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带着张司泊去了驾校,在快速地将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个人身份信息填了几个表格后,他们随着教练一起坐车到了练车场。
他们说,为了有更广阔的场地面积,给学员以大的发挥空间(据说,真正的事实是为了防止学员刚开练就把车给撞坏),新的练车场租在了郊外。
一下车,他们就能看到一览无遗的枯草坪地。风呼呼地刮着。一丛丛不知名而细长的黄毛草,像被筛子仔仔细细筛过似的,尾巴统一被风吹得往一处偏,起伏摇摆如海浪,特别齐整。
看样子,驾校的学员都被冬风刮回被窝里冬眠,许久不来了。怪不得她的教练也是一脸懒散,长了一身肥肉不说,连开个车都想打瞌睡。
陈一舟静静地看着这片空阔无垠、荒凉无比的场地,正要给自己大喊一声加油,突然就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群大爷大妈,正赶着牛羊从场地围栏前面经过,还有一条四腿不协调的黑狗,似乎误把自己当成了羊,走起路来像患了羊癫疯,欢快地混迹在雪白的羊群之间蹦来跳去。
陈一舟瞳孔缩成针束,忍不住退了好几步,悄悄往张司泊后面藏,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那群人的方向,以防那只狗会突然冲过来。
陈一舟自己也是感觉十分地无可奈何,可她就是脚比脑快,身体一旦意识到危险的到来,立刻就往相对安全的地方里走。
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在被逼无奈而直面内心恐惧后,都会很快治愈的,生活从来就没那么简单。对陈一舟来说,那个晚上在雨中与大狗的对峙,已经把她的勇气全部花完,见了底了。她对狗的印象,简直到了极其害怕的地步,就跟有些人只要一听到车就会晕和想吐的那种差不多了。
张司泊发现她的动作,瞅了她半晌,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车上走。
教练在一旁不满地嚷嚷,“青天白日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快下来,熟悉下场地。”
张司泊不理他,只静静地看着陈一舟说:“脱衣服。”
“啊?我,我,那个似乎不太好吧……”陈一舟手足无措,满眼狐疑地红着脸看着他。
他说:“狗不会接受我的钱和卡。”
“然后呢?”陈一舟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它会把你当成羊。”
陈一舟望着浑身雪白的自己,终于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理性觉得应该不可能,感性却觉得不无可能,所以,陈一舟很感激他为自己着想的那份心意。起码,可以说明他把自己放心上了不是吗?
啊,好可爱的张司泊!
教练在一旁不屑地大笑,“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条狗罢了,你们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太可笑了,哈哈!”
“狗还可能会反过来想:你不过是个人罢了呢。”陈一舟反驳他,不满他打断了自己和张司泊间那种令人窒息的美好的想象。
他们互相换了外套。
陈一舟抱紧身上还有他体温的大衣,对着张司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还是忍不住对着张司泊啧啧称赞,“好看的人,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嗯。”他不置可否,照单全收。
“哎呀,你们就别只顾着卿卿我我,磨磨蹭蹭了,早点练完早点回家。”教练再次煞风景地探了头进车里。
陈一舟不舍地看着张司泊提着箱子走得越来越远,练车时有些心不在焉,气得教练直想打她。不过,陈一舟以前是在混,因为没有动力,所以不珍惜练车机会,可如今,她目的强烈,一静下心来,教练就无话可说了。
陈一舟学得很快。
教练惊奇地看着陈一舟,说:“你是打鸡血了吗?怎么突然变这么聪明,让我这个教练都没什么用处了。”
陈一舟专心地看着前面的路障,一个右转弯,说:“是啊,打了鸡血了。”
“喔?是什么样的鸡血?我也给其他懒学员普及一下。”教练饶有兴趣。
“因为有想好好保护的人。”陈一舟说。
陈一舟按着教练的指示,加上调动以前大脑里所记住的知识的双重作用下,基本练学任务结束,立刻就往张司泊的方向奔了过去。
张司泊走得不远。
陈一舟刚走进林子便看见了他。他站在高高的树杈上,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托着小巧精致的录音器。
他在录风吹树叶的声音。
他的雪白的身影在树叶间有些模糊,衬着瓦蓝的天。南方的常绿阔叶林里,很少有会变红会落叶落得光秃秃的树,陈一舟看得最多的也就是鸡蛋花树和凤凰木,不想,在这地方倒难得见着了一棵红叶似火的树。
火红,雪白,瓦蓝,都是一样的简单纯粹,干净好看。
陈一舟看得痴了。
张司泊往下一瞄,看到她站在树下看自己,他也静静地回望她,两人的表情不咸不淡,却都恰到好处地迎着光亮。
陈一舟朝着他挥手,很用力,很用力。
他也轻轻地挥了几下。
他一挥手,陈一舟就觉得所有的美好都穿过了叶子,穿过了风,随着日光倾泻下来,照拂满身。
陈一舟的心空了,脑袋也空了,天地万物间,仿佛只有张司泊在眼里,在心上。
张司泊慢慢地从树上爬下来。他的脸白里透红,眼里盛着瓦蓝的天,火红的叶,还有陈一舟。
他走到陈一舟面前,把录音器伸到她面前,问:“你想听听看吗?”
陈一舟死命点头,就怕一时点得慢了,他就不给自己听了。
张司泊唇角微微一勾,用手指轻轻点了下陈一舟的额中,陈一舟就不点头了。
“来,这边坐吧。”他们在树下坐下来。
张司泊就开始放录音。一开始,陈一舟有几分慌乱,因为她什么都听不到,悄悄打量了下张司泊,见他闭上了眼睛,用心倾听,她也学着做。
录音机里的声音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像风沿着叶子的脉络在游走。与此同时,鼻间还有他干净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闭眼看到的是阳光的红。
陈一舟也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她睁眼时,旁边的张司泊靠在树上,似乎睡着了,极其安静。
她撇过头,不敢看他纯净无邪的睡颜。可又很快地回过头来,并再也挪不开去。她的视线顺着他的浓眉,鼻梁,长长的在扑闪的睫毛往下,落在他薄而红的唇上。
美色当前,简直引人犯罪啊。
陈一舟捂着红通的脸,在心里跟自己说,只要自己能够找出被他发现后的脱逃理由,自己就去亲他。
可是什么理由才好呢?
情不自禁?他的脸看起来很好吃?她就是单纯地想亲亲他?
哎,还是算了吧。她若偷偷亲了他,铁定会产生一种轻薄了一个如玉少年的负罪感的。
陈一舟的脸因为心事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
她正要放弃时,突然发现额上多了一个清浅如羽毛拂过的吻,温暖,微湿,像春风吹皱了干净的湖水水面。可惜还没等她有所回味,那种感觉便撤了开去。她急忙忙睁开眼去追寻,就见到前面是张司泊一张放大的俊脸。
他的眸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陈一舟。
她愣愣地开口:“你……”
“只是想看看变化。”他淡淡地说。
“……”
这可比陈一舟刚刚否定掉的托辞要高级多了。陈一舟看着他不咸不淡的脸,仿佛刚刚那个不是吻,是喝水吃饭那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自己若追问,反倒怪怪的,只好,随他去了。
反正,自己是赚了便宜那一个,也不吃亏。
他们结伴往回走,从一前一后,慢慢变成了并排着走路。
教练等不及他们两个,早就先回去了。
陈一舟喜欢走路,就是怕张司泊腿脚不便,会累着。
他们慢慢地走,走在羊肠小道上。张司泊似是天南地北走的路多了,对这种泥土路也没有半分不满的神色。也和她一样看着周边的景色。看到欢喜的,就停下来。
路过的村户人家,在门前种了几株腊梅,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瓦蓝的澄净的天空,那样的热热闹闹,又那样的安安静静。
陈一舟在心里默默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慢慢地走,和他走,走到尽头,就是一辈子,多好的事。
“司泊,你之前说让大家把各自心中认为最心动的声音告诉你,然后你会去录下来,那你现在具体都录了些什么呢?”陈一舟在旁边问他。
“很多。”他似乎觉得太多了,不大想说,可见到陈一舟一脸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他还是开口了,“有婴儿第一声笑的声音,硬币丢进玻璃瓶的声音,花开的声音,老太太的呼吸声,还有,小羊羔摔几下再站起来的声音……”
“真好!”陈一舟想象着他说的每一种生活中常见的声音,感动于其中蕴藏的生命和希望的力量。平时不注意看,人总会以为诗意美好的生活都在别处。
“那你呢?在你心目中,你觉得最心动的声音是什么?”陈一舟问他。
“有一个,不过是录不到的。”他说。
录不到?这个意思是说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吗?什么样的声音,会如此让他念念不忘?陈一舟猜不出来。
“你呢?”他问。
陈一舟笑着道:“我啊,我是个贪心而‘博爱’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最’这个字,除了人之外,我喜欢的、心动的东西多得数不胜数,怕是再多给我几天时间,也说不完。”
“嗯。”
他不再说话,陈一舟也不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走着。不说话,也已经很好了。陈一舟没觉得尴尬。
小路上,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落在滚咂的尘土里。风吹着路边的小池塘,将它翻了白,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