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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奈河桥

郭文豪丢下黑石,拍拍掌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答道:“几年前到宁夏和内蒙采风,在当地一些遗址见过这类石头。我们的领队是内蒙人,也是比较知名的考古学家,他告诉我们,这些黑岩原本都是普通的青石,之所以呈现出眼下的状态,是因为被萨满巫师施了法咒。施法的过程叫做‘黑泥塑’,在当地也称为‘风淋’。”

“具体办法是:用凫血、羊脂、柏油、蜂蜡和卤水混合出一种黑色的浆液,然后选一个大风乍起的日子,将浆液浇注在普通的青石上,或者把青石浸泡于浆液中,迎风吹拂七七四十九日后青石便成为眼下这种黑石了。这种黑石主要用于建造一些比较庄严神圣的建筑比如塔寺、祭台等,有时也用于一些王公贵族的墓葬甚至皇陵,据说,可以水火两拒、神鬼不侵。”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用途,即设阵囚魂。该手段在萨满巫术的基础上,又借用了茅山术和佛教密宗的一些招式技法,专门用于惩治犯有严重罪过的人,使其死后灵魂不得超生。不过这种用途并不常见,目前仅限于稗官野史和坊间传闻。至于眼下这些黑石,究竟多大规模、出自何人之手、目的是什么暂还不得而知。”

肖飞也不再问,持着手电继续观察那道裂缝。从裂口形态、规模、结构和辐射方向来看,很明显不是炸药炸出来的(没有哪种炸药具有如此大的威力),而是山体受到牵拉挤压(比如地震)自然崩裂形成。此外,缝隙上端的石头多尖角尖棱,接近地面的部分却被磨得光溜溜的,这说明该缝隙经常有人或者动物出入。

“你们原地休息,我到前面看看。”转身前,肖飞又特别叮嘱郭文豪道,“其他人暂且拜托你了,如果一个小时内我还没回来,你就带着大家原路撤返,不必等我。”

张培嗅到了一股不安全的气息,她一把拽住肖飞的胳膊:“肖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郭文豪也附和道:“是啊肖老弟,大家一起还是一起行动吧,万一遇到什么事,也好多个帮手。”

“我只是到前面探探路,不会走远,放心吧。”肖飞安抚罢张培,又对郭文豪说,“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真遇到什么,人多反而容易掣肘。”

郭文豪点点头,张培也缓缓松开肖飞的胳膊。就在肖飞转身的刹那,又有人拽住了他,这一次是陈如。

“听话,我去去就回。”肖飞轻轻拍拍她的手,语气哄孩子般的温柔。

陈如使劲摇着头,并在肖飞下一次开口之前拦腰抱住了他。肖飞木头般僵在那里。三年前那个周末的早上,他接到通知去执行一个比较紧急的任务,临行前,妻子也是这样抱住了他,仿佛有什么预感一样请求他不要走。他说去去就回来,并让妻子做好饭在家等他。结果晚上回来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丰盛的饭菜,而是满屋子喷溅的血迹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陈如继续摇着头,她紧咬着下嘴唇,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肖飞英挺的眉毛皱了皱,什么也没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拉着陈如走了。

由于裂缝过于狭窄,两人无法并肩而行,肖飞只能采取一前一后的方式拉着陈如走。一路上所见全是刚才那样的黑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黑石吸收了光线,使得本就不太明亮的手电显得更加昏暗。此外,越往前行空气流动的速度越快,走出大约两百步后已经能清晰听到远处的风声了,气流扫过犬牙参差的岩壁,就像有人在黑暗中呜咽。

陈如突然停下来,看样子是不愿往前走了。肖飞不得不跟着停下,他持手电往远处照照,缝隙仍旧不见尽头。

“你害怕了?”肖飞望着对方的眼睛。

出乎意料,陈如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走了?”肖飞感到奇怪。

陈如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肖飞思考片刻:“好吧,我们这就回去。”

正准备返回,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肖飞立即转身,看到一青色影子从手电光亮与黑暗交接处快速飘过。

“谁?”肖飞大喝一声。这是他第二次看到那个奇怪的影子,上次是在主隧道一层的“声波分析室”,当时他以为产生了幻觉,这次可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因此,肖飞冲着那影子的方向快速追了过去。

追了大约三百来米,前方的影子突然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无论左右横宽、前后纵深还是上下高度,手电光线均照射不到尽头。唯一能看到的,是十几米开外有一道黑石砌造的拱桥,那拱桥被黑色的雾气笼罩着,看起来亦虚亦实亦真亦幻,有点像传说中通往阴曹地府的奈河桥。

肖飞小心翼翼走到桥前,在手电光照里,他发现拱桥左右各有一个雕花石墩,石墩也是黑色的,大约半米来高,上端各站着一只巨大的由石头雕刻的黑鸟。当然,那不是乌鸦,而是一种似鹰非鹰似雁非雁的东西,这东西他在升降机机井底部的石板上见到过,张培曾告诉说那叫海东青,是女真人的图腾。

石墩上的纹样以及大鸟都雕刻得十分精美细致,奇怪的是,两只鸟都没有脑袋。这令肖飞感到非常困惑,他持手电仔细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鸟的颈部有明显的断茬以及钝器敲砸的痕迹,敢情这鸟头竟是被人给硬生生弄掉的!

2 诅咒

从痕迹的新旧程度来看,断茬已经有些年头。肖飞猜测,鬼子当年开凿隧道延伸段的时候偶然发现此处,见这座石桥颇有年代感,就想偷偷把石墩和大鸟弄走,但因雕刻的素材太过坚实而没有成功,羞愤之余,那帮没有人性的东西干脆做了破坏性的处理。

拱桥两侧为漆黑如墨的山谷,底部传来水流巨大的轰鸣,由于山谷实在太深,水流卷动空气形成的风浪呼呼直往上窜。

令人费解的是,拥有精美石墩的拱桥却没有建造护栏,甚至连个几厘米高的挡件都没有。虽说桥面一米来宽,但要从这毫无防护的“高危”拱桥上经过还是有点瘆人。

然而,以当下的地理环境,适才被追的影子很难有藏身之所,唯一的可能就是过桥。所以肖飞简单思虑之后决定到拱桥对面,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抬脚,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喊:“不要!”

转过头,见是陈如——她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陈如奔到肖飞跟前,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头:“不要,不要过去——”

“你想说什么?”肖飞明显地感到,对方表达出来的激动与平时大不相同。

陈如脸色煞白气喘吁吁:“诅咒,有诅咒——”

肖飞目光一凛,正要再问,后者却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这边,多多端着手机同郭文豪、张培、袁富和阿四一起原地等待。由于没有开电筒功能(为了省电),光线暗得令人发指。张培和袁富企图打开手机多获取一些安全感,但都被郭文豪喝止了。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阿四的毒瘾犯了,又流涕又哭嚎又挠抓又踢腾的。郭文豪、多多和张培三人都按他不住,袁富上前帮忙,却不慎被咬了手。袁富恼羞成怒,拿起夜视仪砸向阿四的脑袋,后者立刻晕了过去。

张培赶紧试探鼻息,发现没事才松了口气。

“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就不怕砸出人命?”张培瞪着袁富。

“谁叫他咬我的?”袁富展示着自己受伤的手,“瞧见没,这块肉都差点被他咬下来了。”

“圣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多多阴阳怪气地掺和道,“他咬了你,你咬他一口不就结了嘛,与其一拳失德沦为小人不如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好歹落个公平。”

袁富虽说文化不深,但也不是完全听不出好赖话的主,他虎目一瞪挥拳就朝多多身上砸:“你他娘的拐弯抹角骂我不是?”

“别吵了!”郭文豪大声喝止二人,然后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阿四,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安静下来。”

“还是郭老弟讲话在理!”袁富从兜里掏出香烟,递一支过去,“来,抽一根提提神。”

郭文豪拨开他的手,转问多多:“几点了?”

多多看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下午四点二十。”

“又一天快要过去了。”郭文豪长长打了个哈欠,靠着石壁兀自坐下来,“昨晚大家都没睡好,趁这会儿不赶路坐下眯会儿吧。”

张培和袁富跟着坐下来,只有多多站着没动。郭文豪也不劝他,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拧开盖子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开始闭目养神。黑暗不仅能够使人平静心气,更是一种无形而廉价的催眠剂,没过几分钟时间,袁富那打雷般的呼噜声便传了过来。

本来快要睡着了,这下却被吵得心烦意乱,等郭文豪实在受不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四周黑漆漆的。他喊了两声“多多”,身旁没人回应。他以为多多睡死过去,手机也没电了,于是不慌不忙摸到手机,打开,结果发现张培、袁富、阿四都在,唯独多多不见了。

郭文豪一个激灵站起来,手握筒状分别朝隧道延伸段入口和裂缝里端喊了两声“多多”,仍然没有回应。这说明,不存在被呼叫者就近解手的可能。

郭文豪额头的汗下来了:肖飞临走前特意委托他照看同伴,这才刚刚半个多小时,五个成员就丢了一个,肖飞回来该如何交差?

张培和袁富先后醒了过来,见郭文豪一脸焦急而多多不在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袁先生,咱俩分个工。”郭文豪将袁富从地上拽起来,“你到肖老弟去的方向看看,我到隧道延伸段入口那边,无论是否找到多多,20分钟内都要返回到这里。”

袁富一脸的不情愿:“不用了吧?依我看,那小子肯定找地儿方便去了。一个20多岁的成年人又不是3岁小孩,还能丢了不成?放心吧,一会儿就回来了。再说,肖老弟走之前特别交代过,不让咱们乱跑——”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郭文豪没好气了。

袁富叉腰瞪眼:“嘿,都是一条舟上的船工,你又不比我官儿大一级,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郭文豪指着对方鼻子:“肖老弟把你们交托给我,我就是代理领队,当然有权力指挥你!”

“哟,原来因为这个啊。”袁富皮笑肉不笑地拨开他的手,“好好好,领队官儿大,可人家肖飞在的时候,也没这么对我吆三喝四的呀。奉劝你啊,别太把这个当回事儿,普天之下众生平等,若不是摊上这场倒霉的车祸,什么领队不领队权力不权力的,大家谁跟谁啊。”

3 夜视仪里的女人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一旁的张培看不下去了,“常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即便没有这场灾难,能坐在同一辆车上也是缘分使然,更何况我们是两次同程了。咱们42个人就是一个由缘分凝结的集体,是集体就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碰上这场灾难,大家更应该齐心协力、患难与共,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个人生命安全才能得到有效的保障,要是都照你那么自私,咱们能走到现在吗?”

“行行行,你说得对。我读书少,不像你们一套一套的净是大道理。看在所谓的缘分上,我就冒险走一遭,要是二十分钟内回不来,就准备给我收尸吧。”说完,袁富白了郭文豪一眼端着夜视仪走了。

郭文豪望着对方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叮嘱张培看好阿四,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他回来。张培点点头,郭文豪这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独自一人穿行在狭窄黑暗的缝隙里,袁富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歌,本来这么做是给自己壮胆,可颤音在曲折繁杂的石腔里千回百转,又结合风声形成一种冰寒噬髓的低吟,瘆得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抖抖瑟瑟中,他开启了手机的电筒功能,同时利用夜视仪探查更远的距离。九分钟的时间里,他走了大约700多步,这中间先是快走,后是慢跑,最终在惊惧之中变成挪动了,嘴里边也由哼歌变成了咒骂多多。

就在他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十分钟刚好过去。原路返回差不多也需要这么长时间,来来回回正好二十分钟。

任务即将完成!袁富松了口气,他没有看到肖飞也没有见到多多,虽说提心吊胆了一路,但终究是虚惊一场。

“肖老弟,多多!你们在吗?”袁富朝前方的黑暗深处喊了两嗓子,算是给郭文豪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没有人应答,除了自己的回音。

可以收工了。袁富调转方向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就停下:他感到脚底踩到了什么,紧接着,一软软凉凉的东西缠上了自己右侧的小腿。低头一瞧,竟是一条擀面杖粗细、条纹黑红相间的大蛇,蛇头踩在脚下,身体和尾巴正把自己缠得死死的。

袁富妈呀叫了一声,先抬腿使劲甩了两下没甩掉,后不得不下手去扯蛇的尾巴,把它一圈一圈扯下来用力抛出去,结果电话也跟着被扔出老远。不巧的是,手机在地上弹了两下撞在岩壁上,电池和机身分离,屏幕顿时失去光亮。

虽说夜视仪在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也能产生作用,但效果绝对不如在有光的环境中使用,哪怕十分微弱的光线。袁富擎出夜视仪,他的注意力全在几米之外那条还在扭动的蛇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脚下,结果被石头绊了一跤。

袁富肥硕的身躯向前倾倒,咕嗵一声,扑起一大片粉尘。他把吃进嘴里的砂石吐出来,摸索着找到夜视仪,使劲拍拍,漆黑的屏幕总算又出现画面。

画面中是一双女人的脚,脚上穿着紫蓝色打底镶有金色吉祥纹的翻毛毡靴,顺着靴子往上看,随风飘着一件绣有水白底花的青绒长裙。这长裙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袁富忽然想起来,——在升降机附近的岔道里他曾看到过,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但他记得非常清楚。

冷汗淋漓的袁富又使劲拍了几下夜视仪,里面的画面并没有消失。随后,他又狠狠掐了下自己耳垂,强烈的痛感告诉他,眼下这一切不是幻觉更不是梦境,而是真真切切正在发生的。捧着夜视仪,袁富死死屏住呼吸,仿佛一出气就会令对方觉察。有那么一刻,他想关掉夜视仪,——也许关掉之后里面的影像就会随之不见。但最终还是没有关掉,他害怕一切无知的情况下会发生更加恐怖的事件。

就在他实在憋不住,把一口浊气长长吐出来的时候,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莫名的恐惧。他端着夜视仪慢慢调整方向,随着视线移动,他发现青色长裙上面是一些造型颇具异域风格的金银珠饰,饰物上方簇拥着一条玉润颀长的脖颈,当他最后看到项上那张脸的时候,妈呀大叫一声,丢掉夜视仪就往相反的方向跑,结果没跑几步就撞在石壁上晕了过去。

4 见“鬼”

转眼又半个多钟头过去,不仅肖飞和陈如没有回来,就连去找多多的郭文豪和袁富也不见了踪影。

“郭老师!袁先生!肖大哥!”张培手握筒状朝隧道两侧大声叫喊,直喊得嗓子沙哑也未得到任何回应。

千万别出了什么事!张培心里害怕极了,她一边为肖飞他们祈祷平安,一边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办。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她把仍昏睡不醒的阿四背在身上朝裂缝里面走去。

阿四虽然算不上体格壮硕,但浑身的肌肉结实得很,体重少说也有一百三十多斤。张培一个弱女子背负这么大的重量,再加上腿上有伤,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她摇摇晃晃走上几十米就要停下来歇歇,就这么走走歇歇,她咬牙坚持了一里多地,就在实在坚持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她看到了袁富。

十几米外,袁富背朝这边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伏在岩壁前,他的裤子湿漉漉脏兮兮的,衬衣领子上增添了不少新的血迹,脑袋大幅度地向下垂落又向上扬起,像是在给谁磕头,又像在啃食什么东西。

张培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又往前撑了十几步,把阿四放下靠在岩壁上,喘息片刻走到袁富跟前,伸出右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袁富“磕头”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慢慢转过脑袋,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望着张培,淋满鲜血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嘴撑得圆圆的,里面全是砂石和泥土,在调转脑袋的过程中,那些砂土还在哗啦啦往外坠落。

张培愣怔了几秒钟才发出恐怖的尖叫,而袁富听到叫声则诡秘一笑,慢慢把脸又扭了过去。

就在此刻,黑暗深处奔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把瘫倒在地的张培扶起来,另一人则帮忙捡起落在旁边的手机。

通过岩壁对手电光照的反射,张培看到来者正是肖飞和陈如。

“肖大哥!”张培扑上前,将肖飞紧紧揽在怀中,对陈如递上来的手机她则根本没有接。

“不怕不怕,我回来了。”肖飞轻拍着对方的脊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你跟阿四两个,其他人呢?”

张培伸手指向肖飞背后,——那是一处长约两米左右的凹陷,大致跟缝隙呈45度的夹角,对于夹角里面那个正在“磕头”的家伙,肖飞刚才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

“袁富?”肖飞吃了一惊,他松开张培,持着手电走上前去。

很快,袁富的整个身体笼罩在了手电光晕里。在肖飞极端诧异的目光和陈如惊骇万状的尖叫中,袁富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大把捧起地上的石渣泥块仰起脸往嘴里塞。

“嘿!你在干什么?”肖飞挥掌击向对方的手腕,后者手里的脏东西随之撒了一地。

袁富毫不理睬,继续俯身照地上挖。

肖飞把手电塞给陈如,双手锁住袁富两臂,强迫他看着自己:“袁先生!袁先生你醒醒!”

袁富伸长脖子张大嘴,怎么也够不到手上的泥渣,似乎被激怒了,掉头朝肖飞咬过来。肖飞一手锁住对方喉咙,另一只手霍地给出一个耳光,用力之大,使得袁富整个头都偏了过去。

“呕——”袁富两手撑地脊背一拱一拱的,嘴巴里吐出一团又一团裹着粘液的秽物,吐了足足十分钟才算干净,最后只剩下干呕了。

吐完后的袁富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神也渐渐恢复正常。

“袁先生,我是肖飞。”肖飞拍拍他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袁富回头看看肖飞,又望望一旁惊魂未定的张培,当视线移到陈如身上的时候,突然又大叫起来:“鬼,鬼!”

肖飞一把将撅着屁股逃跑的袁富拽回来,指着身后道:“你看清楚,这是陈如,哪来的鬼?”

袁富仍旧浑身哆嗦,嘴里嘟嘟囔囔着:“鬼呀,有鬼——”

鬼怪之说不可信,很显然是有人作怪。肖飞从张培手里取过手电,先检查了袁富的伤势,发现后者除了额头上一大块擦伤和手背上一小块咬伤外,并没有其它新添的外伤,然后又查看了袁富身上的行头,发现其值钱的东西如钱包、戒指、充电宝等都在,这说明,作怪之人袭扰袁富不为图财害命,那么TA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带着疑问,肖飞把手电移向适才袁富跪拜的地方,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张培则拽过身旁的陈如,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5指证

陈如愣了一下,继而使劲摇头。

肖飞转过身来,用握着电筒的手将陈如揽在怀里:“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听到叫声才跑过来,你怎么会怀疑她呢?——”

张培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你不要总是袒护她,这个女人我早就看她有问题了。你没看到刚才袁富见到她的样子吗?”

“他现在神志不清,纯粹是胡说八道,你没看到他刚才吃土的样子吗?”肖飞反诘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跟陈如在探路的过程中又看到了那个青色的影子,会不会是TA作的怪?”

张培愣怔:“什么青色的影子?”

“在主隧道的‘声波分析室’曾跟你说过,我看到有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人,一眨眼又不见了。”见张培恍然,肖飞才接着往下说,“当时以为黑暗中产生了幻觉,可半个钟头前TA再次出现,我追了很远,可惜最后还是让TA给逃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持手电照去,见是郭文豪。

“郭先生?”肖飞不解地问道,“你躲在那儿干什么?”

听出肖飞的声音后,郭文豪才将整个身子从石头边移出来。

“真的是你郭老师!”张培惊喜地迎上去,“你上哪儿了,咋这么久才回来?”

“我快走到延伸段那条岔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初以为是多多,结果叫TA TA非但不理我,反而往岔道里边跑。我觉得奇怪,紧跟着TA的脚步追了二里多地,忽然那影子消失了。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于是就撤了回来。回到约定集合的地点,发现张培和阿四不见了,紧接着听到裂缝里头传来尖叫。我听着像是张培的声音,赶忙朝这边找过来。到了之后发现有好几个人的说话声,但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人,所以躲在石头后面先看个究竟。”讲述完事情经过,郭文豪又问肖飞,“你们呢?咋这么晚才回来?”

肖飞答道:“我们也是遇到了个青色的影子,一路追到裂缝外面,由于陈如突然晕倒,我们在那儿休息了一会儿才回来。”

“那你有没有看到多多?”张培问。

“多多?”肖飞这才发现身边的队伍里少了一人,“他不是跟你们在一起吗?”

“一开始是在一起,可后来——”郭文豪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后来他跟袁先生斗了几句嘴,我也申斥了他两句,结果,我们就眯了一小会儿,睁开眼他就不见了。”

就在此刻,阿四醒了过来,恶狼一般从背后扑向袁富。袁富猝不及防,脖子被勒得死死的,脸憋得通红,两腿使劲踢腾。

肖飞见状,上前拽住阿四的一只胳膊,把他远远甩到一旁。阿四返身欲再度扑上去,却见肖飞横在眼前。

“你,欠我一笔!”阿四顾忌肖飞,只能遥遥指着袁富。袁富哆嗦着嘴里嘟嘟囔囔,似乎还未彻底从惊吓中彻底缓过来。

“行了阿四先生,大家都是患难与共的同伴,别闹得跟仇人似的。”张培上前拉开阿四。阿四喘着粗气后退几步,但依然用眼睛剜着袁富。

张培又对肖飞说:“我们还是去找多多吧,他已经失踪了近一个钟头,这里环境复杂,别出了什么岔子。”

肖飞未及答话,郭文豪就先提出了疑问:“刚才听肖老弟的口气,他在这端好像并未见到多多,而我在隧道延伸段也没发现他的踪迹,只此一条路两头都不见人,这让我们上哪儿去找?”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总不可能原地蒸发了吧?”张培有些不爽地顶了一句,这是她头一次涉嫌对偶像“不恭”。

郭文豪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一直低声嘟嘟囔囔的袁富忽然口齿清晰嗓门洪亮地说:“我知道他在哪儿。”

所有人朝袁富看过去,后者淋满鲜血的面颊半沉在手电阴影里,显出几分魑魅迷离的色彩:“他被恶鬼抓走了。”

阿四冷笑一声,其余人也都当做胡话听,或摇头或叹息,唯独肖飞煞有介事地追问道:“什么样的恶鬼?它在哪儿?”

“她变成一个年轻姑娘的模样,就潜藏在我们的队伍里。”说着,袁富抬起一只手,连同阴测测的目光一同戳向陈如,“她,她就是那个恶鬼!”

6 甲虫

众人虽对陈如的身份和行为抱有疑虑,但对鬼神之说大都不以为然。

肖飞继续问道:“你口口声声说陈如抓走了多多,有什么证据吗?”

“有!”袁富斩钉截铁道,此时此刻的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我在夜视仪里亲眼见到她跟多多在一起,多多虽然睁着眼睛,但看起来眼神呆滞、神志不清,就跟丢了魂魄一样。而陈如则一身奇怪的装扮,她脚穿蓝底金花的翻毛毡靴,身穿水青色长袍,头发盘成螺旋状,上插各类珠钗,脖子里挂着亮光闪闪的饰物,就像几千年前哪个少数民族政权的公主或王后。”

肖飞摇摇头:“眼见为实,口说无凭,我还是无法信你。”

见袁富着急,张培一旁提醒道:“夜视仪一般都有录像功能,你看看存储卡里有没有视频备份?”

袁富苦丧着脸:“我根本没打开自动录像功能,看到恶鬼和多多的时候光顾着跑,也根本来不及录。再说,跑之前夜视仪掉在地上,不知道是否摔坏还能不能用。”

肖飞持手电四下查看,前面不远处果然发现袁富那台夜视仪。他走过去把夜视仪捡起来,大致查看了一下,发现夜视仪屏幕摔出一道裂纹但功能并未损坏,存储卡里也没有任何视频备份。

转身准备离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石壁下有一样东西。转头细看,竟是一部银色金属外壳的智能手机。

肖飞一眼便认出那是多多的东西,因为自出事以来他一直拿着两部手机,其中一部就是这种银色金属外壳的iphone6 plus。按亮屏幕之后,设置在上面的果然是多多的自拍照。

手机的发现,直接证明袁富的话并非信口胡诌,——至少多多走的的确是这个方向。可另一方面,肖飞也的确未见到多多从裂缝出去啊!这就奇怪了,走的这个方向却又未出去,难道在这缝隙里凭空消失了不成?

带着疑问,肖飞把手电照向头顶。这一看,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在最开始进入的时候,他发现裂隙呈上窄下宽的三角状,以为里面跟外面一样都是这样的结构。结果,事实表明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因为眼下包括近几十米的顶隙都很宽敞,容纳一两个人并排攀爬都没有问题。

莫非多多爬到了裂缝的顶隙里?肖飞持手电仔细观察,发现顶隙入口约七八米左右的深处骤然缩窄,就在那黑糊糊的卡口,有一双眼睛正阴森森地瞪着他。

里面真的有人?为看得更清楚,肖飞脚蹬两侧石壁向上爬了一段距离。

在近距强光下,那双眼睛倏地消失了,紧接着有碎石从卡口落下。肖飞担心发生坍塌,赶忙纵身跳回原地。

脚尖刚碰到地面,就有一半人多高的白色物体混着碎石叽里呱啦坠了下来,“嗵”地掀起一股白烟。幸亏肖飞闪得快,不然刚好砸在他身上。

白烟散去,留下一堆碎石和半具人的骨架。

“吓死人了,还以为隧道又塌了呢。”郭文豪掩着胸口大喘粗气,很显然,他对山体坍塌的恐惧要大于眼下这具骷髅。

“裂缝顶上怎么会有具骷髅?”张培的注意力则完全集中在骨架身上,“看骨架的腐朽程度,至少有个六七十年的时间,会不会是当年参与建造地下工事的日本鬼子?”

正说着,原本躺在地上的骨架竟缓缓立了起来。众人惊惶后退中,又有一黑色圆形物体从顶缝落下,不偏不倚刚好扣在骷髅头上。大伙儿定睛一瞧,原来是只钢盔,张培的猜测基本算是坐实了——这残骨极有可能是个日本兵。

“你们看,骷髅在动!”袁富用再次活见鬼的嗓门嚷嚷着,“鬼子复活了!”

郭文豪也大声喊道:“肖老弟,这骷髅有问题,快拿枪打它!”

话音刚落,枪声就响了,半具骨架应声倒地。肖飞收起三八大盖正要上前,陈如拽住了他。

肖飞料想有异,遂再度观察那具骷髅,发现不知何时起,骨架表面爬满了无数只奶白色、带有浅黑斑纹的硬壳虫子,每只拇指甲盖大小,触角短粗,六条腿长而健壮,嘴里两颗獠牙磨刀霍霍,尾巴呈剪刀状左右叉开,背上覆有一对半透明的翅膀。

适才所看到的一双“眼睛”,正是拥簇在骷髅眼窝里的虫子翻腾搅动所造成的错觉。而骨架之所以能立起来,大概也跟潜藏在其内的虫子有关。比如,虫子受到刺激,集体朝一个方向飞行涌动时,所产生的力就会使骨架的位置造成偏移。

“那是什么东西,尸虫吗?”张培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郭文豪则饶有兴致地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看它们的体貌形态,有点像我在一本考古杂志上见到过的‘鬼婆锹’,只是花色品种不同罢了。这东西主要以腐肉为食,有时也吃生存于地下的活体生物,通常以群居的形式寄宿在腐朽的骨头里。它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顿饱餐可以两三个月甚至半年不吃东西。”

“它们看起来样貌凶恶,其实也有不少弱点,比如畏光、怕火。遇到它们,你不必担心会受到攻击,想要驱走这些东西,只要在附近放把火或者冲它们吹口烟就可以了。”说着,郭文豪从背包取出晒干的稿纸本撕下两张,又向袁富要来打火机,将稿纸点燃丢到骷髅上。

“不要!”陈如做了个扑救的动作,但已经来不及了。

7陈如的自白

只听轰的一声,骨架上腾起一股淡绿色的“烟雾”,紧接着是郭文豪发出的惨叫。同样离骸骨很近的肖飞感到一股灼热扑来,他本能地用手在面前挡了一下,顿时感到手背上一阵剧痛,看时已起了几个蚕豆大的燎泡。

“走!快走!”陈如将肖飞和郭文豪往裂缝出口的方向推出好几步远。张培、阿四和袁富见势不妙跟着一起跑。

淡绿色的“烟雾”在骸骨上方盘绕一圈,体积又大了一倍,它长了眼睛似的,朝留在原地的陈如迅猛扑去。陈如咬破舌尖,含一口矿泉水对准“烟雾”使劲喷了出去,“烟雾”触之立刻消散。

冲出裂缝之外,大伙见“烟雾”没有追来,纷纷松了一口气。张培拿出手机,开启电筒功能查看郭文豪的伤势,后者张着双手,手掌和脸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燎泡,每动一下就会发出痛苦的哀嚎。

阿四一屁股坐在地上,毒瘾还未彻底过去的他依旧哈欠眼泪不断。袁富满口石渣和泥块混合的味道,为缓和喉咙的苦涩和腹中的闷胀,他不得不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瓶大口大口往肚里灌。

肖飞则着急火燎地徘徊在裂缝出口,时不时朝里面张望一番。张培知道他在担心陈如,于是没好气地叨了句:“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果然,话音刚落,陈如便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了。

肖飞赶忙迎上去,张培的酸话与之同时抵达:“我就说了,她不会有事的。”

“没事就好。”肖飞先朝裂缝里端看了看,尔后拍拍陈如的双臂,关切地问道,“那绿色的烟雾到底什么东西?你是怎么脱身的?”

与往常的缄默无言不同,这次,陈如做了番虽然简单但足够清晰的解释:“那不是烟雾,而是成千上万只虫子汇聚成的磷火团,如果不及时脱身,就会被它活活烧死。另外,那东西不怕火也不怕烟,恰恰相反它怕水,尤其是混合着人血的凉水。”

张培上前几步走到陈如跟前:“哟,陈如小姐会说话呀,而且还讲得挺在点子上。肖大哥说你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使,我还以为落下什么后遗症,现在看来没什么大碍嘛。既然这样,可不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

肖飞惯性地替陈如挡枪:“此地不是滞留之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不急,那些虫子不是没有追来么。也许在我们狼奔豕突的时候,陈如小姐已经把它们料理妥当了。”张培这次却表现得不依不挠,“我这个人心里存不住事,有问题弄不明白就格外不舒坦,想必大家跟我存在相同的困扰和疑惑,对吧?”

郭文豪还在痛苦地呻吟,袁富丢掉空瓶打了个嗝,唯独阿四涕泪横流中吐了两个字:“没错。”

肖飞看了陈如一眼还想替她申辩,不料后者主动迎上张培的话锋:“你想知道什么,请问吧。”

“好。”张培朝右侧移开两步,换个角度打量对方,“在服务区下车之后,你去了哪里?后来又怎么到了这条隧道?”

陈如的目光依然朝向前方,视线终点落在昏暗飘渺的“奈河桥”上:“在服务区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位高中密友的电话,她说她通过我刚刚发的朋友圈知道我的位置,而她所在的城市离那个服务区只有十几公里。我们自打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彼此都十分想念,正好本次前往枰州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索性推迟一日行程,临时决定找她叙叙旧。”

“当时雨下得很大,我没有带伞,也没有大巴司机的电话,通过服务区里的灯光,我发现大巴车的停靠位置也发生了变化,我实在不想冒雨找车通知司机我要临时改变行程,于是在网上约了滴滴打车。车很快就到了,我匆匆忙忙上车连司机的脸都没看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女的。”

“从上车起,我们都没有说话。可能是雨大路滑的原因,她把车开得很慢很慢,一摇一摇中我便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杵在这条完全陌生的隧道,汽车不见了,司机也不见了。幸好身上的行李和手机还在,我赶忙拿出手机回拨那位朋友和滴滴司机的电话,但恐怖的是,手机上根本没有对方的通话记录!”

难得陈如一口气讲出这么长一段话,而且逻辑严密过程清晰,这使得张培毫不费力地插上了口:“会不会是那个女司机搞的鬼?她把你拉到这条有头无尾、不见天日的隧道,然后又删除了你的来电记录?”

陈如回道:“我也这样想过,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跟她无冤无仇,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如果只是一场恶作剧,她完全可以拿走我的手机,或者把手机里的通讯录、微信、QQ等全部删掉,又何必单删那些通话记录?如果为图财害命,为什么我没有遭到任何人身侵犯和经济损失?”

这的确令人费解。就在张培望了一眼肖飞,继而颌首思考的当口,陈如自己给出了答案:“我手足无措心乱如麻,正惶惶不安的时候,隧道里出现了一个人影,看到这个人我才明白,她才是所有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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