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媚日子。
陈一舟在镜子前照了足足一刻钟,第一次用时那么久,连郭壁微都惊讶了。她双手抱胸,斜靠在门口,目光在陈一舟身上流连了好一会儿,笑道:“呀!这还是老娘初次见你这样用心打扮,怎么,要不要老娘这个过来人教你几招啊?”
“什么几招?你是说跆拳道吗?那个我可以教你的。”陈一舟忙着试外套,没发现自己有些答非所问。
她昨晚在睡觉前就想了许多种穿搭方案了,折腾了半宿,最终还是选择了简单的白色波浪边高领毛衣,加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干净简单又舒服。
“道你个头!”郭壁微一掌拍在她的背上,顺手将她在试的外套脱下来,“老娘是说,陈一舟你是第一次恋爱,自然要对与约会相关的事都慎重,再慎重了,什么妆容,什么搭配,配什么样的场所,这些全都不是事儿,老娘有大把经验可以传授给你,怎么样,要不要?”
“什么场所都有固定的搭配?这么麻烦啊——”陈一舟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由瓶瓶罐罐和衣服鞋包组成的海洋里,她都快不能呼吸了。
“怕什么?你这不是还有老娘嘛,不管你去什么地方,老娘都会把你整得漂漂亮亮的,令那些见到你的人都神魂颠倒,目眩神迷!”
漂亮?去那个地方,好像不需要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吧。还有什么‘神魂颠倒’?真正的人也没几个?张司泊会出现这种反应吗?陈一舟觉得不会。
“那个,我看还是算了吧,微微,你就把你那出神入化的打扮技术给自己留着,以后肯定用得上。”陈一舟坐在床边中场休息,双眼却不忘忙着打量橱柜里的衣服。
“陈一舟,你,难道是在不相信郭壁微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娘吗?”郭壁微的瞳仁眯成一根针,一把抱住陈一舟的腰,带着陈一舟砸进被子里。
陈一舟实在受不了被郭壁微小猫咪似的挠痒痒,就赶紧翻滚着求饶,说:“我相信你,真的。我绝对相信你的技术!来,你先起来,我们现在就开始装扮吧,不然时间可就来不及了。”
“这还差不多。”郭壁微站起来,伸手将陈一舟一把拉起,将她推到椅子上坐好。
陈一舟看着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郭壁微在兴冲冲地跑进跑出,从她自己房间抱了一堆瓶瓶罐罐进来,什么化妆水乳液精华液之类的,总之名字看着差不多,都是水,然后就放满了陈一舟的桌子。
等郭壁微准备好,陈一舟已经哈欠连连,忍不住想躺在椅子上睡觉了,毕竟她昨晚是只睡了几个小时的人,因为太激动了,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在亢奋,她自然睡不着。
“坐好点。”郭壁微伸手去掐陈一舟的脸。
陈一舟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甩去瞌睡虫,立即正襟危坐,十分配合地给予郭壁微化妆师最崇高的敬意。
“好了,”郭壁微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势居高临下道:“说下你们准备约会的时间,地点,以及打算做的事。”
“呃,这些真的重要吗?不要喧宾夺主了吧,我觉得重要的应该是两个人的心意。其他都不算什么。”陈一舟有几分不解,望着郭壁微,企图说服她放弃打扮自己的事。
“当然重要了!”郭壁微用梳子敲了几下陈一舟的脑袋,“而且,张司泊真正的心意你真的能看得出来吗?毕竟他是那样子的一个人。老娘估计他也不能理解你的心意吧。”
“微微,别说这个了。”陈一舟打断她。
“OK!老娘不说了,现在换你来说。”
“说什么?”
“时间,地点,还有准备做的事。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场所。”
“喔,场所啊,你知道的,就是我爸工作的那个殡仪馆。准备做的事呢?就是一起完成一个录音。就是录那个过程,你在电视上也看到过的,告别仪式。”陈一舟说完,回头看向背后的郭壁微,十分苦恼地道:“所以微微,你觉得去殡仪馆的话,要化个什么样的妆,才不会让死去的人们觉得是触犯了他们呢?”
郭壁微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胡乱倒了点化妆水往陈一舟脸上抹几下,然后拍一拍,就说:“好了,你可以出门了。”
“就这样?不是啊,微微,你刚刚不是大言不惭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场景你都能Hold得住的吗?”
“老娘,老娘现在也还是能大言不惭地说,你现在这样就可以Hold住了,不行吗!”郭壁微抱着瓶瓶罐罐,逃也似的飞回了她的房间。然后,从她房间里的桌子上传来一番“哐哐当当”的响声。
再然后,就听到郭壁微似是为了挽回形象般,冲着陈一舟的房间大喊:“陈一舟你就穿那件白底格子毛呢大衣吧,比较合适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陈一舟捂着嘴偷笑,偶尔这样玩一下,感觉也不错。
她穿上大衣,背上单肩包,就兴冲冲地出了门。然后在宿舍门马上就要“咔哒”一声锁上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只是看了衣服,忘了看刘海了,又推开门,跑进房间去,对着镜子从头到脚、前前后后,转着圈看了几遍,才笑着出了房门。
她“噔噔噔”地跑到楼下,台阶还剩下几个,就见张司泊一手推着门,一手扶着墙站着,也不知是准备要进去,还是准备出来锁门。
“怎么了?”陈一舟问他。
张司泊看着陈一舟,平静而认真地道:“你说要同时出门。你在7.45分跑出房间,到了门口,我也到门口,可你却在7.46分又重新跑回了房间,我没跟上,就卡在了这里。”
“啊,那个呀,看来我说的‘同时’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我说的‘同时’,不是指‘同一时间’,而是指‘一起出门’的意思。啊,我自己说着感觉都有些像了,现在,”陈一舟不好意思说自己刚刚是在臭美,红着脸,眼睛看向地面,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张司泊说着,伸手在她的头上摸了几下,走在了前面。
陈一舟却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刚刚,张司泊是在安慰她吧?因为自己之前跟他说过,安慰人时可以摸摸头?对吧!就是这样没错!不过,他现在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变化了吗?他能通过她说话的语气来判断是属于哪种情绪了?
哇!这样真好。
她想起自己借给他《心情词典》,他时不时会在阳台上安静看书的样子,场景简直美好得一塌糊涂。他似乎,真的有好好读呢。
陈一舟笑着转身追上张司泊的脚步,然后才放慢速度,与他一起慢慢地走。
一个多小时后,陈一舟带着张司泊出现在了殡仪馆的大门门口。
陈一舟的爸爸今日难得有点时间,就站在门口边晒太阳,边等他们。嘴里还咬着半个肉包子。见着陈一舟和张司泊走过去,立即就把剩下的半个包子一口吞进去了。
陈一舟看见自己爸爸的嘴里鼓鼓的,觉得他可爱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怕张司泊觉得她爸爸奇怪。
她悄悄瞥了眼张司泊的神色,完全忘记了张司泊才是那个在世人眼里显得更奇怪的人。
他没反应。
两人正要走过去,一个年轻的、似是刚入行的小伙子从里头开心地跑出来,喊了一声“陈叔”,就要来和陈一舟他们打招呼握手,被陈一舟的爸爸一脸严肃地给一把扯了回去,“回去把咱们的规定背熟了,再出这个门!”
陈一舟一看就明白了,她小时候,偶尔也会在这里玩,所以知道他们这行有列下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不参加亲朋好友的婚寿喜筵,不主动告知别人自己的职业,不递名片不握手,不对访客说“你好”、“再见”、“一路走好”等之类的话。
她看了下张司泊,想同他解释,发现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估计以前是有接触过类似的场景,便不再多言,只是简单跟爸爸介绍他说:“这是张司泊。”
张司泊静静地站着,看着陈爸,眼里水镜清透无波。陈爸也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是同样不动声色的山海湖泊,却显得更加深邃。
陈一舟怕自己爸爸会觉得张司泊冷漠无情,正要开口,却猛然发现,阳光下的他俩其实还挺像的,一个因为述情障碍的关系,挑出了他在行走世间时,除情感之外的第二法则:有钱能使鬼推磨;另一个则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挑了属于他自己的行走法则:沉默是金。
嗯,总之,两个人都是不爱扎进红尘世故中的主儿就是了。不过没关系,有她陈一舟嘛。
陈一舟自顾自想着,又想到这两人都是自己喜欢的人,这个见面,就跟张司泊来拜见岳父似的,忍不住就痴痴地笑起来。
然后,旁边的两人就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跟两束探照灯似的。她当即回给他们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礼貌地说:“那,我先进去了。”
“一起吧。”身后两人同时开口。不知怎地,就这三个字,已经听得陈一舟心花怒放,犹如三千桃树竟开了。
“好。”她答得乖巧无比,放慢脚步等着他们跟上来。
殡仪馆的氛围是白色肃杀的,灵堂,花圈,冰柜,熔炉,以及进熔炉前的墙上写着“对生命最后的敬意”几个黑色大字,都让陈一舟心里的三千桃花渐渐消失了踪迹,被白色掩埋。
三三两两的逝者亲友会相携着,灰白着脸从他们面前走过。
陈一舟在经过又一个灵堂时,忍不住停了下,朝里头认认真真地望了一眼。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她曾偷偷在现场看过几次出殡,看到他们用刀抹了公鸡的脖子,让热血喷涌而出,洒在盖了五颜六色的新毯子的棺材上,看到他们在祭祀完毕之后,拿着锤子将长长的闪着锋芒的棺材钉锤进四角,将棺材板封死。
那时,大人们都说:小孩子是不能看到棺材的,会触霉头。所以,他们只敢偷偷地透过老妈的五指夹缝去看。
现在,陈一舟长大了,对‘死亡’这个随时可能发生的、神秘而暗藏黑色色彩的事,心绪复杂。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面对这个事情,她暂时也还不想知道。
陈一舟看着那些活着的人的面色,装的,不是装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当他们的脸从鲜活变得灰败时,才能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寄托哀思。
她抬头,看到灵堂两边挂着一幅挽联:落花啼鸟泣化身,椿树哀朽长弃世。
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到发愣的陈一舟,凶狠地让她走开,不要在这里逗留。
她才抬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