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罗迅的低语声里,朱警官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算是稍露出了一点点讶异:“是吗,你怎么知道呢?”
“朱警官,最近她有没有找您,跟您讲过什么类似的话。”
“没有,她没有找过我。”
“那么,她有没有发给过您的微信、短信之类,讲过类似的话。”
朱警官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每天收到各种短信,各类真假举报信息多得不得了,大多是匿名的。”
罗迅露出急切的神情:“朱警官,莫晓晓诬陷我是有原因的,她恨我和我们家……”
“现在她没有什么举动,起码没有明显的举动,关于钱教授的死亡,我没有收到有名有姓的告发。”
有时候,朱警官会特别注意措辞的严谨。
“是的,是的……”罗迅低下头,又过度使劲地扬起,“但她一定会的,而且她会有一些理由……不管她有没有做什么,我就算提前反应情况。不管你作为一个警察能信任我到什么程度,我要说,我没有谋害钱教授,我也从不怀疑我的妻子跟他有任何瓜葛,我们很相爱……”
他终于说出了关键,这很难得,虽然没有什么用,朱警官一边思索,一边安慰对方。
“请放心,要打官腔的话,我就告诉你,警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坏人。作为一个老警察,只想说,如果你没做过,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呢。”
朱警官目送着罗迅离开,他知道,这个青年教师的惶恐有更深的理由,仅仅揣测可能被诬陷,不至于如此。这个样子有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他是无辜的,但“诬陷者”掌握了他的一些什么事情,让他不安。第二种,他就是凶手。
罗迅会是哪一种?
罗迅自己都不敢确认自己是哪一种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是神奇的,也终于是令人忧心的,如果不是令人恐惧的话。
在孙艾带他前往那个地下空间,坐上那个被称为“小野新平”的奇怪屏幕墙之间后,罗迅陷入了一种狂喜,那是前所未有的时刻,在那一刻,他这个普通化学老师瞬间顿悟,当今世界化学最高峰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那是难以描述的境界。一个人毕生所学有一定限度,最伟大的天才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将所有专业知识一网打尽。但呆在那个地方,罗迅似乎直接掌握了历世化学家积累下的成果,那些内容条理分明地堆积在他的“眼前”,供他挑选使用,供他运算,同时并现在他的脑中。
当然,那些内容对一个外行是毫无意义的,在外行眼里,无穷的公式和试验数据完全是天书。但罗迅是一个化学专业人士,他眼里的世界本就有另一种视角。在那些财富面前,资质平平的他一瞬间达成了此生本来无望的飞跃。
孙艾说:“现在你明白,在这个年代,天才是可以制造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被制造的机缘。”
是的,罗迅感到幸运,因为他不仅认识她,她还是他的妻子。
但是,这可以确定是一种幸运吗?
当罗迅在那个椅子上睁开眼睛时,一切更奇妙了,他又一次具有双重视力,他面前的——其实是脑中的——那个化学世界仍然清晰分明,同时,他又重返了真实的世界。孙艾的脸上挂着会意的笑容,她还是那个让他多少年褪不去心动的样子。
“回忆素其实只是一种辅助药物,”孙艾说,“小野新平系统是一个专业能力升级系统,运用电磁波和虚拟数据流,将数据直接输入专业人士大脑,让他几何级地增加专业能力,直至成为伟大的天才。”
罗迅缓缓摘下头盔。此刻,那头盔在他手里犹如神器。他起身时,没有寻常久坐和久卧那种软弱和晕眩,而是一身轻松,那个被这“神器”召唤来的世界仍然伴随着他,并未散去。这是一种美妙到极致的体验,美妙到让人害怕。
“专业能力升级系统?”
“小野新平是个代号,”孙艾说,“这个命名是为了不张扬,为什么叫这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为了纪念什么人吧。”
罗迅转过身,墙上的屏幕大多隐灭了,他猜想到,刚才孙艾通过这些屏幕,看到他一一“看到”的那些景象。至于屏幕上显示了多少,她能看懂些什么,此时他无法掌握。
他不禁赞叹道:“真像是魔术。”
“魔术都是在建立在科技进步的基础上,咱们理工科的,该更明白。”
离开那个座位时,那个已经被赋予的世界仍然清晰可辨地伴随着罗迅。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向外走去。宏伟清晰的化学大厦仍在,并没有在他离开“小野新平”时就消逝掉。这时他可以确认,这个世界是由系统赋予的,但并非始终与这个系统连通才能拥有。
孙艾说:“小野新平不是一个即时连通的显示系统,而是让数据信息输入并持续储存在被升级的‘潜天才’脑中,成为他本人记忆的有机组成部分。只有这样,才能让潜天才真正成为专业天才。”
潜天才!
罗迅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词语。从字面的意思可以大致理解,潜在的天才就是尚未成型的天才,经过小野系统的“升级”,成为真正的天才。
罗迅已经被视作一个潜天才了吗?
这样的好奇心不是首要的,还有更紧迫的事实需要了解。
“你什么时候跟小野新平……什么时候接触了这个系统?”罗迅尽量平静,声音里弥漫着沉郁的气息。
这是疑问里最简单直接的一个,却不是唯一的一个。
小野新平是谁研制的,或者说,是哪个机构研发的,如此复杂尖精的技术系统无法靠个人能力完成。为什么孙艾会掌握这个系统,并将其使用在自己身上?这个系统目前还在什么人身上发挥过作用,这些作用跟孙艾有何关系……还有最关键的问题,他不会说出来,就是在心里默念,也要用想象中最低的声音。
孙艾,我的妻子,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伴侣,我怎么有些不认识不了解你了,不知道你究竟是了什么人了。你到底是谁?
孙艾侧过身体,那泛着光晕的侧影,是他在漫漫时光里最熟悉的,她眼睛里的神色也是他最熟悉的,她开口说话的声音,具有在任何时候让他平静下来的力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还是我,是你老婆,从来没变过。”
2
孙艾说,她是通过业务往来接触到小野新平这家公司的,逐渐的,她赢得了对方信任,现在对方正在挖角,期望她能够跳槽任职。她出于对原公司的责任,没有马上应允,只表示两年之后可以重新考虑。
“对方是一家日资公司吧。”
孙艾偏过头,像他常见的那样笑了一下。
“罗迅,从小到大,我们之间有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罗迅停顿了一下,停顿不代表丝豪的犹疑,而是加重语气:“当然。”
“那么,你能不能理解,或者接受,即便百分之百信任的人之间,也有必须保留的事情。”孙艾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泛出一点儿无奈又美丽的光。
罗迅抓到了孙艾给出的方向,有释然后的放松,也有淡淡的失落。
这个所谓的专业能力升级系统,无论是不是有个“小野新平”这样的怪名字,是个势必改变人类的成果。这样的超级发明,很难没有国家或超大机构以及国际合作的影子,一定涉及一些机密、保密之类的事情。这个系统,以及与之相关的背景和现状是什么,孙艾如何涉入其中,这些事情都是重要的,也极可能因为重要而作为机密、秘密,不能公之于人,不管是国家机密还是商业秘密。
孙艾说:“所以……所以,已经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不可以再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是一句强调,孙艾是放心的。罗迅本就是个缄默的人,在使用回忆素的阶段,他就在无需叮嘱的情形下,没有向其他人吐露一个字。
但他还是有一个问题,只为自己。
“为什么是我?”
这个系统具有可以让凡人变成神人的强大功能,这个功能现阶段显然不可能随便使用在哪一个人身上,罗迅得以“享受”,难道只是因为他是孙艾的丈夫,孙艾有私心吗?
孙艾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热情:“超级系统目前处于试验阶段,在全球寻找合适的志愿者,我……我对这个系统有信心,就报了名,结果你被系统选中了,这是系统选择的结果,当然,也有我的关系……”
罗迅迅速抓住了一个词语。
“超级系统,这才是中文学名吧。”
像小两口间戳破了一个半开玩笑的小秘密,孙艾无奈地笑了,表明着首肯。
系统的英文学名是“super-system”,“super”的中文谐音接近于“小野新平”,又像一个日本名字,这是几种语言间的转换。
小野新平是用来遮掩真相、保持低调的代号,并不意味着系统出自日资公司。
在犹疑和狂喜的夹杂中,罗迅开始了一个新阶段的生活,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当他作为一个大学讲师登上讲台时,他身后和眼前都围绕着一个学生们看不见的世界,他可以在那个世界里将种种他以前未及学习消化的内容信手拈来,在课堂上宣导。
当他进行一些科学试验和理论分析时,那个世界仍然林立在周围,他可以像个将军一般调兵遣将,随便撷取自己的所需,以前困难重重的研究,如今像简单算术一般迎刃而解。在学术上,罗迅一直期望达到的境界,是融汇贯通,那是从前可望不可及的事情,现在,却轻松得像孩童的游戏。他觉得,即便是二十一世纪的四个化学难题,似乎也不是特别遥远。
罗迅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这样幸福却并非始终如一,毫不褪色。
大约半个月左右,围绕在罗迅周围的化学世界变得模糊了,不像一开始那样清晰可辩了,那些公式、数据,那些五颜六色的试剂、元素表、结构模型,逐渐黯淡下去,不再那么容易辩认。罗迅想要方便地拿为己用,也不那么容易了。
几天时间里,这个化学大厦不是突然崩塌的,而是渐渐退隐,先是模糊、褪色,接着是加剧的模糊、褪色,直到了无踪影。
罗迅伸出手,想抓住那些东西,却抓住了空无一物的空气。罗迅大声呼喊,等一等,不要离我而去,但那座大厦是无言,也是决绝的,一点点完全消失了。
罗迅又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只是一个平凡的化学老师了,那巅峰般的幸福失去了,他颓丧地回到原来的普通生活。
这样过山车般的经历不是第一次,在使用回忆素的时候,他就历经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轮回。
只是这一次,幸福是几何级数的增大,痛苦和失落也就更巨大。
罗迅的挣扎和呼喊像那座大厦一般,存在于精神世界,在外表上,他是平静克制的,虽然有着难以抹去的阴郁。
这阴郁瞒不过孙艾的眼睛,事实上也在她预料之内,罗迅不吭声,只默默地忍受着,在她的面前话很少,也不流露出过多痛苦。
孙艾为他倒了一杯水,提醒他嘴唇都干裂了,还为他抹了一点唇膏。孙艾叹气说最近太忙了,没有顾到他。孙艾说:“那个东西,没有了,是吧。”
“那个东西”指代什么,在两人之间无须确认。
罗迅简单地答道:“是的,”两个字之间,有牙齿紧紧咬动的痕迹。
“这是正常的,”孙艾说,“没有一种升级保养系统可以一次性一劳永逸,小野新平也一样,你……还需要继续疗程。”
疗程。
罗迅在这个词语的启发下,像是更明白了此事的性质,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和命运所系。
“明天下午,咱们再去会见小野先生。”孙艾说着,为罗迅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头发。
3
罗迅又恢复了狂喜般的幸福,又成为了无比伦比的化学天才。
罗迅知道,这仍然是转瞬即逝的,如果要维持,就得持续疗程。
孙艾凝思许久,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拿出一张纸,上面打印着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自愿充当志原者,严守保密原则的协议。
孙艾说,到了这个地步,系统正式将你纳为潜天才,将通过一定的疗程将你升级为真正的专业天才,我现在成为你的辅导员。这一系列的安排,需要你按照这份协议,严格保密。
保密对罗迅不成问题,匆匆签字后。他追问道,多少次治疗,才能完成一个疗程,需要多少个疗程,才能不再进行“保养升级”,还是……还是需要永远进行下去。
孙艾微微摇头:“不知道,现在处于试验阶段,你和其他志愿者都在被摸索的过程。从理论上讲,有的人可能进行数次,就掌握了所有信息,完成了成为行业天才的过程,有的人可能需要多次,或者,需要一直……”
罗迅知道,在短时间里,他离不开这位小野新平先生了,平均一月一次的“保养升级”将持续下去。
罗迅也明了,每次孙艾带他前去“拜会小野先生”时,整个空间里空无一人,也是一种刻意地安排了。这个机构是神秘的,但再神秘,也神秘不过发生在罗迅身上的事情本身。
第二次“保养”之后,罗迅周围恢复了那幢活灵活现的化学大厦,也增加一些第一次所没有的内容,让他感觉到奇特的压力。
那究竟是什么,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模糊的人在他前面走路,罗迅觉得那个人很熟,又一直看不清,就在他身后跟随着,从跟随变成了奔跑、追赶。那个人突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罗迅一看,是钱良毅教授。
在梦里,罗迅并不知道钱良毅己经死去,他奇怪地问道:“钱教授,你跑什么。”
“不跑怎么行,”钱良毅理直气壮地答道,“难道等你杀了我吗,告诉你我是冤枉的,但你不还是要杀我吗?”
罗迅醒了过来,这个梦还不算恐怖,但让他有微微的心悸。
钱良毅已经死去,当然不是他罗迅杀死的,已经有了结论。
带着这样一点点阴影,罗迅依然是幸福的,幸福地穿梭在家、教学楼和实验室之间。一切在外表上都没有变化,一切暗中在他眼里被涂上一层难言的色彩。这是现实世界,可俨然也成天国。他已经由一个凡人变得伟岸——精神世界的伟岸。
可天国也会有乌云飘来。
远远的,罗迅看到了那一朵乌云,下意识地想躲避,可又觉得他理直气壮,没有躲避的必要。如果他已经踏在伟大的道路上,难道连这样一点小阴影都害怕吗。
罗迅堂堂正正地迎上去,从容地微笑招呼。
莫晓晓停下脚步,淡淡一笑:“罗迅,你终于看清了,虽然有点儿晚,但还不算太晚。”
看清了什么?
莫晓晓说:“虽然那个女人不值得,但为了维护男子汉的尊严,宁为玉碎,这就是我喜欢的你。你杀了那个人,在我眼里不算犯罪。”
“我杀了谁?”罗迅猛然间大喝一声,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意外,路旁树上的几只麻雀被惊飞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整个校园沉浸在午休的氛围里,人迹稀少,林荫道上,两个人都显得孤零零的。
莫晓晓不像往日,一见到罗迅就有微微的歇斯底里。这一次,她是从容大度的,隐隐有孙艾的影子。她侧转身,不慌不忙地离去。
罗迅追上前去,在她身后追问:“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杀了谁。”
莫晓晓回过头,轻描淡写地说:“杀掉侮辱自己的人,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大人物,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本色,我支持你。”
麻雀重新飞回了树梢,同来的还有几只鸽子,缓缓地落在了地上。莫晓晓走远了,罗迅一个呆站着,不觉之间,脑门上的汗滴落在地上。
我绝没有杀过人,更没有谋杀钱教授,我也没有动机,因为我相信孙艾是个忠实的好妻子,我相信我们的爱情。
但是,为什么心跳在加速,在惶惶不安。
罗迅努力将这种被“突袭”后的不安甩在身后,重新投入到那个让他幸福和着迷的世界中去。他热爱化学,但本来没有这个领域的过多天赋,只能努力地当作一份职业。现在,他找到了沉浸其中的感觉,在那里,他可以忘掉一些不想记住的事情。
但是,那个世界又一次渐渐隐退了,在罗迅的无声呼唤里,从模糊褪色,到消声匿迹。
罗迅知道,又到了“拜会小野新平先生”的时候了。
这个过程一定是顺利的,因为有孙艾,虽然罗迅不知道还要多久,进行多少次“保养升级”,才能永久地保留住那个世界,但他已经习惯了拥有这个世界,习惯了前所未有的飞翔状态。
“不要担心,”孙艾说,“我对小野先生有信心。”
在第三次保养升级之后,罗迅觉得那个令他欣喜的世界更形清晰,不仅在眼前栩栩如生,而且像是逐渐从眼前有距离的存在,蔓延过来,包围着他,渗入了他的肌体,这样的渗入是让他满意和激动的,他觉得,那些知识和远超知识以上的能力正在变成他自己的骨头和肌肉。他真地在成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
现在,罗迅不仅可以像翻动书籍一般,一册册地查看那些内容,还像运用自己的肌肉一般,如臂使指地运用那个世界。罗迅一层层地翻动着,使用着,像个国王。
在这个立体世界的某一层深处,罗迅走到了一扇像封面一样的门前,那确实像一本书,有鲜明的标题——《分子与超分子结构和性能定量关系的确定》,这是一个普通人难明其意但罗迅深知其中滋味的内容,下面署着一个普通人一眼就能识别的姓名——钱良毅。
罗迅激动地走了进去,在门后的世界里,他感到一阵狂喜。这个专题早早被学界定为二十一世纪四大化学难题之一,钱良毅能够成名,就是这项成果,也因此被视为诺贝尔化学奖最有希望的候选人。
现在罗迅走了进去。
罗迅心脏的怦怦声像是在体外跳动,钱良毅教授的毕生心血,不但尽数罗列于眼前,而且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渗透于他的头脑和身体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握了这高峰上的成果,成为一个至少与钱比肩的化学奇才。
“你这样有抄袭的嫌疑,但我不怪你了。”不知何时,钱良毅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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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迅吓了一跳。
这间屋子确实是属于钱良毅,但是是存在于他精神世界里虚幻的屋子,其中只有化学专业内容,不可能有真正的活人,已故的钱教授本人怎么会在这里,他现在是以什么形态存在呢,是气体吗,是影像吗?
钱良毅确在眼前,栩栩如生。钱教授说:“这是我的一切了,你要拿一次拿去好了,反正对我已经没用了。”
罗迅一时语无伦次:“钱教授,你……你是个大科学家,是天才,我哪能赶上你,一辈子都赶不上。”
钱良毅冷笑一声:“天才,哼哼,我从小就相信一句话,好像是爱迪生说的吧,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现在我知道,那是过去,是大数据时代之前的事情了。在今天,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复制粘贴。”
罗迅如遭电击,莫名地像被点出了他本不知的要害。
“现在,你来到我的这个世界,把这一切复制粘贴到你的头脑里,你就马上成了我,比我更厉害,拿去吧,我不怪你,科学世界其实跟社会上一样,从来都是残酷而无序的,胜者是不受批评的。”
罗迅觉得喉管里像被塞上重物,想说话却难以发出声音。
钱良毅的神色和蔼起来,他处于罗迅眼前不足两米之处,却像遥望着远方一样遥望着他,眼中流露悲悯的神色。
“这里的一切就全归你了,不管这算不算抢劫,”钱良毅说,“说什么天才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你不止站在了我的肩膀上,还直接踩灭了我的生命,杀死我,老婆只是一个借口吧。”
“钱教授,我没有杀死你,”在钱良毅推门而去的背影里,罗迅喊出声来,却不能让那个背影回头。
罗迅回到了现实世界,但那个世界仍然没有隐去,只是其中没有了钱良毅。那个世界已经被他随时携带。拥有那个世界,他是幸福的天才。
他得到的仅仅是幸福吗?
他在夜晚的街道上行走,突然间,莫晓晓从天而降,幽灵般站立在他的面前。
跟前两天在校园林荫道上相比,莫晓晓完全变了个样子,头发变得凌乱了,眼睛里露出了一缕轻蔑的光:“罗迅,你要到什么时候才醒悟。”
“醒悟,什么是醒悟。”
“罗迅,不要以为你杀了钱良毅,没人知道,如果你现在及时醒悟,按我说的做,你还有救……”
“我没有杀他,”罗迅想发出怒吼,但不知怎的,听上去却像是哀求。
莫晓晓突然凶狠万分:“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你就会变得粉碎,像这样。”说着,她的双手舞动起来,瞬时,周围的一切像玻璃一般纷纷碎裂,那其中有周围的现实世界,也有只属于罗迅的化学世界。一切发出爆炸般毁灭的声响,接下来狂风大作,天空像出现了漩涡,罗迅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吸附而去,天地间充斥着莫晓晓凄厉的笑声。
罗迅终于醒了过来,身体里,刚才那个噩梦留下的紧张感真实无比。孙艾正在身边甜甜地睡着,罗迅怕吵到她,小心翼翼地轻轻翻身。
不料孙艾却说话了:“你做梦了吧。”
罗迅转过身来,孙艾仍然闭着眼睛,仍然是甜美的睡相,让罗迅忍不住轻触了一下她的脸颊。
“做梦很正常,不要担心,应该不是小野先生的负作用。”孙艾仍然闭着眼睛。
罗迅沉默半晌,叹气道:“提到一个老话题,你可能不爱听。”
“什么老话题?”
“这么多年了,咱们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摆脱莫晓晓呢?”
孙艾这下子睁开眼,还半坐了起来:“你又怎么了,晓晓最近又做过什么?”
“没做过什么,但难道她不是一直在想着做什么……我总觉得,她正在准备在做什么。”
“罗迅,”孙艾语气沉重,“我知道晓晓对咱们有困扰,可这么多年过来,她其实没有别的亲人,咱们其实是她唯一的家人,她有些讨厌但没有什么大害,我们把她带到这里来,就是打算一生像家人一样待她的,当初不是都商量好了的吗?再说,她冲你来,我都不在意,你怕什么。”
罗迅不作声了,他知道,讲出一些梦和现实里的事情,更会被孙艾认为是无稽的,如果包括已经死去的钱良毅,就更是如此了。
但罗迅得想法子摆脱阴影,消除恐惧,他找了曾经在钱良毅故去时调查询问过他的朱警官。
在这个中年警察的眼光下,罗迅觉得自己像是要被看透。他讲出了对莫晓晓忧虑,虽然目前没有什么证据,莫晓晓也并没有什么举动。
罗迅知道,自己的行为在警察看来,有点儿神经质。但他目的明确,就是要把话说在前面,提前预防莫晓晓可能的举动。自然,他不能讲出太多他梦里和意识里的景象,那会被视作荒诞,他更不能讲出小野新平,那涉及到他已经签署的志原者保密协议。
那也涉及到他即将创建的化学天国不能曝光。
他离去时,仍觉得那警察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上,目光是疑问式的,疑问里潜藏着失望,失望的潜台词是:“你应该还有更多事情讲出来,为什么不讲。”
朱警官的确是失望的,这个年轻讲师讲出的,都在他的意料之内。意料之内的事情不会增加新的题材,要逼近一个陌生世界,没有新题材是不行的。为此,他在数天里有些沮丧。在这种心情里,他连续数天里一个电话不接,反正现在打电话多是广告骚扰。
但电话却格外多,有号码还不厌其烦拨来。他一时怒起,接过来吼了一通:“打什么打,老子是警察,连我都敢招惹,不想在世上混了。”
“是朱警官吗,我叫孙艾,是M大学老师罗迅的妻子。”
5
朱警官见到孙艾的时候,原本晴空万里的城市漾起了一阵不小的风,从地面上带起了一些看见看不见的尘泥和杂物。风摇曳着树木、栅栏和其他站立不够坚强的事物,让城市各处旋转起一些开花般的漩涡。
朱警官和孙艾身处室内,隔着落地玻璃窗,看到一片片草坪倒伏下去,又直起身子。茶水被咽下去后,齿间泛起淡淡的茶香。
“这么说,你并不是来告诉一些事实,而讲一些你想出来的事情。”朱警官两手握在一起,翘起的拇指敲打了一下茶几。
“不能说只是我的想象,”孙艾说,“罗迅是我的先生,晓晓……莫晓晓犹如我们多年的家人。”
“所以,你是来替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姐妹提前辩白的,”朱警官说,“虽然她未必把你当作她的姐妹。”
“朱警官,我们有很长的渊源,是从小到大。”孙艾有些急切,几乎掉下泪来,“罗迅最近因为……因为工作压力的关系,有些紧张,有些疑神疑鬼,加上晓晓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他可能会跟您讲些什么,千万不要当真。晓晓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假如莫晓晓真地像他说的,来指控了他,我该怎么办?”
孙艾的呼吸的节奏稍稍急促:“我觉得她不大会来,如果来……那也不是一个正常状态,您也不能当真,更不要把这看作是一种诬陷……”
朱警官不由地笑了:“美女,你在给我提出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从来没有人向警察提出这样的要求。你又想保护你的老公,又想保护你的闺蜜,可你的闺蜜明显对你老公心存不轨……”
孙艾说:“是的,我知道我讲的这些,超出了您的职责范围。可是,世界上的事情是很复杂,对我来讲,罗迅是我老公,但莫晓晓是个不能放弃的家人,她今天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就算她有不好的地方,可谁会因为自己亲人不好就视同陌路人呢,我仍然期望,如果她没有什么更过份的事情,仅仅说了一些什么,您能包涵一下。”
朱警官很严肃凝视着孙艾,看到她有些许羞涩。但她没有逃避,坚持地跟他对视着。
良久,朱警官说:“你让我不要听你老公的,即便莫晓晓真地举发罗迅,既不采信,也不追究诬陷。”
“是的,”孙艾说,“我知道这有些困难……”
“你期望你的这两个……照你的话说,两个家人,都得到保护?”
“是的。”
“可是,如果钱良毅真是罗迅杀死的呢?”朱警官猛然严厉起来。
“不可能,”孙艾轻轻吐出几个字,俨然对着一个最不值得一驳的谬论,“他不是那种人,也没有那个动机。”
“如果他的动机来自于你呢?”
孙艾挺直了身体:“您听到那些谣言了?”
“是的,谣言,肯定是谣言,”朱警官说,“您的意思我明白,虽然有些复杂,考验老头子的智力水平,人生阅历,但我好歹搞懂了。”
“这事情考验了我很多年,可能还一直会考验下去,但是,我不会放弃。”孙艾握手时,不由地使了一点劲,让朱警官感到她满满的期待。
朱警官把手机拿起来,翻出了那条无主短信——
“钱良毅是被谋杀的”。
他把玩着,仿佛要在那毫无个人色彩的电子墨迹里看出什么隐藏的事情来。这种徒劳的做法如此不着调,以至于连他自己都笑了。
他平时不大喜欢看手机,此时不知哪里来了兴致,翻看起来,又觉得上面的信息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是个信息垃圾泛滥的时代。
在信息和信息垃圾中,一个消息渐渐凸显出来,渐渐刷屏。
“随皇马访华的巨星苏卡容首场赛后身体不适,将缺席剩余比赛。”
“传苏卡容已在中国送院治疗。”
朱警官不是铁杆球迷,偶尔看球。近一年多来,全世界的耳朵都被苏卡容这个名字灌得满满的,一个几乎被淘汰出职业界的泰国普通球员,短短时间里成了世界头号球星,是个神话。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神话的。这个人好容易来了中国,中国球迷更希望看到这个神话,未到之际就掀起了疯狂。现在只踢了一场球就病退了,肯定有不少人失望,包括抽到球票喜不自胜的年轻同事郝涛,也一定非常失望。
运动员是伤病的常客,苏卡容得的是什么病呢?
朱警官一时来了兴致,拨打了郝涛的电话。
“朱队,是我,有事?”
“我说你这个伪球迷,球看了没……你的偶像苏卡容怎么样了?”
话筒那边一时没了声响,朱警官以为断线了,半晌,郝涛的声音生硬地传来:“朱队,有些事情电话里不好说。”
朱警官对电话里不好说的事情马上提起了兴趣,约郝涛马上见一面。
“苏卡容死了,”郝涛摇着头,神色里有一种狂热球迷的忧伤和难以置信。
朱警官站起来,又坐下:“什么时候?”
“首场比赛之后,没来得及离开休息室就……”
在皇马与一支中国俱乐部进行的表演赛当中,头号球星苏卡容在比赛进行到七十三分钟左右,向皇马主教练示意身体不适,要求换人下场休息。此时比赛所剩时间不长,苏卡容此前已经攻入一球。在这样的表演赛里,作为超级大牌在此时被换下是情理之中,没有谁觉得有任何异样。
然而,就在通向休息室的球员通道里,苏卡容倒下了。
队医的紧急医疗措施未能奏效,送医院急救也根本没来得及。苏卡容躺在休息室的沙发床上,瞳孔就已经散开,在众人的忙乱和无奈中逝去了。
初步的检查并未查出苏卡容的明确死因,医疗人员根据死亡过程引发的功能障碍和以前的经验,初步判定为运动负荷过大引起过劳死亡。
为了皇马和苏卡容本人的声誉和商业利益,在公关危机处理思路形成前,消息暂时封锁。所以外界只以为苏卡容病了,依据惯例通报中国的医院、警方。郝涛因为正好在球赛现场,作为警察被指派去进行了相关的取证和协调,所以提前知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