足,原本郁结难舒的心情竟也好了不少。走出茶餐厅伸了个懒腰,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忽而发现冬夜的星空也异常美丽,寒星仿佛并不畏惧严寒,争相辉映地镶嵌在深远无边的天幕上,让人看了亦觉心境广阔,那最后的一点心闷都尽数散去。
宋景生随着她抬头仰望,听到她说:“冬天竟然也有那么多的星星,我原本以为像这样的季节,连他们都想要冬眠了。”
他笑:“其实冬天,是一年四季中亮星最多的季节,有不少星座都非常好认。”
她转过头看他,“你还懂这个?”
她的惊叹太过明显,口中哈的气瞬间化成一股白雾,宋景生的脸在这短暂的氤氲中笑了下,“不是懂的很多,但教你绰绰有余了。”
穆凡怔了下,随之被他报复式的这句话给气笑了。
犹记得当年因为转校的关系,宋景生的数学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进度有些跟不上,穆秋萍有些着急想请家教,穆凡却觉得很费事,出于好心便提议自己来教。但宋景生十分不给面子,只是冷着脸说:“你行不行?别误人子弟了。”
当时的两人并不算友好,面对对方的质疑她亦十分不客气,“行不行你别管,但教现在的你绰绰有余了。”
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时间久了宋景生渐渐发现穆凡的短板在地理上,初中时她连简单的时差计算都搞不懂,更别说诡谲的天文现象,往往是谈到就一头雾水咬牙切齿,故而时不时就要被他拿出来嘲笑一番。她没有想到,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竟然还不忘再抓住机会打击报复一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晚的他格外有些不一样,那些裹在责备下的关切和斤斤计较的报复仿佛又有了些他从前的影子。比起刚重逢时那个步步退让、小心迁就的他,反倒是此刻的他来得更加鲜活和真实。
只是这微妙变化的背后原因,她仍不想去深究。
回医院的路上,她又有些消沉,蜷缩在座位上几乎一言不发,看着很淡定,但下意识皱起的眉头和环抱在胸前的双手还是透露她对医院的抗拒。车子一路疾驶,眼看就要开进医院大门,却又倏地转了个弯,拐向了另一条大路。
她诧异地转头看他,却见他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语气平淡,“不想去医院就不去吧。我过会给医院打个电话说一声,明早再去办出院手续。就是现在太晚了,你回去会不会打扰到阿姨,要不要去我那?”
几乎是一瞬间,她戒备的姿态就已松懈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好笑,“你就那么怕进医院?”
穆凡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承认,“谈不上怕,只是不喜欢,冷冷清清的,好像住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话乍一听有些孩子气,可再一细听又琢磨出几分凉薄的悲观来。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
萧索的冬夜像是格外寂静,前方是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的马路,仿佛一直这么开下去也永远没有终点,唯有灯火和在风中不停晃动的梳枝方显出些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她将脑袋耷拉在车窗上,似乎被这样浓郁的夜色所蛊惑,全然没有从前的戒备,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口说:“你出国没多久,妈就患上了抑郁症,然后住院了。那个时候我们离开宋家,没有带走多少钱,而又我刚上大学,手里头也没有积蓄,所以请不起护工。于是趁着大一功课不重,我白天抽时间去兼职打工,到了晚上就去医院陪房,妈看我辛苦,就让我晚上回家睡,不准我再去陪房。”
宋景生沉默地听着,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然后呢?”
然后……
记得那时候好像也是一个冬季。
虽说她比从前坚强不少,可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娇气。听穆秋萍那么说,也就没再坚持,只是每天定时到她那里送个饭,然后就回家休息了。直到有一天打工的店里出了点事,没办法去送晚饭,正要打电话跟穆秋萍说一声,她就打了过来。语气很寻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就问她在干什么,还说天冷了记得加衣服,要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胃。言语的关切和啰嗦同往常判若两人,当时的穆凡虽然奇怪,可也没什么太大感觉,只是急急忙忙应了,就挂断了电话。后来店里忙完了,心里又觉得有些不踏实,就买了点吃的又去了趟医院。
结果才到医院,护士就火急火燎地和她说人不见了。
穆凡回忆至此,声音不由沉了下去,“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哭,然后跟着医院的人跑出去找。”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宋景生转头看过去,却见她垂下眼睑,试图遮住刹那间涌起的一层恐惧和绝望,又继续开口,“最后,根据调出来的监控提示,我们在医院楼顶的天台上找到了她。”
车子猛地停下,轮胎擦过路面,刮出的巨大声响惊吓住了路边零星的路人,但宋景生恍若未闻,四肢百骸都生出一丝凉意,只觉得嗓子像是哽住了般晦涩不堪,几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得以问出口:“阿姨……怎么了?”
穆凡显得很平静,“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倒在天台的边上,手里是她不知道从哪买回来的杀虫药水,嘴里全是白沫子,一动不动,就跟已经死了一样。”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包,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继续淡淡地陈述,“不过幸好当时在医院,她喝下药水时间还不长,洗了个胃给抢救了回来。后来我再也不敢让她单独住在医院,所以不顾医生的劝阻硬是把她接回了家,只是定期回医院复诊,但凡我不上课也都会在家陪着,时间久了,她的病情有了少许好转,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的事件。可至此以后,我就怕了去医院,总觉得那里像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人进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有告诉他,当她找到穆秋萍并冲上去的那一瞬间,不经意地拐了一眼近在眼前的楼底,黑黢黢的,很高,一眼望不到底,却仿佛有一只无形地手从底下伸出来,不停地将人往下拽,往下拽。
她不敢想象,如果穆秋萍选择的不是杀虫水,而是另外一种自杀方式,他们究竟还能不能及时赶到。
也就是那一次,原本不怕高的她开始恐高。
所以哪怕是偶尔胃炎发作,她也顶多是挂水了事,从不敢住院过夜。
宋景生的脸几乎绷成了一座雕塑,直到因为车子骤然停在马路中央,有行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上门敲窗户,他才略微回神,重新启动了汽车。
他问:“爸知道这件事么?”
她淡淡回答:“以妈的个性,怎么会允许我把这件事告诉宋汝良。”她停了下又自嘲道,“何况以当时的情况,我连重新跨进宋家大门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想诉苦也是求助无门。”
“穆凡。”宋景生沉默了片刻忽然直呼其名,显得尤为郑重其事,“当年的你二十岁都不到,就算再负气逞强,都不该独自扛下这一切,拿阿姨的身体开玩笑。你有没有想过你强行带阿姨离开医院后在没有人看护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即便对爸,对我,甚至对宋家怀有多大的敌意,你都应该第一时间找到爸,然后告诉他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至少他可以在你上学打工的时候暗中派人看着阿姨,你也就不至于一个人疲于奔命还要整天担惊受怕。难道你觉得为了赌这一口气却要付上更为惨痛的代价会值得么?”
他自归国后,从未用这样态度严厉的话指责过她,这番话几乎可以算得上的直言不讳的数落了。但穆凡没有生气,只是抿着唇没说话。
其实他说的没错。当年的自己年纪轻,对自己也够狠,说白了就是为了赌一口气,只想着就算不依靠宋家也能熬过去,所以没有考虑太多后果,兴许潜意识里也曾考虑过,可当时心中的剧烈恨意使得她无法想太多。直到年纪渐长,经历世事之后方觉出些后怕的意味。
宋景生看她不说话,极轻地叹了口气,“不管你相不相信,爸对当年的事非常愧疚,尤其是对你,他不是没有试图找过你并想带你回家,可是他屡次上门阿姨都避而不见,后来你们又搬了好几次家,他只能选择不再打扰。但在他心里,你是他的女儿,这一点从未变过。”
穆凡的眼睛有些酸涩,兴许是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太累,她没有精力去炸毛斗狠计较从前的是是非非,只是闭上眼,轻声问:“那你呢,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宋景生看着前方,恰巧前方上绕城高速,他打了个方向盘,没有开口说话。车内陷入一片难以言说的安静。
穆凡既然问出口了就显然不打算逃避这个话题,也不准备给他逃避的机会,睁开眼看向他,目光如炬,“你听到了我和傅念茹的交谈,知道我对宋家的敌意,也猜出我同你在一起的目的或许并不单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
宋景生的回答让她出乎意料,“你对宋家的敌意从来没有掩饰过,我一早就知道,至于你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利用,我想我还分得清,不会蠢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愕然,随即看到他忽的弯起唇角笑了下,继续开口:“倒是你,被别人几句话就激得丧失理智炸成一只刺猬,实在是有些令人失望。不过幸好,最后的结果也还算差强人意,听我妈说念茹回去后一个人关在房里生气了很久,你总算有了点长进。”
穆凡咬牙切齿,“有两个女人为了你争风吃醋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他盯着前方,踩了下油门超过了一旁一辆几乎以龟速行驶的汽车,然后才缓缓出声:“不,在我心里,傅念茹从来都不是你的对手。”
穆凡怔了怔。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他松开方向盘,微微侧过头看向她,漆黑如鸦羽的双眉之下是一双承载了太多温柔和深意的眼眸。他告诉她:“由始至终,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你不需要将傅念茹看作假象敌,只需要放下你所有的防备,全心全意地来爱我。”
恰在此时,车载广播中放出一首英文歌——《open your eyes》。其中一句唱到:Ba by can weta keour time, I'm not trying torun and hide, I just wanna love you right.(亲爱的,可以给我们彼此一点点时间吗?我不再逃避甚至再隐藏些什么了,我只想真正地去爱你。)
这一刻,她忽地释然。
他们走过青春年少时那些天真懵懂晦涩甚至艰难的所有时光,曾以为那些坎坷永远都跨不过去,可是当岁月推移、年纪渐长,当初的种种少年心事终将被深埋心底,那些难以忘却的恩怨纠葛也变得不再那么鲜明,唯有眼前的那个肯同她共度风雨的人才更值得期待和信赖。
就像她对傅念茹说的,如果在他听到那通对话后还依旧选择相信她守护她,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的诚意?
那些害怕被辜负的反复试探和戒备是时候停止了,因为她害怕一颗真心总是被冷对,终有凉却的一天。
就如歌里所说的,睁开双眼,拨开云雾,不再逃避,也不再躲藏,只学会真正的去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