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下,天空像蒙上了一层彩色玻璃,杨树在风中摇曳着树叶,空气中散发着小城校园附近特有的淡淡花香。远远的,一队学生走近又走远了,有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响了几声,又随着远去的车子消失了,像少年们的笑语一般。
罗迅迎着夕阳向前行走。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类似于青年男子的轮廓,其实他只有十五岁。他疾步向前,希望赶上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女孩的短发在身后摆动时,他的内心会跟着一起微微颤动。
他很快看到那个人,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他有些胆怯地用变声不久的嗓子叫了一声:“孙艾。”
孙艾回过头来,爽朗地笑了一下:“罗迅,你出来了。”
这是值得两个人永远铭记的一天,至少在罗迅的认知里是如此。这天下午,轰动这所小城的中学生话剧《奥赛罗》在学校附近的城市剧场上演,罗迅和孙艾分别出演男女主角,在舞台上挥洒着青春的风姿,也留下了后来摆在他们卧室里的优美照片。
在那一天,罗迅不仅抵达了少年时代的一个巅峰,也觉得他和她朦胧美好的情愫接近了破晓的临界点,他有些胆怯地期望着,一些事情能更加明确一些。
但孙艾在得体地谢幕、卸妆并和众人告别后,并没有同他有个别的举动,匆匆离去了。演出是在下午进行,此时孙艾走在学生队伍里,刚好跟放学回家的少年们一般无二,不像是刚刚从一个绚丽舞台归去。
罗迅追上去,掩饰着内心的慌张:“明早咱们一起上自习,可以么。”
“可以,但是我现在有事,我得赶紧去看看晓晓。”
这个时候罗迅才意识到,今天的演出,莫晓晓并未到场观看。不仅如此,莫晓晓已经连续数天没有到校上课。罗迅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但孙艾跟她关系要好,罗迅也得拿出一些关切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男生不方便。”孙艾说着,在路口转弯,向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
十五岁的罗迅站在路口,有些失神,夕阳在他眼里像红色的玻璃球。淡淡的花香混和着附近烧饭的煤烟味儿,涌进了他的鼻孔。
在许多年里,那个傍晚特殊的夕阳色彩,那鼻子里涌入的气味,一直像留存在罗迅的身体里,提醒着曾经发生的事情。
罗迅后来知道,孙艾赶到莫晓晓家中时,莫晓晓正将烟头狠狠烫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干什么?”孙艾劈手抢下烟头,一把扳住莫晓晓的肩膀,却被推开了。
“不要你可怜我,最讨厌你这种大好人的样子。什么都比强,还来关心我,这样你就更完美了,更可以显摆了。我不要上你的当,当你的工具。”
孙艾紧紧地抿着嘴唇,眼含着热泪,听着莫晓晓嘶声地发泄着。
“你问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你看看这个家,他们都不回来,他们都各有各的家了,没有人觉得我重要了。”
“我觉得你重要,”孙艾把手掌放在莫晓晓的头顶上,不顾对方将她的手臂甩开,“晓晓,你听着,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你,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莫晓晓不再挣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把头深深埋在孙艾的怀里。
这时,有个人不知何时静悄悄站在了离两个女孩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这伤感的一幕。
莫晓晓首先发现了这个人,哭泣嗄然停止了。
孙艾抬起头来:“罗迅,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罗迅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回应着孙艾,却又是向莫晓晓说话:“门开着,我担心你们两个女孩子……没敲门就进来了。”
莫晓晓完全不哭了,脸上露出冷冷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也生硬起来,推开了紧搂着她的孙艾:“我不要你……你们可怜我,这是我的家,请你们离开吧。”
“晓晓,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请出去!”莫晓晓指着门的方向,“你们俩一起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们。”
罗迅和孙艾并肩默默地离去,走到门口,身后又响起了莫晓晓颤动的声音:“你,等一等。”
不用回头,也不用分辨,三个人都知道,这个“你”指的是罗迅。
罗迅回过头去。
莫晓晓是平静的,与刚才的失态相比,这种平静有些可怕:“我知道,这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总希望还能给我留一点儿什么,哪怕就一丁点儿,我希望这一丁点儿,就是你,可为什么老天就是这样对我,连这一点都……”
罗迅想反驳,更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沉默,僵立在门和莫晓晓之间的地板上。
孙艾说:“晓晓,你不要这么想问题,我们都还小,以后的路还长。你的我的那些,通通不重要,你这个朋友才是重要的,如果可以,我通通可以拿来跟你换,不过……”孙艾抬头看了看罗迅,“有的东西,我是不愿意跟你换的。”
莫晓晓看看罗迅,又看看孙艾,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不但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从我这里夺走了,还用这种温柔的样子来羞辱我,对吗……你滚。”
罗迅和孙艾真地离去了,身后传后莫晓晓尖啸地叫声:“罗迅,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我倒要看看,是你们这么小就开始的早恋能挺得久,还是我挺得久。”
2
多年之后,罗迅的眼睛里仍然会闪现红色玻璃球般的夕阳,鼻孔里仍然涌起淡淡花香和烧饭煤烟的香味。那个傍晚的气息和事情,像是为他的一生划出了轮廓。
这是一个秋天,三个未成年人已经面临成年世界的磨折和考验,其中以莫晓晓的世界最严酷。
从记事起,莫晓晓就在父母的争吵中度日,直到十四岁这年,家庭正式破裂,父亲离去。到了十五岁,母亲抛下一句“你长大了”,也离开这个家去跟别人重组家庭。年少的莫晓晓只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两人均摊的每月生活费,成为一个孤独生活的少女。
莫晓晓本来学习资质尚可,在家庭的破裂和周围的异样目光中,渐渐偏离正轨,经常不上课。在学校里,只有优等生孙艾和另一个男同学罗迅会对她时时关心。那时还没有“闺蜜“这样的称呼,多年之后,孙艾说:“那时候,我们就是莫晓晓唯一的闺蜜了。”
“是吗,可闺蜜的蜜月期维持不了两年呀。”
那是三个少年的关系濒临破裂的时候,奇怪的是,这种关系始终没有真正破裂。他们之间时敌时友,亦敌亦友,一直从小城纠葛到了M大学。在莫晓晓一次次的过份、挑衅和纠缠里,孙艾是宽容大度的,罗迅也是仗义又讲原则的,但一切仅仅是这样吗?
在三个少年里,孙艾品学兼优,每一步都走得坚实。她还处处激励罗迅,包括运用两人间的恋情,让他维持住了足以进入一类重点大学的成绩。这种扶助成了两人间的习惯,直至她拿出一种叫回忆素的神奇“营养品”。
有时候,已经成为大学老师的罗迅会感慨:“你的成绩和头脑都比我强得多,不走科研这条路可惜了。”
孙艾温柔地说:“让你成为一个你想成为的样子,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做什么都行,反正饿不死。”
在少年时代,孙艾试图用类似的态度和方法帮助莫晓晓,却没有同样的效果。
莫晓晓多数时候不但还不领情,还会朝她吼道:“不需要你的施舍,滚开。”有时候,莫晓晓也会仍然像个好姐妹一样,在孙艾的怀里哭一鼻子,又再将她推开。
莫晓晓高一就辍学了,从此跟社会上的一些人混迹在一起。有时候罗迅和孙艾背着书包路过时,莫晓晓会和一群少年嘻笑起哄:“好学生就是厉害,早早就成两口子了。”有时候,莫晓晓会大声叫道:“罗迅,你早晚是姑奶奶的人。”
终于有一天,罗迅一个人经过那段柏油路,在一群人的起哄中,莫晓晓站在路中间,拦住罗迅的去路。
罗迅只好站住。
“不要慌,不会吃了你。”
在周围一片“就吃了吧,吃了吧“叫嚷声中,莫晓晓走上前来,拦腰抱住他,亲吻了他的嘴唇。
罗迅的整个身体僵住了,在莫晓晓让开去路后,他麻木向前走着,觉得像是受到了羞辱,可胸中又有一种火辣辣的异样心悸。
身后传来莫晓晓的喊叫:“罗迅,你一定觉得孙艾就是个好女孩,我就是个坏女人,这不一定。”
罗迅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孙艾,但莫晓晓长期以来的种种举动,孙艾不可能在这样的纠葛里,一直行进在“正轨”上的罗迅和孙艾无可奈何地看着莫晓晓一天天跟那些“不良青少年”混迹,他们不敢想象在莫晓晓身上发生了些什么,跟那些男男女女之间又做过些什么。
中学时代结束,罗迅和孙艾都有理想的结局,考入一流名校,也离开了小城。
没有谁的人生从头至尾都是完美,孙艾也遭遇了变故,父亲不幸病逝,母亲因伤心过度罹患了失智症。但她一直有着同男友之间的相互扶助,最痛苦的时日熬过去,接下来就是光明的日子。
出人意料的是,莫晓晓并没有完全堕落。到了十九岁这一年,她参加了一个补习班,重新捡起书本。这其中也有一些孙艾的援手和努力,莫晓晓考取了一个本地的大专。
孙艾说:“不管她什么样,对我们什么样,她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姐妹,犹如家人。”
时光荏冉,在孙艾的敦促和帮助下,罗迅在本科毕业后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孙艾没有继续学业,凭着她本人的优秀,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孙艾说:“我仍然是要读书的,但是不着急,两个人总得先有一个工作吧。”
两个人!
罗迅的心脏不由震颤一下。这么多年下来,虽然一直相伴,但她从没有表达出一个定局来。他有时都怀疑,是不是孙艾因为顾忌莫晓晓,会有什么变数。当她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地把两个人一起生活当作必然的前景时,他才终于确信。
但孙艾补充说,两人间事情要先放一放,她要先解决一下另一个人的问题。
你是指晓晓吧,罗迅不假思索。
孙艾说,莫晓晓不能在咱们家乡小城里工作生活,她在那里留下的事情太多,负担太多,她得走出来。
罗迅不全知道莫晓晓在小城经历过什么,但他们能揣测出是一些什么类型的人和事。
莫晓晓应该离开。
可离开小城,她有什么样的生计和前途呢?
罗迅很了解孙艾,但有些地方仍然不够了解。
莫晓晓来得比他想象要快,到了这个大城市后就有一个职位——M大图书馆图书管理员。
莫晓晓竟然比几年后留校任教的罗迅更早成为M大的教职员工,一开始是临时的,几年后也转了正。
孙艾只是个M大的本科毕业生,毕业就离校了,居然有这样的路子和神通,罗迅都觉得有些神奇。
“事在人为,每个困难和问题总会有解决的途径。”孙艾说着,面色温柔,让罗迅又钦佩,又怜惜。
莫晓晓来了,她得到了老同学最关键的援手,对他们的态度却没有根本改变。
莫晓晓对孙艾说:“小艾呀,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一定认为我会感激你一辈子。我确实会想办法回报你,如果有机会的话,但我不会感激你,因为这其实是你又一次用这种方法羞辱我,别人不懂,咱们俩心知肚明。”
莫晓晓对罗迅说:“你是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会看不清一些真相,你看表面。我想告诉你,最危险的人往往就是看上去最完美的那个。我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跟她比,在你身上,我输了。但一切还不是最终答案。”
“过几天就有最终答案了,”罗迅平静地说。
莫晓晓至M大学图书馆报到工作之后不到一个星期,罗迅和孙艾登记结婚。两个人举办了简单的婚宴,只邀请了小范围的亲友,莫晓晓在邀请之列,便她没有来。孙艾有些失望,罗迅却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她来了之后,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以至于婚宴办不下去呢。
果然,莫晓晓虽然没有来,却发给罗迅一条短信:“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人,一条错误的路,总有一天,我会重新把你打捞出来。”
这样,莫晓晓就等于直接宣布,事情没有结束。
但罗迅是男人,由不着莫晓晓。此后工作地点在同一个大院,孙艾仍然关怀着莫晓晓,莫晓晓仍时时向罗迅“进攻”,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这种少年时代开始的奇怪关系维持多年,一直到了他们都不算太年轻的时候。
直到罗迅服用过一种秘密。
那是一种神奇的蓝色颗粒。
3
在职称外语考试前,罗迅第一次得到回忆素。孙艾说,以后不会持续供给。
但在罗迅严重的“症状“中,她又拿来了一粒。
罗迅又一次进入了澄明忘我的“美好”境界,持续了一段日子后,一切又低落下去。
他进了一轮轮循环。
在发生了一些远远近近的事情后,又一次精神恍惚,情绪低落的情形到来了。
有人议论道,该不会是钱良毅教授的突然死亡,刺激到了他吧,更了解内情的人说,不会,哪怕钱是校内外崇敬的名教授,罗迅和他关系一般感情淡薄,何况他老婆还……
只有孙艾知道内情和原因,看着罗迅一天天的萎靡。孙艾叹气道:“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应该让你接触回忆素了。”
“不,”罗迅一把揽住孙艾,“你没有错,回忆素让我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老婆,求求你,帮我再找一粒吧。”
孙艾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他。罗迅这时反应过来,他是半跪在她面前,甚至有一种乞求的无赖样子,这是完全不符合他的形象和他们夫妻关系一种姿态。
他一下子羞惭了,站起来,坐回沙发,低下头。
“我刚才……感觉像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在索要毒品……”罗迅脱口而出。
这句话还半空中,罗迅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事实上,两人都被震惊了,像突然看到了一个没有发现的世界。
回忆素是毒品吗?
“回忆素不是毒品,”孙艾说,“它是仍在研发,尚未完全成熟的一种保健品。”
罗迅低下头:“那咱们该怎么办呢?”
孙艾凝神想了想,说:“要不然,我带你去见见小野新平先生。”
一个下午,孙艾和罗迅驱城横穿城市,一开始,罗迅还能辩别出城市中心大道、四环、外环高速这样的路径,渐渐地,他就完全认不出路了。孙艾把车开得很慢,他们经过一些时窄时宽的道路,车窗外的两旁时而是挂着广告牌的低矮房屋,时而是成排的树木,在罗迅眼里犹如闪烁而不真实的幻影。终于,他们抵达了一个地下车库入口,孙艾对罗迅微笑了一下,将车缓缓导入通道。
这确实是一个地下车库,但孙艾并没有寻找车位停车,在开过了一片空旷之地后,是一条狭长弯曲的地下走廊。两旁墙壁是淡蓝色的,涂画着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图案。
罗迅有一种错觉,像是进入了一个山寨的海底世界。
车子在一堵看不出来的门前停下了,看不出来是因为门的颜色和形状完全融合在墙体里,唯一的识别处是这个地方突然开阔,有几个停车位。
孙艾和罗迅并排走去,门自动地开了。
不待罗迅的疑问,孙艾说:“人脸识别技术,我的资料在这里有存储。”
门后空间仍然是狭长的,但比开过来的走廊开阔很多,两旁像寻常写字楼里一样,有许多工位和电脑,但没有一个人。
“现在是集体休假时间,他们的作息规律跟常人不同。”孙艾边走边说。
在狭长空间的顶头,是巨大的金属墙壁,孙艾没有停步,隐藏的金属门向两侧徐徐拉开。
展现在罗迅面前的,是一面巨大的“电视墙”。满墙的屏幕又不像普通的电视显示器,有着独特的尺寸和形状,从低到高,或明或暗,闪烁着各种图像。那些图像大部分是些奇怪的线条和形状,罗迅看不懂,但也有能看懂的,是一些化学元素特征的动画展示,和一些试验数据、公式变换之类。
罗迅觉得,那些屏幕犹如一只只眼睛,瞪视着他。在这整整一面瞪视着他的墙面上,有一处空白的凹陷,深入墙体。
凹陷处放着一张椅子。
“我们在这里等待小野新平先生?”
“不用等了,这就是小野先生。”孙艾指着巨大的电视墙。
罗迅转过脸,看着孙艾,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孙艾微微一笑:“不是开玩笑,小野新平是个代号,代表着这个系统。”
“这是个什么系统,”罗迅仍然觉得那些屏幕像在瞪视着自己。
“头脑保养系统,”孙艾说,“这是顶配,专门针对专业人士。”
针对专业人士是什么意思呢,罗迅扫视着那些闪烁着各类图形的屏幕,在一些变幻的曲线和化学公式面前,像是悟到了什么,又不能完全肯定。
孙艾说:“既然来了,就试一试吧。”
不须孙艾示意,罗迅就知道,此时应当走上前去,坐在那把椅子上,戴上挂在一侧的金属头盔。坐定后,他问道:“怎么这里一个人没有,你就这样……这样带着我进来了。”
孙艾沉凝了一刻,说:“该有人的时候就有人了。”
罗迅不再迟疑,坐了下来。这样,他就在不再看到整面屏幕墙,而是面向孙艾,面向她身后已经关合的金属门,面向金属门外他们一路走来的狭长空间。
4
孙艾不知道何时手里多了一个黑色的匣子,像是个遥控器,一边摆弄一边说:“如果闭上眼睛,效果会更好。”
罗迅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显然已经通电的头盔稍稍升高的温度,除此之外一片安静,并没有什么立即的反应。
渐渐的,他有了类似乘坐飞机的感觉,似乎身体被带动着,缓缓向前滑行,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腹部,是习惯性地去检查安全带,发现确实有一个带扣,不知何时已经自动地扣在了身体上。他的滑行感其实是椅子渐渐地升高,变换角度,转换成比较舒适的半躺姿势。
移动嘎尔而止,一切重新静止下来,周围像是更加安静了,仿佛连孙艾都不存在了。罗迅忍不住想睁眼看看,又觉得应该坚持一下,就继续保持闭眼等待的姿态。
一股新的陌生感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发生在体内。
这其实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罗迅并没有任何动作,嘴里却像有一颗东西,那东西也没有经过他的主动动作,自动被吞咽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东西顺着咽喉、食道、体内的重重关隘,抵达了胃部,在胃部,那东西静止下来,像是享受着温润的泡浴环境,静待着缓缓地被融化。
“回忆素”,罗迅下意识地喃喃道,仍然微闭着双眼。
这确实是回忆素入口并被吞咽的感觉,在并无真实药丸的情形下,罗迅获得逼真的体验。这体验是从何而来的,他此刻也不想细究。他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本能地期待着回忆素的效应。
果然,这种并非实物的回忆素发挥了同样的效应。罗迅没有睁眼,眼前却格外的明亮了起来。实际上,他“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淡薄了的记忆,像影像图片一般,清晰地陈列在他面前,他犹如在图书馆资料室里面对着一份份检索分明的图书资料,可以随便取阅,更像无数频道的影像图片,可以随便观察,而这些内容都是他曾经的记忆,其中最让他觉得宝贵的,是他的所有专业记忆,他接触和钻研过的每一本教科书,每一次试验,各种试剂溶合……那些有时让他沉浸其中,有时也让他疲惫和厌烦的专业内容,此刻环绕在周围,让他透体通明。
这是最美妙的感觉。
“好是没有终点的,还可以更好的。”
这是孙艾的声音,此时在罗迅听来,却是陌生的。他知道孙艾就站在他对面,却像听到来自遥远天际的回音。在她的话语里有一种情感的暗示,使他仍然闭着双眼,期待着再发生一些什么。
再发生的事情,真的是罗迅以前所没有体验过的,是超出回忆素曾经提供过的。
罗迅眼前那些“影像”和“资料”,那些原本属于他记忆的事情,像掉换正反面一般,又像转换频道一般,纷纷退隐不见了,换上了新的内容。这些新的内容一出现,就在罗迅胸口引起一个无声的惊叹。
那都不是罗迅自己的记忆内容。
那都是跟他的化学专业相关的各类内容。
在庞杂又罗列清楚的影像、资料和数据里,罗迅辩识出了从经典化学家门捷列夫到刚刚故去的钱良毅的种种化学专业成果,不止成果,还包括过程,每种演算,每种试验的精细分析,成功和失败的原因,最终结论得出的每一丝每一缕的细节,所有这些成果在实践运用中的具体方法,环节,乃至带来的科学和社会效应……
这是关于这一学科几乎所有的现有成果,它的内容是几何级数的,电脑识别运算都旷日持久,一个像罗迅这样的普通专业人士,就算有几十次生命也不可能全数掌握。
可现在,它们都清晰和一眼见底地环绕在罗迅四周,探手可得。罗迅忍不住将其中的几项内容象摘果子一样摘一下来,进行起以前艰难万分而此刻清晰易辩的运算。
“天才,就是睁在前人成果的肩膀上,”孙艾声音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但前人的肩膀太多太辽阔了,以前不可能都站上去,现在,真地可以了。”
5
朱警官又收到了一条短信,他举起手机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放下了。
他知道,如果其他人看到短信内容,是不会像他一般若无其事的。
短信内容是:“钱良毅教授确实是被谋杀的,是情杀,请相信我,不要放过了罪犯。”
在经过一定的处理取证后,钱良毅的遗体已经被火化,己经按病故结案了,或者说,虽然朱警官在其中有一些调查和穿梭,警方根本没有公开介入此事,表面上完全就是一起正常的病故。家属和学校方面也不希望钱教授的身后声名涉入任何谋杀之类的流言,这对于一个世界级的大科学家并非什么有益之事。
“就是呀,就此结束一切太平无事就好了,干嘛还揪住不放呢。”朱警官不由地暗暗嘟囔,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并不在眼前的发短信的人。
“乖乖,我抽着了一张赠票,”一个年轻的警察大呼小叫志来,马上引来数人询问,“真的哎,天,你小子最近好事连连,这不行……”
年轻的警察叫郝涛,以前是协警,刚刚转正。他在外面的大厅里和数名警员叽叽喳喳,朱警官本来呆在侧面的一间小办公室里,闻声推开了门:“吵什么吵,什么票。”
郝涛抬头:“朱队,原来你在呀,以为里面没人呢……是皇马又来访华了,我在网上抽奖得了一张票,这帮土匪,现在想抢我的。”
“对,就是土匪,”几个年轻警察哄笑着,“看看,还是Vip包厢的票,凭什么呀,不成,得劫富济贫……”
朱警官向前走了几步:“皇马经常来呀,每一次都很火爆。”
“这次更是大火,主要因为苏卡容。”
“苏卡容呀,”朱警官有时候也喜欢看看足球转播和体育报道,对这个名字不陌生,因为最近被体育媒体频繁提及。
“是啊,现在被称为亚洲之光了,谁能想到,一个泰国球员,不到一年前差点被逼退役,结果像是突然开了窍,短短时间里连续转会,现在成为皇马头号球星……”年轻的警察球迷念起球经来,就滔滔不绝。
“是,这人确实挺牛,”朱警官应了一句,若有所思。
“我说朱队,难道你也是球迷,伪球迷吧。”
“我还伪娘呢,”朱警官说着,关上小办公室的门,“你们声音小点儿,我这个老年人嫌吵。”
坐回办公桌前,朱警官抓起了手机,盯着那条短信。
这样的内容不是第一次发来了,每次的号码都不一样,也都迅速废弃。当然,朱警官也没有马上布置警方用定位技术寻找来源,此前,他也基本没有理会过。
这一次,他想回应得多一点儿。
“能和你面谈一次吗?”
对方很可能不会回应了,也可能已经废弃了这个号码,这都在预料之内。
但预料总是还有另一种方向,事实也会有不同的方向。
回信不到两分钟就过来了:“不可以,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我是谁,因为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呢?”
“已经出了人命呀,难道还不清楚吗!”
朱警官决定换一个方向询问。
“那究竟是谁,情杀了钱教授,”
“在男女关系中受害的人。”
“是不是罗迅?”朱警官腻烦了兜圈子。
对方不作答了,你来我往的短信对话嘎然而止。朱警官耐心等待,许久等不来回音,就再次发信询问“是不是”,这时回信又是电信部门自动发来:“没有这个电话号码。”
这也是预料之内,朱警官想,能够这么高效地使用废弃号码,当然是一个技术专业人士了。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放弃了继续沟通的可能性。
但手机却响了起来。
“朱警官,你还记得我吗?”对方的声音里有尽量克制下的平静,事实上在微微地喘息。
朱警官想了想,答道:“声音很熟,也许咱们认识吧。”
对方犹豫了一下,有些低沉地说:“我是罗迅,M大学的教师。如果您还能记得我,希望能马上见您一面。”
“不记得也可以见,”朱警官丢不下什么场合都贫嘴一下的恶习。
下午,罗迅一个人坐在茶馆最角落的地方,埋首桌前。最近他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经历了精神世界里的波涛汹涌。他不知道有没有第三个人能真正了解到这一切。
说是第三个人,因为有第二个人,就是妻子孙艾。
与罗迅有关的事情,没有孙艾不了解的。
罗迅觉得身边有一种异样的沉重气息,抬起头,一个中年男子站立身前。
他慌忙起身招呼:“朱警官,您到了。”
“早到了,”身着便装甲克的朱警官背着光,在罗迅眼里形成不可名状的压力,“看着你好像需要自己呆一会儿,就先不打扰,按点儿过来的。”
朱警官不愧为专业刑侦人员,在这个并无什么遮蔽物的开阔地带,他在附近观察,罗迅竟毫无所觉。
但罗迅的心思不在这些环节上,他忧心仲仲地重新坐下来:“朱警官,百忙之中打扰您了。”
“不必客套,直说吧。”从对方神色里,朱警官看透了急切的心理,类似的神色在他眼里并不少见。
罗迅低下头,压低有些急促的声音:“有人要诬陷我。”
朱警官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微微的失望。他料到了是这件事情,但又觉得这个青年教师应该还有什么更动人的秘密,是他更期望听到的,也是他作为一个警察更应该得知的,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此刻,他还是得拿出应有的警方姿态来。
“是谁,诬陷你什么。”
罗迅仍然有些犹豫,但这个警察有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使他不得不直奔主题。
“莫晓晓,我校的图书管理员,她要诬陷我,说钱良毅教授是我谋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