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回程火车的时候,陈一舟总算松了一口气,不住地庆幸没有发生什么不喜的状况,虽然沈苑杰还是没有好脸色,但起码没有再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
跟他相处,压力实在太大了,精神不得不一直紧绷如弦,现在松懈下来,才觉得外头的风景如画,三三两两的平舍,成群雪白的羊,半山腰缭绕的云雾,红色的日出。没一会儿,日头就开始倾泻如柱,穿过云层撒下万道笔直的光芒。
陈一舟趴在小桌子上,闭着眼,感受着红光在眼前温暖的跳动,用心倾听着阳光敲打玻璃的声音。
“下去看看吗?”
旁边沈苑杰的突然开口,吓得她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一睁眼,金色的阳光便如麦芒刺进人的眼睛,刺得她直想掉眼泪。
“不去。”陈一舟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心里暗道,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他悄悄跟人换了位置了呢?
“你怕我?”沈苑杰沉着面孔,目光烁烁地盯着她的脸,眼里的无名火烧得她无处可逃。
“呃,”陈一舟思量了下措辞,考虑了下周边环境优劣,发现对自己还是比较有利的,就鼓起勇气说:“确实有那么一点。”
“以前也没见你怕过!”他说得很用力,脸色比之前还黑了一分,一副在斥责她变心了的冰冷口吻,连他身上的阳光也暖不化他,倒显得金光也是凉的,在他的衣服上滚来滚去。
陈一舟不想惹怒他,也骗不过他,只好说实话:“那时候年纪小,初生牛犊不畏虎。后面慢慢才知道害怕了。就像现在,您那种命令式的语气,我作为一个下属,自然会忍不住地敬畏,去服从命令。”
她努力把自己对他的手段和人产生的不由自主的害怕,转换成下属对上级的敬畏。
“是吗?”他明显不信,语气却轻柔了几分。
可是老实说,陈一舟宁愿他保持一贯的冰冷和高高在上,因为那才是他,当霜雪真的化开的时候,却是最寒冷的时候。
“是。”她犹豫了下,回答得也很用力,不单是为了说服他,也是为了说服她自己。自欺欺人这种事,她没想到自己也能做得很顺手。
他听了陈一舟的话,眉眼缓和了些,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对她说,“我正好认识这个列车长。”然后起身离开了位置。
陈一舟细思了半天,心里猛地一沉,该不会……
广播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亲爱的各位旅客,由于列车燃料问题,我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分钟。这期间,列车门将打开,给各位旅客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车间里的人在慢慢地往外头走,有的欢呼雀跃,有的忿忿不平,骂这是什么破车,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陈一舟还在发呆中,沈苑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扯过她的手臂就往车厢外走,力气大得她完全挣扎不脱。
陈一舟是被拖拽出车厢的,这种大举动自然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她的小心脏直呼无语。
而且一出了车厢,外边的冷风,差点没把陈一舟的脑神经给冻住。
不过,走上几步就不得不感叹,郊外的空气是真的新鲜无比,混着草叶泥土的清香,冷得人打颤的同时,也令人周身通畅。
前边竖着倒茬的一大片稻田,还能看到几个暗处铺了层银白的霜,没来得及全部融化。有只似乎是才出生的小羊羔,在不远处咩咩地叫着。
陈一舟很喜欢这种自然风光。
其实吧,在遇到张司泊前,她还曾经想过去山上的寺庙里住来着,就是那种慢悠悠的,岁月悠长的生活。现在的话,有张司泊在的地方,她就满心欢喜了,住哪里都差不多,而且,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哪里会有看不到的地方呢?只是人心自己选择了屏蔽罢了。
沈苑杰问:“喜欢吗?”
陈一舟笑着说:“喜欢啊,我都想好要找个差不多的地方,盖了房子,叫他来住了。”
前一句,她是真心的,后一句,则是刻意夸大了的想象,因为陈一舟不愿意给沈苑杰带去任何希望,也不想接受他的讨好。没可能的事就是没可能的事,她没有想过要让谁来做谁的备胎,要拒绝,就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拒绝。
她很清楚自己不要的是什么。
“他?难不成是那个跛脚男人吗?”沈苑杰嗤了一声。
他的态度,让陈一舟听得很火大,也不管他什么上级不上级了,脚下拉开一步距离,嘴上正正经经地道:“沈先生。我非常感谢您请我看美丽的风景,可是我希望不要有下次了,尤其是用这种方式。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小事需要说下的,第一,他有名有姓,请不要这样无礼地称呼他,也显得您十分没礼貌;第二,他是我喜欢的人,就算是上级,也要尊重下下属的男朋友吧。”
她直视着沈苑杰,在他面前肯定了张司泊的身份,不过,因为这个是临时编的,所以微微有那么点心虚和不自然。
不过,绝对不能给他看出来。
沈苑杰也定定地回视着她,像是想从她脸上分析出什么东西。
阳光无声地在他们的脸上盘旋跳跃,周边的人群也已回了大半,空阔的田野里,阒寂无声。
陈一舟突然觉得外头实在太冷,也觉得话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没有必要再跟他扯下去,便裹了衣服,低头迎着风往车厢里跑。
跑了两步,后头突然传来他冷冽如刀的声音:“陈一舟,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啊?嗯,说得对啊,”陈一舟愣了下,仔细想想,确实如他所言,都是听别人说的,加上自己感受到的,这么一想,不管他这句是不是违心之语,也不管他是不是为了面子,总之心里因为他压抑的喜欢,而感到的负担和困扰终于散去,脸上顷刻间绽出一朵释然的花儿来,“那是我自作多情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她走进车厢,坐回位子上。他还没有进来。
他的身影,正好在陈一舟这个位置还能看得到一点点的地方,金色的阳光把他的身体刷白了两层,看得有些模糊不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要一个人站到地老天荒。
她悄悄告诉自己,残忍些才是对的,快刀斩乱麻!郭壁微之前说她冷情,她自己还不信,觉得‘冷情’这个词很冰冷,现在的话她却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又不是要负责他们的人生。
她陈一舟也不是伟人,她有时候连自己的情感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处理好每个人的情感呢。
陈一舟如此这般自我安慰着,不过,为了避免彼此之间尴尬,她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装作是在睡觉。
这样做,应该会好一点吧。
陈一舟想着。没想到窗外的阳光晒得她周身暖烘烘的,后面竟真的犯起困来,睡了一个浅短的觉。
她醒来时,沈苑杰已经回来了。还坐在她对面。
他闭着眼睛,抱着手在假寐。陈一舟没想到,他安静的睡颜,也还挺好看的,看着像个孩子,不那么犀利。眉目间又多了几分和沈奕年相像的影子。
陈一舟觉得他们兄弟俩极有可能长得像妈妈,至于沈监狱长,他最多只能算是平常吧,丢在人海里找不出来那种,看不出一点儿年轻时英俊风流的样子。
正出神,见沈苑杰眼皮微动,似要转醒,陈一舟立即继续闭目养神,直到下火车。
因为出差的缘故,陈一舟被批准可以回宿舍休息下,第二日再接着上班。
陈一舟自然欣喜如狂。
宿舍里两个人挤挤攘攘地呆久了,难得可以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这个可不代表她不喜欢郭壁微,只是一种,嗯,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可以彻底放空的感觉吧,自由,奔放。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打扫卫生了。
郭壁微对家务活一窍不通,所以陈一舟不敢对她要求太多,只要她不给自己添许多乱子就可以,而且慢慢地也看习惯了。她改不过来,只好陈一舟去适应。
反过来,陈一舟因为工作上的突发事件太多,随时可能在宿舍争分夺秒地睡觉,所以郭壁微从不带她男朋友过来玩。在这点上,陈一舟对她也是满感激的。
陈一舟陀螺似地转着,直到把客厅和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把该晒的都晒在了阳台,才整个人累得呈大字倒在了沙发上。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窝在阳台的红木藤椅上,打量着眼前这个目之所及皆干净不已的城镇。
这里不是一线城市,却是空气全国最优,幸福感指数连续三年第一的城市,就连牢里的老犯人都有一句话,说是在这里坐牢比其他地方好。
他的这句话自然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不无道理。
陈一舟生出了两分自豪感。
她倚着半人高的女墙,伸出头往张司泊的房间里瞄了两眼,见他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空空荡荡的,又退回来,看着远方。
冬天的太阳虽说温暖,不过也不能晒得太久,她感到有些热,正要往屋子里去,就见楼下来了一辆熟悉的车。沈奕年的车。
他正抱着郭壁微往楼里走。陈一舟面色一变,人已经取了钥匙冲出门去,隐隐的,她听到后头的杯子没放稳,传来清脆的哐当声。
“怎么回事?”陈一舟从沈奕年怀里背过郭壁微。
沈奕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出了许多汗了。他也不跟陈一舟抢,就在后头紧紧跟着,简明扼要地说:“她吃了减肥药,上吐下泻,又死都不肯去医院。”
“减肥药?”陈一舟顿了下,就感到背上的郭壁微难受得动了两下,立马继续往前走。那个人精似的房东看他们这么大阵仗,听到对话,当即反应过来,帮忙打电话叫社区诊所的医生去了。
陈一舟把郭壁微放到床上,沈奕年就在一旁帮她脱鞋盖被子找水,反而让陈一舟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她站在一边,看着殷勤不已的沈奕年,还有在房东的压力下马不停蹄赶来的社区医生,听到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吃错了食物,人的心思闲下来,就有许多疑问涌上心头。
什么时候,郭壁微竟然开始偷偷吃减肥药了?她的考证和吃减肥药间有什么关系,都是为了谁?阿伦吗?她自己吗?她为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张司泊身上的原因么?
陈一舟在问了沈奕年关于郭壁微突发情况的前因后果后,便送了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