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安果然还是来‘找’陈一舟了。或许,准确地说是陈一舟特地请了他进屋的,不然的话,他估计会在办公室门口一直转悠到天黑,天亮。
陈一舟忙着各种写报告,没时间聊天,就递上一杯茶,直接开口道:“曾叔,您也别烦恼了,您这样,我也会产生烦恼的,不如我们就直接长话短说,把问题说出来,然后看看具体要怎么解决。您觉得如何?”
曾安仔细观察了下陈一舟的脸色,知道她没有动怒,才开口说:“……好。”
而陈一舟见他面色缓和,不再跟刚才那般紧紧绷着,便继续说:“我猜,曾叔这次来还是为了上回的事对吧?就琴婶之前与我说过的那个。”
“对。”曾安许是感受到陈一舟的鼓励,逐渐打开了话匣子,“我怕我家婆娘闹事,但也怕舟舟你为难,所以,我是根据你们发布的公开择偶标准,对比了我女儿的条件后,觉得合适才敢硬着脸皮过来找你的。”
“可是,既然都符合条件了,你们完全可以公开报名了呀,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陈一舟有些不解,他们的要求不高,只要姑娘们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相貌什么的倒是其次。
“坏就坏在我们家婆娘被撤职这事儿上。啊,我不是怨恨舟舟,你别误会。只是,我女儿现在确实在‘家世清白’这一项显得有点吃亏,而我那婆娘还是,嗯,还是老样子,死不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对你颇多怨恨,总觉得是你欠了她的。”
曾安说着,脸色渐渐地就不好看了,手指无意识地擦着白色的杯壁,一不小心就用力不匀碰倒了杯子,洒了几滴水出来。
陈一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说琴婶心里已经认定了是陈一舟害了他们,欠了他们的,所以现在不管怎样都一定要帮忙,以便还债。
可是,曾叔此刻就坐在这里,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举动,不更是直接地就在证实陈一舟欠了他们家的意思了吗?
“曾叔,您知道我没有什么权利,只要您女儿确实符合条件,我能保证的,便是在第一关这里,不因为我的个人偏见而让您女儿有落选的失误。那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接下来,当名单和照片呈到股长手里时,我就不会也不能再参与了。”
“可是股长不是对你挺好的吗?”曾安有些焦急地脱口道。说完,他自己先沉默了,捂着嘴不说话,似乎对他自己的言语感到十分地懊恼。
“股长对我好,那是由于他老人家本身的人品好,与我何干?难不成曾叔真的希望我利用别人对我的好,去做什么事?”陈一舟尽量言辞恳切,怕让他听着像是责难。
曾安愣愣地想了半晌,突然满面羞愧地叹气说:“对不起啊,舟舟,曾叔到底还是为难你了。”
陈一舟望着变回来的跟平常一样的曾安,焦急地“啊”了一声,催促道:“叔,您还是赶紧把茶水喝了吧,我快要来不及写报告了。”
“年终总结?”
“对啊,对啊。曾叔那里有范本?”
“有有有,我马上回去给你拿来。你等一下。”曾安说着,将茶水一饮而尽,便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陈一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挺机智的,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点了个赞。
不管怎样,曾叔还是那个曾叔,真好。
陈一舟心情还算不错地赶完了报告,便提前几分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围追堵截自己的亲妈。
也不知道她妈是不是故意的,不然怎么每次都是在她还没出来的时候,人就走了呢?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陈一舟有时候,真心觉得自己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路上随便走过的一个帅哥都比她更能吸引妈妈的目光。
她还是背着包往监狱门口冲。她决定给妈妈当面说下张司泊的事。
可是,眼见着在几百米外,她妈妈那熟悉的身影倏地钻进了车里,就算她撒腿狂奔也追不上了,她只好放弃。
“啊,真是,我现在难到还不够独立吗?各过各的日子都快两年了,我也不是会赖在家里啃老的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呢?”陈一舟一时钻了牛角尖,想不通,站在路边自言自语。不过,没一会儿她就钻出来了。
大部分时候,她这个人还算通透和明事理。
她打电话给爸爸。
“喂?爸,你还在忙吗?吃饭了没?”
“忙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有人在眼前盯着,不能大声说话的感觉。
“爸你多保重保重啊。”陈一舟知道他马上就要挂电话,立马连断句都不用地说了这句话。果然,才说完,那边便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记得小时候,她也十分不理解自己爸爸的工作,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说她有一个跟死人打交道的爸爸,不喜欢被满身奇怪药水味道的爸爸抱,那种味道,原来是可以洗掉的,但慢慢地就洗不掉了,就像长在了她爸爸身上那样。
而且,他爸爸不爱说话,自小就跟她说什么“希望你用干净的手段,抵达一个光明的未来”之类的,她那时年纪小,哪里听得懂这些东西,所以,陈一舟当时就郑重其事地给爸爸纠正:“应该是‘干净的手帕’,爸爸。老师教的。”
现在想来,也是好笑。
陈一舟在路上走着,思考着之前就想过的帮爸妈实现梦想的事。两年来,在她的几千块钱工资里,一直雷打不动地每月固定存着一笔费用,那是给他们的旅游资助。爸妈养了她这么多年,她能回报的不多。
重要的是,爸妈出游时也不会带上自己。她笑着感叹道:自己是有一对多么与众不同的爸妈啊。
陈一舟走过街角一家竖着全身镜的服装店,她立即直起了小腰板,昂首挺胸地走过去,然后又慢慢地倒回来,认真端详着那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车和人。
沈苑杰?
“啊,真的是让人无语!他现在难道是因为讨厌我,所以在跟着我吗?”陈一舟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鼓着嘴,又吐出气,面部表情才恢复了平淡。
没关系,没关系。陈一舟安慰自己: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当沈苑杰的车突然撞翻了一排自行车,车子噼里啪啦地一路朝着陈一舟砸过来时,她盯着那车半晌,终于忍不住发怒了,大踏步走过去,“嗑嗑”地敲打车窗,不耐地扬声道:“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车窗没有摇下来。
陈一舟在安静的窗玻璃上看到的只是自己愠怒的面容,然后,那抹愠怒在发现面对的是自己时,顷刻间化为了羞愤。她想也不想,扭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人。
谁知道,车窗却被一挪一挪地摇下来了,声音疲惫而缓慢,像深秋时虚弱的、叫了一整天的蝉鸣。
不对劲啊。陈一舟想。按照往日沈苑杰的风格,应该是“唰”地一下滑开玻璃窗才是,怎么变成虫子般的挪动了呢?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径直朝他走过去。
半开的车窗内,沈苑杰趴在方向盘上,一张脸扭曲到变形,右手紧抓着方向盘,手上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左手按着腹部,衬得他看起来异常痛苦。看着陈一舟的眼睛里也没了凌冽。
陈一舟被吓了一跳,不管是他此时难得一见的‘柔弱’模样,还是他的痛苦神色。她掏出手机急忙拨打了120。然后再打给沈奕年,自己则在一旁守着。她对医疗知识不懂,不敢轻易搬动患者。
沈奕年来的速度极快,甚至比救护车还要来得早半分钟。他脸上慌乱的神色,极度紧张又小心翼翼地将沈苑杰从车里弄出来的样子,都让陈一舟不由得想起那晚的事。沈奕年醉酒时,沈苑杰待他的截然相反的态度。
看起来,沈苑杰心里对沈奕年是有怨恨的。而沈奕年,沈奕年比较纯粹,有时简直纯粹到有点傻。
不然,怎么会感谢着感谢着,就把陈一舟也急急忙忙地拉上救护车了呢?
“他是什么问题?”陈一舟见沈奕年坐在一旁长久地沉默,便开口帮忙询问医护人员。
他说:“看样子,是得了常见的急性阑尾炎。”
“那这个治疗应该不难吧?”
“不难,手术治疗效果一直不错。”医生尽职地说完,就坐在了一边,不再说话。
陈一舟悄悄打量了一眼那个医生,见他的目光里带着柔软温暖的光,便劝沈奕年也歇下心来。
沈奕年的嗓音低沉而压抑。他说:“我们同吃同住,可我从来没有留意,他是否有出现早期症状的异常举动。即使我自小就知道,他以前为了不让我爸指责他不够男子汉,生病了也要假装没生病,还要硬撑着陪着我去玩。”
“是我对不起我哥。”沈奕年用双手捂住脸。
“什么对得起,什么对不起的,我们可以带着悔恨,选择在以后对他好一点,这样不就行了吗?”
“还不够!说实话,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哥能够揍我一顿。但他忍住了。他是在对自己使用暴力。”
“那你估计要被打得很惨,什么猪头狗头之类的。”陈一舟说。
“没关系,别断手断脚就好了。”沈奕年说。
陈一舟给他一个安慰的笑,示意他不要太担心,“那倒不至于吧。”她打量着躺在病床上的沈苑杰,心想他应该不会坏到那种程度。
可是就在这个瞬间,沈苑杰的手指突然动了几下,然后倏地睁开眼,连拔都不拔手上的针头,就猛地将吊液瓶砸向了沈奕年。
伴随着一声低吼,“都给我下车!”
陈一舟情急之下伸手去挡,玻璃瓶在砸到她手腕的骨头时,发出“笃”地一声,然后才哐当一声砸碎在车厢内,药水四溅。
沈奕年反应过来,不再愣愣地看着他哥哥,对医生使了个眼色后,就顺从地拽着陈一舟下了车。
陈一舟真的火大了。她就没见过这样子性格的人,什么人啊,真是。
“别靠近我。”陈一舟远离了沈奕年两步,作出一副他敢过来,她就敢揍他的样子。
“舟舟,你的手?”沈奕年歉意满满地看着陈一舟,想上前拉过她的手去看。
陈一舟立即Say No ,“手没事,我先走了。还有,你去医院,估计会有生命危险,自己看着点。”
“不会的。”他说。
“是吗?”
“是!”
“你倒是笃定。那就随便你吧。我走了。”
“舟舟,你回去后,最好用冰敷一下伤口,记得消毒,这几日别太过劳损,能不碰水就不碰,知道了吗?哎,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我帮你打个电话给郭壁微,叫她休息几天,不用上班,然后在宿舍专门照顾下你好了。”沈奕年在她背后喊。
陈一舟回过头喊:“好啊。”我就用受伤,免费给你做一次打电话给郭壁微的理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