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733400000007

第7章 心中蛇

唐且芳在这时追了来。

遥遥屋顶之上,淡淡星光之下,唐从容一身单衣,手持云罗障,眼中竟有杀机。

杀机,与这个一向温婉的少年是多么的不相衬。唐且芳整个人都被针刺了一下——回到客栈只见屋中遍是打斗痕迹,唐从容到底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唐从容一枚花漫雨针过去,堵住那人的话头,眨眼之间,唐且芳已到近前,“什么人?”

他这一声喝,杀气沉沉,瞳孔收缩成奇异的一线,像猫,又像蛇。风拂动他的长发和衣摆,华丽珠冠在星光下灿然生光,分明一个贵公子,在三名黑衣人看来却不异于地狱罗刹,其中一个更是露出恐惧的眼神,不由自主想退缩。

为何,唐门一个领主竟比家主还要可怕?

“且芳。”唐从容的声音冰一样传过来,“化骨粉。”

化骨粉一度被唐从容禁用。中毒和割脖子比起来,显然中毒仁慈许多,只要有解药,就有活命生还的机会。然而化骨粉却是比刀剑还要无情的毒药,沾物即化,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一堆灰。

是以化骨粉只是被唐且芳拿出来化化东西撒撒气,并不曾用到过人身上。一听这话,瞳孔收缩得更厉害,在星光下闪着惊人的光芒,他一提气,从三人头顶掠过。

这样的眼神足已置人于死地,三人本能地避开,往三个方向逃逸而去。

有两个逃到半路,蓦然一声惨叫,跌倒在地,片刻,化成一堆灰末。

另一个听得惨叫,心胆俱裂,更是没命地逃开。唐从容一惊,“还有一个!”

“放心,那是我故意留下来的。”唐且芳飞身追去,一面道,“总要留个活口——”

他的话没能说完。

唐从容比他更快地掠了过去,手上拾了一把剑。

世上还有人胜得过唐从容的轻功吗?那人回望一眼,反身接招。

“他们竟伤了你?”唐且芳看到唐从容的伤口,猛然一震,“从容住手!死太便宜他们了!”

唐从容却不听,一剑快似一剑。他的剑法只算一般,并不是黑衣人对手,黑衣人道:“好、好个唐门家主,原来是个——”

“住口!”唐从容尖声叫道,连人带剑,一起冲向黑衣人。他的剑要刺中黑衣人的胸膛,必先赔上一条胳膊,唐且芳看得心胆俱裂,劲气鼓动衣襟长发,周身迸出一股淡红色烟雾,“从容退开!”

唐从容轻功超群,一点即开,淡红烟雾顺风罩向黑衣人,黑衣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软软地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消失,连一丝粉末也没有留下。

星光惨淡,照着这诡异的一幕。

唐且芳解下自己的外袍,待要替唐从容披上,唐从容蓦然道:“别过来。”顿了顿,“扔过来。”

今夜的唐从容有些反常,唐且芳默默将外袍掷过去,唐从容背对着他披上,云罗障仍然遮在身前,没有收起来。

“从容……”唐且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原来会这样干涩,喉咙里像是夹着沙子,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磨得隐隐作痛,“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用。”

唐且芳眉头压下来,一把握住他的肩,要去看他的伤口,唐从容受惊似的挣脱他的手,翩然掠开。

“从容,你的伤口必须上伤!”

“我知道。”唐从容远远地道,“但不用你来上。”

“你自己怎么够得到背上伤口?”

“我自有办法。”

路上经过热闹繁华的一处高楼,歌舞之声飘下来,唐从容站住脚,忽然摘下唐且芳的头冠,把上面的珠子尽数摘了下来,进去向一名女子道:“服侍我洗澡、上药,还有,管好自己的嘴巴——做得到吗?”

那女子捧了满把的珍珠,忙不迭道:“做得到做得到。”

那女子把唐从容带上楼,唐从容的背脊渗出一线鲜红,这鲜红就像是粘在唐且芳的眼睛上,扯也扯不下来,满心满眼都是红的。

同一个时辰里,他在寻欢作乐,唐从容被人追杀。

唐从容脸上的杀机,唐从容身上的伤口,唐从容拼命的打法,唐从容对他抗拒的态度,让他整颗心都冷下来。

变得像快石头,又冷又硬,搁在肺腑里,整个胸腹都硌得生疼。

他蓦然起身,掠上二楼,门从里闩上了,他拍门,“从容,开门。你没有刀伤药。”

那女子只将门打开一丝缝,接过药瓶便要将门关上。唐且芳手掌抵住门,“我来帮他上药。”

“她来就可以。”唐从容淡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屋内雾气蒸腾,他正在泡澡。

唐且芳眉头纠结。

唐从容的外衣没有穿出来,里衣又破了,唐且芳吩咐楼内一名小厮去客栈拿来衣物,递衣服的时候,那女子道:“里面的公子说今夜在这里歇息,请公子自便。”

唐且芳的手一抖,衣服差些落在地上。

他一直想尽办法让唐从容的人生多些乐趣,一直拉唐从容亲近女人,今天唐从容终于要做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

居然,有丝小小的失落。

说不出来原因,只是想到那个从不让人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今天晚上,有个人要睡在他的身边,枕着他的手臂,听到他的呼吸,这样的……连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也不曾有过的亲密,今天,要给一名陌生的女人。

这种心情,就像在秋天的尾声里,看到冬天不可阻挡的步伐走近,一点点微茫的寒意,一点点微茫的失落,一点点微茫的惆怅。

他要了一壶酒,在大厅的角落中坐下来。

子时,大厅很热闹。

丑时,依旧很热闹。

寅时,寻欢作乐的人群终于开始疲倦,渐渐地离去或者进了房间,厅内有几个没有客人的姑娘在聊天。

有人想过来搭讪,他拂袖在地上洒了一层毒黄蜂,将自己圈在里面。每一个靠近的人,都痛不可当。他的世界,一向没有人可以靠近的。唯一可以靠近的那个,此刻仿佛正要慢慢离开。

心中惆怅,他笑了起来。

姑娘们终于知道这个俊美华衣的年轻人是个疯子。

快天亮了,整个楼里,终于安静下来,姑娘们睡去了。

外面渐渐传来叫卖声,天大亮了,整座小城醒了过来,只有这里的人还在睡,唐且芳伏在桌上,华丽衣袖遮住半个桌面,乌黑长发披散,右手拎着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下去。

有人站在他面前,他看到一截淡青的衣摆,再往上,是雪白狐裘,昨夜的伤口失血太多,他的脸也是雪白的。

“唐……从……容。”唐且芳有点口齿不清地叫出他的名字,“你醒了?”

“你喝醉了。”唐从容淡淡道。

“我没醉,我总是喝不醉,真希望可以像你一样,醉了就睡,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唐且芳站起来,有些站不稳,但神志真的是清明的,酒醉心明,说得就是他这种人,他放下了酒壶,“我们……要上了路了吗?”

唐从容吩咐人准备醒酒汤,唐且芸打断他,不由分说携了他的手上马车,脚踏在车辕上,身子一晃,差点摔下来,向车夫道:“快走,快走,快些离开这里。”身子绵软无力,长发横过面颊,一头靠在车壁上。

唐从容扶住他,“你发什么酒疯?”

唐且芳的头软软地搁在他肩上,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呼吸像是喘息,“……我昨天不该来这里,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从容,我让你一个人对付那些人……”

唐从容的手紧了紧,“我并没有怪你。”

酒气涌上来,唐且芳的心突突地跳,他闭了闭眼,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四处奔突,是酒气吗?还是其他?不知道,也懒得理会,只是想到昨晚,整个人就像是被抽了一鞭,一口浊气涌上来,“哇”的一声,吐出来。

这一口,全吐在唐从容身上。

“老全,停下!”唐从容急叫,“快帮忙。”

马车已经离了大街,这是一条小巷,周边都是民宅。老全帮着把唐且扶下车,唐且芳还在吐,胃中已经没有食物,全是酒,连胆汁也要吐出来。

一位妇人买菜回家,好心地将他们请进院子,打来热水。

这一吐,全身都出了一身冷汗,酒气仿佛全吐了出来,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被掏空了,风像是可以从身体里面穿过。唐且芳仰起头,雨停了,春光明媚,照得睁不开眼睛。

妇人端来茶,唐从容送到唐且芳唇边。即使脸色苍白如雪,嘴唇还是鲜红的,眼角淡淡红晕也没有褪色,鬼魅般艳丽。

唐从容端着茶杯的手轻轻打颤,天香到底有多毒?那样爱惜容貌享受生活的唐且芳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唐且芳伸出一只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臂,将茶送进嘴里,慢慢睁开眼来。

唐从容面色苍白,眼中焦虑,似有泪光,唐且芳握住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冰冷沁凉的滋味,像是有冰块融化在肌肤上,慢慢渗进筋脉和骨髓,血液里都是这样的凉气。

从容,对不起。

这三个字竟然这样沉重,说不出口。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借着他手上的凉意,渗透自己的全身,唐从容那双失去了知觉的手,好像还可以感觉得到他额头的温热。这温热像水气,顺着手臂漫进了心里,又从心里升上喉头,声音微微沙哑:“没事的话,把衣服换了继续上路吧。”

唐且芳不想松开他的手。

唐从容只觉得他忽然成了一个孩子,固执得令人心生爱怜,没有抽回手。

时光像是静止,不再流淌。

妇人已经在院子里洗菜,老全帮忙从井里打水上来,不知哪里钻出两个小男孩子,好奇地望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他们在干什么?”小的问。

“不知道。也许被人施了定身术。”

小的眼睛放光,“真的有人会定身术吗?”

“人当然不会,神仙才会。”

“……”

这样的童真的对话,不禁让他们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辰光。两个人相视一笑,松开手,在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唐从容看着他,终于道:“老实说,我的确怪你。在我和别人拼命的时候,你在女人的怀里。”

“总算说实话了。”唐且芳望着他,“我也告诉你,如果再有这种事,我就是你重孙子。”

心里面松了一口气,自己也能说出来了。

唐从容温婉一笑,“你越来越不像话。当年逼着不让我叫叔爷不算,今天居然打算叫我叔爷。”

这是他真正的笑容,唯有发自内心的轻悦,才能笑得如同荷花摇曳,空气中有莲的香气。

一丝笑意从唐且芳的嘴角爬到眉梢,恍如催春花木的东风信,他扬眉,“别得意得太早,从今往后我不会离开你半步,想当我的叔爷,还早一百年呐。”

唐从容摇了摇头,待要说话,忽然一丝困倦袭来,眼睛不由自主闭上,头轻轻一歪,靠在车壁上。

唐且芳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扶到自己肩上。

他的后背受了伤,一直侧靠着不碰到车壁,唐且芳索性坐到他面前,让他整个人伏在自己怀里。

这样,会舒服一点吧?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亲密地抱过他。唯一一次,还是在唐从容冻僵的时候。十二年,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再是当初模样,然而此时此刻,怀里的唐从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单薄的男孩子。

如果不是顾忌到他背上的伤,唐且芳想将他整个人都拥入怀里。

忽然之间,觉得过量服用回春丸也不是坏事。

他昏睡的时刻,软弱如婴儿,自己可以照顾他,他也需要自己的照顾。

这样的感觉,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酥软,鼻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气,又觉得无比清悦。

他的脸贴着唐且芳的心脏,肌肤细白如玉,唇色淡红,唐且芳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替捏肩松乏的时候,柔若无骨的手感,还有那淡淡的红晕,叫人心上轻颤。

春天的风太过醉人了,柔柔地勾起无限温柔,唐且芳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地,抚上唐从容的脸。

这样的手感……胜过所有的珍珠的光滑……让人想陷进去,不可自拔……

他的头微微低下去……

低下去……

淡淡荷花香绕在鼻尖,牵引着他……

他想用唇去感觉,那肌肤到底可以多甜美……

脑中一丝清明,在最后一刻冒出来,当他发现自己想做什么,出了一身冷汗,狠狠一仰头,脑勺撞在车壁上。

唐且芳,你疯了。

天香不仅影响了你的身体,甚至影响了你的神志。

一丝说不出来的惶恐,水一样漫过毛孔。

后悔吗?唐且芳,天香会毁了你的一生。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望向胸前这张睡颜,唐且芳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冻得双唇青紫的小男孩,不由将他拥得更紧些。

下巴碰到他的头发,心底有异样的柔软。

唐且芳命人去查那一夜的黑衣人,原来是崆峒派拼死想夺云罗障。唐从容冷冷一笑,将此事报上阅微阁。

接下来的行程没有遇上一丝乱子,只是唐从容那一夜之后不再住客栈,而是在妓院过夜。他出手比唐且芳还要阔绰,随手捞着唐且芳的珠冠玉带送人,等到两人终于回到唐门的时候,唐且芳一身衣饰几乎被他搜刮殆尽,一脸灰败。

无论如何,生活总算恢复了正常。回到唐门之后,唐从容对外声称感染风寒,每天只抽出一个时辰与长老们议事。至于这到底是一天之中哪一个时辰,就要看他何时刚刚“睡”完。

月通的儿子月深蓝已经进了昆字十三骑,闻得家主回来,要给家主请安,唐且芳便让他进来。只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与月深红有几分相像。只是在家主和叔公面前显得十分拘谨,不如月深红谈吐有致。

唐且芳是天下第一亲切人,一口一个“小深蓝”,问了他在唐门的生活,又问起月深红,月深蓝道:“小妹在家帮父亲打理帮中事务。”

唐且芳笑道:“小深红果然能干。”

月深蓝汗颜:“妹妹的确胜过我许多。”

月深蓝成了听水榭常客。一来是要显出家主的看重,不令他在昆字十三骑中受委屈,二来用唐从容的原话说,“叔爷也可以多打探一些月姑娘的事。”

月深蓝极善解人意,用唐且芳的话来说:“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唐从容喜欢的,他一应知道,不喜欢的,从来不在面前提。知道唐从容善弈,他求教,唐从容许久不曾下棋,含笑应允。

唐且芳在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低声道:“距离上一次昏睡,已有一个时辰,你要小心些。”

唐从容微笑,“我自有分寸。”

月深蓝拈起棋子,一惊,“呵,竟是温玉。”

唐从容微微一怔。

说起温玉,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听水榭里的棋子,都是唐且芳弄来的,材质极尽特殊,珍珠玉石无所不有。某一日唐从容棋子虽然华丽,可惜都冷冰冰。唐且芳便拍着胸口说要搞到温玉雕棋子。温玉旷世难求,当时唐从容只是随口说说,听他答应也只是淡淡一笑,随即便忘了。

而今一枚棋子拈在手里,看上去圆润光泽,与别的玉不同。他的指尖已经失去触觉,感觉不到温玉特有的柔和温暖,心里却是柔柔一动。

月深蓝也颇有几分造诣,在唐从容手上也能周旋许久,唐从容道:“月公子棋力不弱。”

月深蓝微笑,“怎及得上家主万一?”

他原本长得清秀,笑起来更加温柔可亲。唐且芳忽然发现他和唐从容有点像,无论是面容还是身形,两人都没有男人应有的硬朗。

下到一步关键处,唐从容指尖抵住额头思索。那指晶如冰晶一样,嫣红荷花娇艳欲滴,面前人眼眸闭上,睫毛长长如蝶翅,面目温婉如玉,月深蓝的目光停在上面,竟然挪不开。

唐且芳原本坐在一边喝茶,见这一子久久没有落下,唐从容久无动静,心里一惊,看到月深蓝近乎痴迷的眼神,更是一大惊。

“月深蓝。”

月深蓝竟没听见,毫无反应。

“月深蓝!”唐且芳大喝一声。

月深蓝像是从梦中惊醒,“啊,叔公,何事?”

唐且芳强压下心头一口气,“家主太累了,你先回去吧。”

月深蓝领命,临走犹有些不舍,唐且芳看他在兰舟之上再三回头,无限依依,心里真是又惊又怒,指尖微微发痒,化骨粉蠢蠢欲动。

唐从容片刻便睁开眼,面前已经没有了月深蓝,一想便知道被唐且芳打发走了,他手里仍拈着那枚棋子,忽然将棋子贴在面颊上,微微一笑,“真是温的呢。”

这一笑有说不出的柔媚宛转,唐且芳下意识地看了看湖面,如果月深蓝还在,眼神会痴迷成什么样子?

“从容,以后不许月深蓝上听水榭。”

他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刻,唐从容微微一愣,“为什么?”又一笑,“他不再告诉你月姑娘的事了?”

“我可不是说笑。”唐且芳皱眉,“那小子……那小子的眼神不对……”

“怎么不对?”

“总之就是不对!”唐且芳有些烦躁地一拂袖,“以后别让他进来就是。”

“我看他还好。”唐从容把玩着温玉棋子,“他没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欲念,很温和。”

唐且芳的眉头拧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唐从容这句话比月深蓝的眼神更让他指尖发痒,冷笑道:“那好得很,难得有人和你聊得来。”

这口气十分不善,唐从容不解,“你怎么了?”

“没什么。”唐且芳烦躁地走开,跳上小舟,也不用婆子帮忙,自己撑浆,心里有种很奇怪的焦躁,似有虫蚁轻咬,驶到一半再也不耐不住,施展轻功掠上岸,袍袖一抖,化骨粉洒在身边一株柳树上。

柳树瞬间枯萎,化作粉尘。

月深蓝晚上被请到拂晓轩。

唐且芳靠在太师椅内,长发披散,没戴珠冠,一身锦灿灿的衣裳在灯光下闪着异样光泽。

他的眼睛里也是沉沉的光芒。

月深蓝规规矩矩地请安。

这是个清秀的少年人,眸子温润,他身上,有一种和唐从容极相近的气质,那就是温和。

月深蓝是和气,唐从容是婉约。

物以类聚,人总是被相似的人吸引吧?

月深蓝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知叔公召唤,有何吩咐?”

唐且芳慢慢吐出一个字:“坐。”

月深蓝坐。

“你今年多大?”

“回叔公,二十。”

“可有家室?”

“尚未婚配。”

唐且芳抚着衣袖,抬眼望他,“怎么,没有遇上意中人吗?”

月深蓝有些迟疑,“……是。”

“我今日找人打听过,你父亲帮你找了许多门亲事,你都不满意。眼界果然是高,到底喜欢哪种脾性的姑娘?”

月深蓝面色有几分尴尬,“有劳叔公操心,晚辈——”

“你喜欢男人是吗?”唐且芳突兀地问。

月深蓝的表情僵在脸上,唐且芳的目光笃定而锋利,如刀刃一样,灯光下唇鲜红欲滴,隐隐噬血夺魂,月深蓝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一僵之下,道:“是。”

唐且芳的瞳孔不由自主收缩,面上罩了一层寒霜,“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到听水榭了。”

月深蓝身子一震,“晚辈虽然喜欢男人,却也不敢对家主有非分之想。”

“是吗?”唐且芳想到他看唐从容的眼神,那样痴迷眷恋,冷冷一哂,“家主厌恶断袖,你今后少出现在他面前。”顿了顿,忍不住道,“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想让月家无后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晚辈知道。”月深蓝低声答,“只是……喜欢男子,或是喜欢女子,都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事……这一点,叔公应当比我清楚……”

唐且芳一挑眉,“你说什么?”

“像家主那样的温婉细致的男子,有男子的清朗,又有女子的婉约,谁能不喜欢?我并不敢打家主主意,只盼能够多看他一眼,多听他说一句话……”月深蓝面色凄然,“既然叔公不悦,我自然再也不上听水榭——”

他蓦地顿住,衣襟被唐且芳攥住,唐且芳一字字道:“你、说、什、么?”

从见唐从容第一眼,月深蓝便情难自禁,此时听到再也不能见唐从容,心内一片悲凉,“你已将家主视若禁脔,像我这种小人物,自然再也碰不得——”

“啪。”

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月深蓝脸上。

唐且芳的眼神阴郁得吓人。

他向来出手便是毒药,还从未亲自动手打人,这一下怒不可遏,瞳孔收缩成一线,“再说一遍。”

月深蓝嘴角溢出鲜血,唐且芳杀气如刀,森然逼人,他自知不是对手,蓦然大笑起来,“你看他的眼神,好像天上地下只有他一个人,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

胸前蓦地滑过一丝凉意,直透四肢,唐且芳的掌心抵住他的胸膛,眉眼已经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瞳孔像猫,又像蛇,冰冷。

月深蓝软软地倒下去。

一阵风过,灯火明灭不定。

唐且芳红唇如血。

胸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抓挠,他不想再听这个人说下去。

有一条毒蛇,一直伏在他的心里。

今天突然被月深蓝踩住了尾巴,蛇头蓦地回身一咬,狠狠一口,正中他的血肉。

唐且芳额上沁出森森冷汗。

不,这全是月深蓝的胡扯,他自己喜欢男人,所以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是的,唐且芳怎么会喜欢男人?唐且芳是喜欢女人的。

——心里却有个声音幽幽在响,可是,为何那一次,抱着青楼头牌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唐从容?

为什么看到他脸上红昏,你会怦然心动?

为什么看他受伤,看他冷淡,你会痛不欲生?

还有那一次,你控制不住想去吻他的脸,真的是天香的毒性所致?

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想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对象是唐从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气,像那年一样,将他抱在怀里,醒来睁开眼,便是他温婉的面容——这样的想象,竟有致命的晕眩,竟让唐且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听水榭灯烛已灭,唐从容已经就寝。

等听到动静时,唐且芳已推门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身上,像黑色的水草,华丽的衣摆还滴着水。

“且芳?”唐从容怀疑自己在做梦,“你洇水过来的?”

唐且芳不说话,隔着一丈的距离,望着他。

黑眸沉沉地,没有一丝亮光。

“我废了月深蓝。”

唐且芳脸上苍茫一笑,就那样在地上坐了下来。

唐从容一惊,“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我一时失手伤了他。”唐且芳坐得很懒散,脸是苍白的,唇是鲜红的,在夜色里看起来如同妖魅,凄艳不可方物,“从容……我——”

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蓦然站起身来。

“且芳!”唐从容厉声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唐且芳的眼睛黑沉沉一片,灭绝了所有光亮。真的是绝望,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一向闪耀着珠光的眸子变得这样灰暗。

可以告诉你吗?

告诉了你,你还会把我当作你的光明与温暖吗?

你会觉得我污秽不堪。

我也不再有面目出现在你眼前。

是的,我居然,对你有邪念。

唐且芳仰起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那小子诅咒我断子绝孙,我一气之下下了毒手。”

月深蓝竟这样说他?难怪他会失常,天香毒气的秘密,本来就是他的忌讳。

“他只是随口胡说,你何必理会他?”唐从容叹息,“事已至此,我会通知月通。”

唐且芳点点头,“那我走了。”

唐从容看着他离去,湿衣粘在身上,显出他颀长的身形,背影却不如往日里挺拔,仿佛黑暗中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上面,令他挺不直腰来。

连这背影,也是绝望的。

唐从容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的酸楚,唤住他:“且芳。”

他站住,却没有回头。

“这世上会有你的血脉延续,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仍然可以做一个正常人。”唐从容的声音里有丝不可抑制的颤抖,“相信我,你可以。”

唐且芳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浮上一丝笑。

从容,你以为我真是为了子嗣伤心?不过这样也好,你就这样认为吧。

他离开。

有婆子站在木兰舟上等候。

他没有上去,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俯身向湖面倒下。

哗啦一声,在寂夜里响极了。

冰冷的湖水淹没他。

同类推荐
  • 夏生夏长夏收夏藏

    夏生夏长夏收夏藏

    申夏相信一见钟情,相信世上有伟大爱情的存在。但她从不相信这些美好会发生她身上。当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她面前,她能否鼓起勇气抓住呢?
  • 其实我只是喜欢你啊

    其实我只是喜欢你啊

    “可以是吧,毕竟总归是要有一个目标的,那么就把你当成那个目标吧。好像事情又回到以前了,虽然物是人非,尽有不同,但是如果曾经我可以,那么现在也行!”——阿呆
  • 琴弦丫头:我的绝色王子

    琴弦丫头:我的绝色王子

    杜宇辰那因为疲惫而呈死灰色的眼突然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琴,琴的面板光滑细致,弧度打磨和漆面都很精致,乌木的手感也恰到好处,算是上...
  • 重生校园之巅峰女王

    重生校园之巅峰女王

    上一世,父母意外离世,哥哥遭人陷害入狱,闺蜜与渣男在一旁冷眼旁观,落井下石,我懦弱,我无能,我无法为父母报仇,到最后的险遇贵人,成为人人害怕的杀手,正当我掌握一切证据之时,我却死了,我不甘心,这不,老天开眼,让我重回我的少年时期,这一世,看我如何活出自己的精彩。
  • 亲爱的学长大人

    亲爱的学长大人

    大学时的一次泼水恶作剧,把白小俞卷入其中。霸道蛮横的韩范儿朝鲜族帅哥金岳当众给了她难堪,同为金岳好友的李景浩却向她伸出了温暖的手……经历种种,春心萌动……毕业之际,他远赴英国,而她宁愿等待。直到听说他已结婚,心灰意冷……她决定重新开始,让自己爱上别人,而他的出现再一次打乱了她的生活,她想要逃脱,远离他,然而事与愿违,她纠缠于两个男人之间,到底谁才是她与相守一生的人……
热门推荐
  • 三秒余生

    三秒余生

    电视剧里的,都是骗人的。可能很多人都会这样觉得吧,但是不得不说,还是会有很多人憧憬着电视剧里的偶遇,与爱情。比如说,我。记忆中的少年不是电视剧里的白衣少年,也不是充满闪光点的男孩,但偏偏在自己眼里却那么闪亮。很多人都说,高中的恋爱,既美好又单纯,但是互相喜欢的我们缺少一个告白的开始。高中的我们,在彼此眼中是要好的朋友,各自都把对对方的心意放在心上,不让人察觉。有时候,朋友会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每当这时,我都会说“不知道,可能是,不知不觉中吧”。第一次,明白自己喜欢上他,可能是当自己对于那个少年"早恋”的时候吧,看到少年和别的女生亲密,和别的女生一起聊天,心里,总是会感觉落寞,又,可悲。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不会喜欢你的,不要去想了”,但是尽管如此,爱幻想的天秤座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的想象着,想着,有一天,他身边的女生,是我。尽管如此,幻想总是幻想………当遇到对的人出现,尽管如此简单,也足以在我平淡如水的生活泛起涟漪。他是我年少的欢喜,也是我的往后余生,如果,有那么个少年在等你,不要忘了要上去牵起他的手。
  • 小农场日进斗金指南

    小农场日进斗金指南

    现今社会中,人们对健康农鲜产品的需求不可小觑,抓住商机掌握诀窍,一块2英亩的小农场的收益能力,未必会比大农场差。
  • 恶皇专宠大龄妃

    恶皇专宠大龄妃

    一颗心,有过繁华似景,有过无所不能,有过万马奔腾。当它千疮百孔后,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个人,一座城,一生心疼。“叭叭叭叭!”叙衍殿外,豆大的雨点砸在石板上,溅起漂亮水花,门外望去,天地间好似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雾蒙蒙一片,模糊不清。雨直直地从天而泻,敲击着精致的金黄色琉璃瓦片,滂沱大雨好似阵阵鼓点,铿锵有力。云挽香恬静的跪在屋檐下,屋顶的雨水……
  • 中国模范生

    中国模范生

    即将走过的改革开放30年如同一场谁都无法预知答案的世纪“大考”,把浙江称之为这场“大考”中成绩优异的“中国模范生”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其模范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在这片土地上贡献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经济增长数据,更在于其每时每刻所展现出的与旧思维迥异的改革新世界。很多情况下,活泼泼的改革新世界生发于浙江,进而绽放于中国。正是循着这样的视角,我们清晰地发现了改革开放30年浙江样本的中国价值……本书以客观的记叙和充满理性的思考,使我们再次感受并分享了这一弥足珍贵的宏大篇章。
  • 消费心理学(心理学课堂02)

    消费心理学(心理学课堂02)

    《心理学课堂》套书共5册,包括《消费心理学》、《博弈心理学》、《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价格心理学》、《销售心理学》,《心理学课堂》从多方面总结和归纳了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社会活动中的心理学,并配以生动的案例,增加了阅读趣味。阅读《心理学课堂》,可以使人们清醒的认识生活中所遇到的种种不合理现象并加以规避,从中得到人生智慧,使生活更加积极主动。
  • 夫人万岁

    夫人万岁

    抓人贩子被歹徒一枪崩的穿越了,醒来又发现自己被毁容了,程岐表示真愁skr人,妖魔鬼怪怎么踏马这么多!没关系,拿起金箍棒,俺老娘来也!且看她如何三拳打飞小渣渣,倒拔门口白莲花!**************只是某人发现,自己的预备役媳妇儿画风突变,不但骨骼清奇,好像智商也在直线下降,无奈摊手,你这泼猴。#傲娇总攻vs中二少女#某傲娇:追妻难受。某中二:多喝热水。——————书友群429908206,已有两百万完结作品,坑品更新有保障,都来可怜可怜孩子吧!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叶牧

    叶牧

    平凡的少年,却有恐怖的背景,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会翻起怎样的波澜?
  • 逐锦

    逐锦

    安锦颜重生了,这一次她化身嗜血修罗,不再是前世那个人见人欺的懦弱胆小的天煞孤星,绣艺赚钱养家,银针救病杀人,恢复容貌成绝代佳人,想佳人入怀?我的目标是皇帝—身后最伟大的女人!渣爹渣母想利用?家破人亡来换可好!说她心肠歹毒?不知吕后可喜欢?重活一世,她一路打渣男虐莲花,外加金手指开挂,只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 如卿梦

    如卿梦

    一个“改天逆命”的传说,让世人疯狂,每个人都想自己美梦成真。一个从来都不会做梦的人,重活一世,推翻自己被欺凌的命运。梦里有青梅竹马、有绝美妖狐、有邪恶教主还有异国王子。这一世,不为任何人而活,只为自己。你相信“改天逆命”真是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