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一大早,陈一舟就接到监狱值班同事来电,要她紧急赶去榆中火车站与沈苑杰汇合,陪同他参加一个一天一夜的临时研讨会议,做会议记录。
同事特别强调,说为了让她多睡会,沈苑杰已经非常体贴地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同事的话里有笑意。陈一舟却不信。沈苑杰那么惜时如命的人,会愿意分割这么长一段时间用来给自己?
不过,不信归不信。陈一舟一放下电话,便立即开始收拾东西。两年来,她对这种突发事情早已经免疫,并颇有应对之道,练出了十分钟就可以准备妥当出门的技巧,都用不着再检查一遍。
她前脚坐上的士,后脚就开始琢磨着时间给张司泊打电话,想跟他说今天约定取消的事。尽管,她刚刚在经过他房间时,已经放了张纸条进去了,可心里就是怕他一时没注意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她想给他留个好的印象。
令她着急的是,张司泊的手机还是和之前那次一样,打得通却没人接。试了几次,陈一舟便不得不开始怀疑,张司泊给她的这个手机号码其实是没怎么在用的。啊,对了,她猛地想起来,张司泊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接过电话。
怪不得他当时给得那么干脆。陈一舟有些失望,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想了想,她只好打电话给正在用功钓鱼的郭壁微,郭壁微的学习热情总的加起来只持续了半天,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犹如风过了无痕。
“喂?微微,你记得帮我到楼下一趟,不管是当面说还是丢纸条,算了,还是当面比较好。总之你就跟张司泊说我今天出差了,并请他给我打个电话。记住了吗?好,如果你没记住,我还会打电话三顾茅庐的。拜拜。”
陈一舟说得极其仔细认真,不过一想到郭壁微的性格,陈一舟还是忍不住担忧她会忘记传达。
而依照张司泊的性子,约定在不在,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变化吧。陈一舟对他这种因为述情障碍表现出来的‘通情达理’,又喜又悲,但自己还是要设法确定他知道了自己出差这件事,不然自己心里难安。
陈一舟是陷进去了,她昨晚其实没怎么睡好,因为脑海里一直在不断地回放昨天与张司泊同走路时的画面细节,还有那个轻描淡写的吻。张司泊在她的脑海里,温柔无比地亲了她很多次。现在想到这些,陈一舟还是会脸上飞红,感觉心底也是一片柔软。
她与张司泊约定的是上午十点,现在是八点,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可以打许许多多的电话。她决定要跟郭壁微的睡魔奋战到底,并尽量以此为乐。
陈一舟时不时地给郭壁微打个电话,发个信息,提醒她,直到郭壁微明确清晰地表达了自己要宰了陈一舟的愤怒,陈一舟才确定她是真的清醒了。
司机师傅尖刻着脸面,在前头表现得一脸义正言辞,以一副倚老卖老的姿势教导道:“小姑娘,你年纪小小的,怎么喜欢干这种缺德事,这般扰人清梦可不是个好习惯。”
陈一舟听到这话,心想,怎么又是一个生活中常见的断章取义片段,每个人看到的事实其实都不是全部的事实,却都信以为真,还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
她想了想,好歹师傅是在为微微鸣不平,不是恶意,便笑着答道:“大叔您就放心吧,这是她自己千拜托万拜托来求我的,而且,为了让她养成好习惯,我还得早起承受她至少二十天的愤怒呢,若是真要说受罪的话,反而是我吧。”
司机师傅有些愣,似乎觉得丢了他作为长辈的面子,没话找话地说:“看不出你这小姑娘还蛮热心的。”
然后又迅速转移话题,说:“现在的年轻人也真的是,不过是冬天起个床而已,居然就受不了了,太娇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这若是万一打起仗来,还不全部都得吓尿了?这般没用,还谈什么梦想什么成功?”
陈一舟见他在说到他们这些后辈时,眼里露出不屑之意,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要为同辈们洗脱‘冤情’的气来。
她脱口道:“谁不是在年轻时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呢?我们当然有各种缺点,可我们也在努力啊,而且,成功,是有无数种定义的,有人认为平平安安过了一生就是成功,有人认为有车有房才是成功,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不危害社会、人民和国家,这些所有的小成功加起来,不就是社会和国家的大成功了吗?”
司机师傅不答话,陈一舟也懒得去猜测别人的心里想什么。到了目的地,便直接给了钱下车。车也径自去了。
沈苑杰穿着身便衣在等她。陈一舟难得看到他这副寻常的面孔,不免少了几分在面对制服时的压迫感。
沈苑杰见到她来,眼里一亮,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就往站里走。
陈一舟知道自己抢不过他,只得跟在后面,看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突然,陈一舟眼睛一眯,脑海里咯噔了一下,想起来一个差不多的场面,原来,两年前她刚进监狱工作那会儿,曾在两个前辈的怂恿之下,为了见见世面,是和沈苑杰一起出过差的。只是陈一舟后面忘了而已。
难不成,沈苑杰那时候就有留意到她这个刚毕业的女学生了?还记住了她的喜好?
有这个可能。
陈一舟稍微一想,就将以前生活中毫不在意的几个细节给串连了起来,好像,对于沈苑杰这个人也没这么恐惧了。
他们的下榻点,是在一个组织提前安排好的宾馆里,所有的与会者都在一处。所以,他们才进了门,几个来自其他分监区的领导们立刻就眼尖地过来开始跟沈苑杰谈话。陈一舟几次想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行李,他都不放手。
陈一舟没办法,只好跟着自家的行李箱走,想着趁他与人握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抢回来,自己先去房间收拾好东西放着。
可惜,她走走停停,刻意不看人不看风景,一路只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箱子,居然就是没看到沈苑杰有撒手的时候,以至于到了后面,她干脆都放弃了,她就不信沈苑杰会一直不还她。
陈一舟总是很懂得自我安慰,接受能力强大。
所以到了后面,她不再紧跟着沈苑杰,直接脱离了抽烟抽得烟雾缭绕、身边都是环肥燕瘦的队伍,一个人走在了最后头,一边慢慢赶,一边慢慢看周边的风景和人事。
陈一舟没想到沈苑杰竟然会特地停下来等她。
她看着前边突然唰唰唰自动分成了两列的队伍,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那个狐假虎威的傲娇女孩。
她走到沈苑杰旁边,有些理亏,不敢看沈苑杰黑沉的脸色,就站着,不说话。旁边有几个满面油光的人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她就礼貌地笑笑。
然后,等了一会儿,沈苑杰才从她身上挪开视线,继续和那些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等等,沈苑杰是在笑?
陈一舟悄悄抬头看了两眼,只见沈苑杰确实脸放异彩,对着周边的人都是礼貌疏远的笑。虽然僵硬,但起码算是在笑吧。
她听了会他们之间相互恭维监狱业绩的政治对话,一下子就不耐烦了,再次证明自己不喜欢这种冗长的会议,吃吃喝喝,费时费力费功夫,还总是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就差在结尾说一句“欢迎大家明年过来继续边吃边讨论”了。
陈一舟忍不住就开始神游太虚,为了不在人群中显得太显眼,她的视线落在同行的几个女孩子身上。看上去,她们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年岁,一个个打扮得很青春靓丽。
陈一舟从来就不反对女孩子把自己拾掇得好看些,不过,却十分不习惯去看那一张张藏在铺了白粉下的脸,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后边一个瞧着有几分眼熟的女孩子看了陈一舟一会儿,挤上前来,还轻轻地碰了沈苑杰一下。陈一舟有些担忧她被责骂,却见沈苑杰仿佛没被碰到那般,看她时的眼里眉梢都挂着得意,就像是说,‘你要感谢我,是我给你带来了朋友’的意思。
沈苑杰没笑,可她就是看得出他在得意。
她懒得搭理他,正好借故拉了那个女孩往旁边挪,好说话。
那女孩是个爽利人,自来熟,抓着陈一舟就开心热情地说,“陈一舟你还记得我吧?我是李岩。两年前,我来开会,碰到了你;两年后的现在,我还想着会不会再碰到你呢,结果没想到你还真的在。”
她边说边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逗得陈一舟忍不住也跟着她笑。
仔细回想了下,眼前的李岩便与记忆中那个人重合起来。其实,她们俩那会儿统共就说了三句话:“你也是刚毕业的吗?”、“嗯,我叫陈一舟”、“我是李岩”。
当时两个女孩子都还害羞着呢,跟着领导出来见世面,不好太张扬,所以,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规规矩矩在各自的位子上坐着,没有再交谈。不想,现在的李岩倒是轻易就暴露出自己那副开心果的本性了。
陈一舟很喜欢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
只是现在人多,不适合多聊,也聊不深入,所以就简单地讨论些吃喝玩乐上的事情。两人聊到后面,发现她们的共同点简直一箩筐,比如陈一舟喜欢看的书,她都看过,而李岩喜欢的活动,正好陈一舟都喜欢。
两人越聊越投机,就差手拉手走路了。
陈一舟问她:“那边的人里,哪个是你的领导?”
“他穿绿色军大衣。就后边被挡住那个。”
陈一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那穿军大衣的男人与沈苑杰差不多高,模样长得一般,站在沈苑杰身边不卑不亢,不像别人那般对这个未来的监狱长献殷勤。他站得很规矩,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时插上几句话。
那男人偶尔会回头来找寻李岩,待确定了她的位置后,嘴角轻扬着,才又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接上几句话。
陈一舟看着他的眼神,又看看李岩来不及撤回,或者根本没想过要撤回的流转盈盈的目光,很快便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故事。
他们平静的眼波就像冰山,压在下面的是波涛汹涌的海水。
沈苑杰朝她看了过来。
陈一舟怕他误会自己是在看他,立刻装模作样地撇开头去,继续和李岩天南地北地侃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