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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死亡通知

连续六人离奇死亡的消息经添油加醋后,在城市各个角落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许多人对动物产生恐惧,将猫狗逐出家门的有之,终日紧闭门窗的有之,安装红外报警的有之,在这已经进入秋季的时节,各大商场销售最好的不是换季的衣物,而是杀虫剂,生怕平日难入法眼的小小爬虫也能带来致命危害。

最为惊恐失措的,是十二年前参与处理辽代古尸的那些人。在昔日的同伴相继死亡后,他们成为惊弓之鸟,白天不敢上班,天一黑就闭门不出,夜晚更是厕所都不敢上,虽然警方积极给予安抚和疏导,并投入警力加以保护,但仍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性命随时能被那只带狼头面具的千年恶鬼取走。

那日3.13专案组会议之后,相关人员领到任务展开分头行动,本打算就这两天各自的完成情况碰个头,不料又发生了一起血案。案发时间离专案组宣告成立还不到48小时,摆明了这是凶手针对警方发起的新一轮挑战。

蒋毅接到消息的时候是8月29日上午9点左右,电话是丁小秋从案发现场打来的。凶手有此疯狂举动他并不感到意外,但受害者的死因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这回不是动物行凶,却比前者听起来更诡异更骇人:据丁小秋说,受害者是被挂在墙上的一幅遗像杀死的。

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因此丁小秋没有把话说得特别绝对,他强调“至少表面上看是这么着的”。根据丁小秋介绍,受害者名叫林涛,现年51岁,生前在市矿务局工作,十二年前曾任市公安局刑侦队二中队指导员,指挥辽代古尸的现场挖掘,并从后者身上发现古玉。他还亲自动手,试图取下戴在古尸脸上的面具,屡次不成遂用匕首去撬,这个危险的动作被具有较强文物意识的高法正制止。

听到这儿,蒋毅渐渐回想起当年的一些细节来。他记得那日凌晨,林涛带人运送辽代古尸回局,就在半路上,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林涛闲来无事,拿匕首挑逗男尸尚未完全枯瘪的生殖器,戏称取下入药将有强根壮阳、延年益寿的功效。此举招致随行法医高法正的不满,两人发生口角。

林涛根本不把高法正放在眼里,示威似的切下一颗睾丸,意思是你能把我怎么着。回到局里,高法正以林涛破坏文物、辱没尸体为名奏了他一本。时任刑警大队长的罗凯十分震怒,令林涛当众作了检讨。但事情还没完,文物局后来收到古尸,并经非正常渠道获知辱尸内情,向公安局方面表达了强烈不满,公安局长召见罗凯,就此事再次提出批评,后来,市府又找公安局高层领导谈话,重重压力之下林涛被迫辞职。

作为曾经的同事,蒋毅经历了事件的整个过程,所以,他这个林涛印象颇深。

丁小秋继续讲,说发现林涛的时候,他只穿一条内裤缩在墙角,浑身僵硬,脸上满是惊恐,瞳孔散大,面部朝着挂在墙头的一幅遗像。遗像上是位60岁左右的老汉,样貌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举着一只手,炫耀似的竖起七根手指,多出的那两根一长一短,冷硬瘦削,较短那跟像被利器截去一节,较长的那根则戴了枚戒指。

跟之前六位受害者一样,林涛的喉部也有两个血洞,经法医现场检验,血洞内壁的起伏曲线与遗像中两根手指的特征完全相符,就连戒指造成的凹陷都与其大小轮廓一模一样。当然,血洞也不是致命主因,死者体表没有外伤,法医初步判断属突发性心肌梗塞。

但林涛的母亲坚持认为,儿子根本没有心脏病,他是被他父亲(遗像中的老汉)活活吓死的。近一个星期来,儿子老做恶梦,说父亲在阴间被一戴金色面具的恶鬼奴役,接受他的指示,要从遗像里出来掐死他。为安慰儿子,她曾找来驱鬼的法师,在房间里到处贴了符咒,却最终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通过丁小秋提供的信息,蒋毅认为,遗像杀人纯属无稽之谈,而林涛的父亲已过世十来年,早就化为一副枯骨,也不具备行凶杀人的条件。退一步讲,即便有鬼魂作祟一说,可有什么样的仇恨,使老父非要掐死自己儿子呢?如果此假设成立,老汉死了这么多年,哪个时间下手不行,非要选在当前的多事之秋?这里面必有蹊跷。因此,他约上韩觉决定赴现场探个明白。

车到解放广场被迫停下,因为道路中央站满了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负责开车的韩觉找一位行人打听,得知前方十字道发生一场车祸,不过事态不严重,交警正在调解。蒋毅看看表,见后面没什么车辆便打算退回去。就在此时,从四周哗啦啦围上一大帮男女,个个举着长枪短炮,仔细一瞧,原来是一群媒体记者。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已经在此“埋伏”多时了。

喜欢聚众围观是我们典型的国民特性,市民见一大帮记者集体出动,便知这边有更大热点,于是纷纷涌过来,不一会儿便把警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蒋毅无奈地摇摇头,韩觉则一个劲儿地按着喇叭。警车被包围的同时,前方的交通纠纷很快解决了。蒋毅皱紧了眉毛——显然,车祸是别有用心者提前设计好并现场导演出来的。

最前边的是个年轻女孩,雨后的天气潮湿阴冷,将其刘海粘成一个半圆贴在额头,眉毛和睫毛都雾溜溜的,鼻头顶着一颗水珠,这种搁在旁人脸上颇为狼狈的造型,却使她呈现出另一番风情,孱弱但不憔悴,凄婉却不落魄。

“你就是公安局的蒋队长吧?”“怎么不守约啊,我们都等二十来分钟了。”“听说杀人凶手是只千年恶鬼,到底是真是假?”相比同行七嘴八舌的追问乃至抱怨,女孩显得不慌不忙,她彬彬有礼地取出一张名片,通过打开的车窗递给副驾驶座的蒋毅:“我是北国都市报的记者,我叫燕秀,您能谈一下案子的最新进展情况吗。”

蒋毅在名片上扫了一眼,抬头问道:“我们有预约吗?”韩觉又按了几声喇叭,嘴里也跟着抗议:“让一让让一让,我们得赶着办事呢!”女孩愣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刷刷行走的笔停了下来,目光中透出茫然和疑惑:“8月29日上午9点,解放广场,3.13案媒体记者见面会,这难道不是你们公安局发布的通知?”

蒋毅一怔,随后微微颌了下首,这只代表眼下之局应了他的猜测,并非公安方面真有此项通知。斟酌片刻,他大声对女孩及周围的记者们说:“很抱歉各位,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去办,最多只有五分钟时间,请多多谅解。”

众记者哗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女孩则不失时机地开始提问:“近日发生在本市的特大系列杀人案,警方是否已经掌握线索?”

蒋毅道:“再高明的犯罪分子都会路出马脚,警方已根据掌握的线索全面展开侦查,至于其中的细节在此不便透露。我只想告诉那些心存侥幸的家伙,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多大后台,只要触犯了法律,都必将遭受法律的制裁。”

另一男记者提问:“听说是凶手是一具千年古尸,被杀死的人都曾接触过他的尸体,情况是这样的吗?”蒋毅:“千年诅咒纯属讹传,望大家不要听信任何谣言。”

女孩接着问:“现在市民都很恐慌,担心死亡会继续蔓延,警方在加强安保方面有什么具体措施吗?”

就在紧靠解放广场的某个大厦的某个房间里,一个戴狼头面具的女子被那个人称李总的男子揽在怀里,正悠然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当然,一切出自他们的授意,制造恐慌加剧乱象,便是他们要加的那副猛药。除此之外,在警方成立专案组开展行动之际,他们又极具挑衅地策划起第二波猎杀。

带狼头面具的女子紧盯路边的警车和人群:“动手吧,别错过了好时机。”李总转过头,冲身后挑了挑下巴。

广场边的采访仍在继续,蒋毅的回答正接近尾声:“请市民放心,我们会尽快缉捕凶手,还大家一个安全祥和的社会环境。”

燕秀认真记录完,提出她本人的最后一个问题:“根据您的估计,什么时间可以破案?”蒋毅抬起右手,将手掌慢慢握成一只拳头,像是在做一个庄严的承诺:“之前我已经说过,现在我再次重申,3.13案最晚将在国庆节前告破,给梓平全体市民一个圆满的交代。”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车体发出剧烈摇晃,众人惊叫着从四周散开。蒋毅抬起头,见挡风玻璃碎裂,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插入车厢,鲜血从他身下不断涌出,通过无数裂缝滴落到韩觉握着方向盘的手上。

很显然,此人从高空坠落。但他没有立即死去,此刻正抬起脖子冲蒋毅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仅一两秒钟的功夫,那颗头又垂了下去。这一两秒的时间让蒋毅清晰地看到,其喉咙下留有两个指头粗细的血洞……

惊骇之下,记者们并未忘记职业本能,纷纷围上前冲警车及车头的尸体举起相机,闪光灯唰唰闪个不停,——对他们来说,这可是弥足珍贵的第一现场!只有那个叫燕秀的女孩仿佛无动此衷,抬起头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她冲高空的某个方向快速端起相机……

夜色朦胧。

数以百计的蝙蝠相互簇拥、上下翻飞,像一只不断变换的黑色魔影,穿透层层夜色,来到一座小区的上空。它们被一股特殊的味道所诱惑,那味道中仿佛暗藏有某种神奇的能量,不断刺激它们敏感的嗅觉神经。于是,它们开始猛烈撞击处于十八楼那扇紧闭的窗户,一时间玻璃嗡嗡直响。

隔着玻璃,萧栎正站在房间里,手捧一只敞口瓷罐看向窗外,神色非常平静。不必担心,这不过是她所做的一个试验,现在刚刚进入第三个环节。

前一日,她从失明老妇那儿带回一瓶燕翎膏研究了它的成分,发现其确由燕翎和三七、赤阳子、僵蚕等名贵草药混制而成,不但具有补虚驻颜延缓衰老的作用,还有净化空气驱虫除秽之功效。

然后,她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跑遍全市各大药店,买来松皮、雀胗、蜈蚣、丁香、蛇胆、蟾酥等原料,进行与前者成分相悖的配置,直至找到另外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该味道她从曾叔身上闻到过)。当一股咸咸腥腥的气息浸入肺泡的同时,耳边亦传来成千上万只蚊虫的轰鸣。

封好瓷罐,打开燕翎膏的瓶盖,蚊虫逐渐从身旁散去。至此,试验完成第二个环节。为进一步验证配方的准确性,傍晚时分,她买来一条黄鳝,从瓷罐取出部分配置好的糊膏,用黄鳝血拌匀涂到窗外的玻璃上,然后紧闭门窗。恰巧外面起了风,气味得以迅速扩散,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出现了本章开头那一幕。

赶走蝙蝠群,萧栎清除掉窗玻璃上的红色粘物,带上瓷罐和那瓶燕翎膏驱车到了郊外。选择一片空旷的原野,将瓷罐里剩余的糊膏浇到灌木丛中,蹲在一边等着这股腥浊的气流随风弥漫。半个钟头过去,除了成群的蚊蝇飞蛾及部分蚂蚱蟋蟀外,并无发现乌鸦、蟾蜍之类的大个儿动物,于是她暗自嘀咕:是配方少了哪一味还是分量不足?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正思索着,左肩猛然一沉,转头看去,见一只拳头大小的蟾蜍蹲在肩头,圆鼓鼓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萧栎本能一哆嗦,那蟾蜍便噌地窜入草丛之中。

站起身,打开手电筒,萧栎发现,周围呈扇形集聚来大群蟾蜍,它们正以自己为中心慢慢迫近。仔细分辨,她还发现,蟾蜍大军里夹杂有不少蜈蚣和蛇。见到灯光,动物大军警觉地停住脚步,但只是瞬间的惊怔,很快又继续挺进。

被一帮丑陋且危险的动物重重围困绝非妙事,于是,萧栎一边拧开燕翎膏,一边悄悄退向路边的轿车,——唯独那条小道上方向暂未出现大规模“兵团”(稀稀拉拉的散兵游勇还是有的)。

事实证明,萧栎的试验非常成功。由松皮、雀胗、蜈蚣、丁香、蛇胆、蟾酥等配置的混合物以及成分与之相反的燕翎膏,分别解答了那日凌晨,在翠坪山庄遭遇蟾蜍大军及后者突然消退的原因。同时她深信,前日发生的连环杀人案,除高法正外,其余五人的死亡皆与此有着重大关联,凶手必定是通过制造特殊的气息引诱动物酿造血案。

这个实验更加剧了的萧栎的不安,使她对一个曾经极为信任的人产生怀疑,这个人就是曾叔。虽然光凭这个还无法断定曾叔与凶手存在勾结,但至少要对他保持足够警惕。如果事实真如猜测那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钟,萧栎却毫无睡意。她打开床边的壁柜,取出一样东西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此物通体黄铜色,一端呈盾状,上下扁平左右圆弧宽约2.5厘米,一端为3-4厘米长的螺旋丝,造型有点像酒吧里用的那种直式开瓶器。

其实,这是一把钥匙,由蒋毅亲自寄到门上,说是父亲临终前留给他们两个的。长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这把象征财富和权利的钥匙。对于这把钥匙,她曾表达过不屑,现在却不得不重新审视它的意义和价值:公公的密室里到底存有什么样的东西?如何招致凶手的觊觎?那间密室与眼下这桩跨越十二年的血案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闭上双目,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张诡异的狼头面具,有谁能知道,那深不可测的幽暗中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刻,蒋毅刚刚勘察完两个案发现场正在返回的途中。

他先就近到了解放广场西侧的金国酒楼,有目击者称,砸中警车的男子正是从该酒楼1103房那扇窗子里掉下去的。死者身份很快得到核实,他叫朱权章,梓平人,现年59岁,生前任市博物馆副馆长,其性格乐观豁达,死前工作和生活状态正常,由此可排除自杀嫌疑。

另外,朱权章为人和善并无仇家,报复性杀害的可能性也不大。在蒋毅看来,从广场边的车祸到记者围堵,再到坠楼事件发生,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被人提前设计好的阴谋。蒋毅到前台查询了房客登记,发现租住1103房间的是一名叫李强的男子,登记时间为当日清晨六点四十分,经核查,此人身份证系伪造。

随后,韩觉向大厦负责人调取了前台监控录像,结果发现,与“李强”随行的还有两男一女,均为休闲装扮各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加之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面部特征,只能大致判断,李强年龄50岁上下,其余两男一女在25-35岁之间。时间为当日上午六点四十三分,与酒店值班人员记录相符。

蒋毅让操作人员继续向后播放,发现随着天色变亮出入者逐渐增多,约四十分钟后,也就是当日上午7点半左右,门口进入一中年男子,身着褐色风衣,戴一副宽边眼镜,花白短发体态微胖,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皮包,他在电梯门口打了个电话,然后按下了开门键。

他在镜头中停留的时间很短,且大多是远端侧影,但蒋毅毫不费力地认出,此人正是从高空坠落,脑袋扎入警车前窗的死难者——朱权章!

1103房间的门是服务生帮忙打开的,里面空无一人,地面也未留下明显的脚印,临街的窗户呈关闭状,蒋毅试着把它推开,结果发现用于控制开合角度的限位器已人为破坏,这些情况充分说明朱权章的死属于谋杀。

随后,蒋毅在窗台下发现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硬纸片,展开后居然是一张五寸彩色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个戴金色狼头面具的人,蒋毅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十二年前警方从一帮盗贼手中夺回的那具辽代古尸,他穿着具有特殊纹理和质感的衣物,身下则是泛着深棕色光芒的棺液。

蒋毅皱紧了眉毛,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诡秘的狼头面具,而是尸体从棺液中微微翘出的左手,那七根手指枯瘦冷硬状若铁叉,尤其多出的两指如剑似勾,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剖腹掏心。

仔细观察,蒋毅发现七根手指的色彩和对比度,同相邻部位的衔接不太自然,似乎经过技术处理,于是唤韩觉共同勘验,最终二人确定,此照片系原照扫描,局部经PS锐化处理,然后用高分辨率打印机打出来的。

通过照片折叠的形状和坠落的位置,蒋毅推测,该照片是朱权章伺机留下的。他很可能预料到约自己会面者的身份,为防不测,特意留下这条线索,由于相纸背面与墙体和地板的颜色比较接近,折成三角形又大大缩减目标面积,凶手中在“行刑”中可能不会注意,但逃不过警察敏锐的眼睛。

想到这儿,蒋毅顿觉恍然,他立刻打电话通知王福胜,让他安排人再次勘查之前六位受害者的死亡现场及其住所,看是否也有这种照片。他认为,这张照片极有可能是凶手在实施谋杀之前,特意下达给受害者的死亡通知,因为包括高法正在内的多数受害者死状相对平静,大有一种煎熬到了尽头终于解脱的释然。这个朱权章虽死状狰狞,但他甘愿冒险赴会,且千方百计留下线索,概也不算例外。

当日下午,蒋毅和韩觉又到了林涛家中,勘查现场并对死者家属进行问询,林母仍旧是那套说辞,坚称儿子死于他父亲之手,为证明儿子没有心脏病,还拿出了儿子近期在单位的体检报告。

但警方在深入勘查和尸检方面相继打开缺口。首先,蒋毅从林涛的床头柜里发现了跟在金国宾馆1103房间一模一样的照片,接着,法医报告称林涛的睾丸少了一颗,伤口被锐器割开且未结痂,应该是8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与林涛死亡属同一时间段。

这么一来,遗照杀人之说便彻底站不住脚了,你想啊,一位死亡多年的老父突然返回阳间杀死自己儿子,抛开迷信因素这个假设还勉强可以成立,可他割取儿子的睾丸做什么?莫不是要返尸还魂、借阳回春?那也没必要在亲生儿子身上下手啊!

要说动机,倒是那具辽代古尸有重大作案嫌疑,联系到林涛十二年前的荒唐之举,此案毕竟有着较强的报复意味。尤其是抽屉里发现的那张照片,就目前的进展,虽还不能将所有血案捆绑在一起,至少说明眼下不是一桩独立的事件。唯一难解的是,林涛脖颈上的两个血洞里,肌肉分明有被戒指撑起的环痕,凶手既然全力营造千年诅咒的假象,此举又在暗示什么呢?

蒋毅歪着头靠在车窗上,眼皮低垂,右手捏着一张名片,那是名叫燕秀的女记者给他的,版面设计如同其人,清新别致端庄秀雅令人过目难忘,但他的视线却并不在名片上。

拐过一个路口,蒋毅突然喊了声“停下”,韩觉立即踩了刹车。“前边不远就到我家了,我想回去一趟,晚上就不回局里了。”蒋毅收起名片,抬腿做出要下车的动作,“你自个儿回去吧,哦,通知一下老王和小丁,明天上午高老师的追悼会过后,大家碰个头,稍后我给罗处电话。”

“萧老师那边呢?”韩觉问了一句。蒋毅稍作停顿:“你也替我通知一下吧。”韩觉应了一声,又问:“明早要不要过来接你?”蒋毅摆摆手:“你抽空把车修修,我自己打的过去。”说罢关上车门。韩觉看他走出十来米距离,才打起方向盘离开。

蒋家老宅位于梓平市西郊,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上世纪四十年代,由蒋毅的爷爷亲自督造。七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蒋父曾大力整修过两次,后来因诸多状况渐渐失于维护,因而逐渐荒败。尽管历尽沧桑华彩褪尽,却仍以恢弘的气势、精妙的布局在众多房屋间卓尔不群,加之内藏各类名贵家具和古玩字画,其综合价值远胜城区任何一座时髦的别墅。

今日办案碰巧路过,算是顺道回家看看。已经很久没回去了,以前闭着眼睛走的道路现在居然有几分生疏。走到跟前,蒋毅发现大门是锁着的,看看表接近六点半,这个时间点曾叔大概出去买菜。于是,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跨进庭院的瞬间,竟有一种时光回溯的感觉。

堂屋前檐下的灯亮着,院中青石桌台犹在,花架藤木如常,似乎父亲去世至今一切都从不曾改变过。空气里弥漫着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耳畔仿佛传来父亲迟滞却不失温慈的寒暄。

掩好大门,蒋毅穿越庭院走近父亲居住的上房,捻着手中的钥匙,不禁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又进一步想到犯罪分子觊觎的那间密室。打开屋门,拧亮电灯,地面干净整洁,各类家具和墙角那几台盛放古玩字画的木柜都光鲜铖亮,这完全得益于曾叔的照料,只是有一种缺乏生气的冷森。

父亲做古玩生意的时候,蒋毅正在省公安大学读书,密室大概在那个时候建的。因父子间存在隔阂,蒋毅很少过问父亲的事情,父亲也很少向他讲起有关密室的情况。直到父亲病况危重,发现有诸多要事急需交代,无奈天不假寿,只拿出一串钥匙、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便匆匆驾鹤西去。如此一来,蒋毅虽然握着钥匙,却并不知道密室的确切所在。

他从自己住室的保险柜取出密室的钥匙,然后敲了父亲卧室的假墙,攀了储藏间上方的顶棚,起了地窖下面的板砖,最终无一发现。父亲会把密室开在何处呢?

转眼过了饭点,曾叔仍未回来,蒋毅肚子咕咕直叫却没有任何食欲,于是走回自己房间,打算早些上床休息。他简单收拾了床铺,打开柜子取出一条毛毯,走回床边的过程中,似乎觉察到什么异样,因而停下脚步。

斟酌片刻,他抱着毛毯退回去重走那一段路,这次脚步放慢,但力道重了几分。随着“嗵、嗵”的脚步声,疑惑在他脸上层层加深。

蒋毅把毛毯丢到床上,然后将柜子推到一旁,照原来安放柜子的地方使劲跺了一脚,然后退几步再跺一脚,两者的回声确实有着明显不同。他蹲下身,欲查看地面是否存在活动板块,无意发现墙根处有一按键式开关。

此处照理说不会存在线路,为何设置开关呢?蒋毅小心伸手按了一下,只听“嘀”的一声,脚下地砖发出轻微震颤。他退到一米开外,同时极为诧异地看到,四块地砖缓缓下降并向两侧收缩,露出一口黑黝黝的洞穴。

蒋毅拿来手电,半跪在洞穴边沿向下照射,光线射出十来米仍探不见底。他又找来一颗琉璃球投下去,几秒钟后,下面居然传来水声……

是口深井。

梓平地处北国,在气候上是半干旱地区,因为水位较低,岩层坚厚,水井非一般人能打得起,通常由一个村乃至几个村的群众合伙来打,那么这口井属于共有财产。相比前者,私人出资并独享所有权的极为少见,只有那些豪门贵族方能消受。而那些大户人家往往比较讲究,不仅在水井的方位选择上非常慎重,动工前还要祭祀祈福,家中供奉龙王之位。

当地人认为,水是财,聚水即拢财(也有人认为家中有井可更接地气,大门朝东,寓意紫气东来财源兴旺),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喜欢将房屋建造在水井之上,当然,前提是这口井尚未报废,——水源不绝方能财运长旺。而对于普通人家,选一口方位绝佳的好井做邻居,也能沾到些许福气。

蒋家祖祖辈辈皆小有权势,财富利足,在当地也算是大户,房下有井本不算稀罕,奇怪的是,水井设在自己房内(通常处于上房或堂屋,靠近主人居所,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如需要破冲才会设在厢房),且地面留存出入的机关,看来这里必有文章。正在诧异,井下“咯吱吱”上来一个由钢丝绳和木板构成的升降架。拽拽两侧的钢丝绳,又试着在木板上放下一只脚,感到足够结实稳固,蒋毅才逐渐移过整个身子的重量。

升降架匀速下落,约二十来米后缓缓停住,仰头向上望去,只见一丁点模糊的微光。持手电往下照,脚底是一道钢丝网,六横六纵,中间留有巴掌大的孔隙,显然,设这道钢丝网主要出于安全考虑,之所以没用石板完全封死,估计是怕坏了“风水”。

此处离水面只有四五米,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阴冷潮湿,大概与当地的砂质土壤和井壁使用了高密度岩棉板加固有关。蒋毅下了升降架,踩在钢丝网上,他在升降架左右的底边分别看到两只拳头大小的齿轮。扯一扯缠在齿轮上的钢丝绳,没有动静,仔细一瞧,原来齿轮下方各伸出一块钢制卡板,卡板就像是鳄鱼张开的嘴巴,用一颗颗锯齿把木板紧紧咬住。

他还发现,两块卡板尾端各连着一排很细的胶皮线,外露两三厘米,其余部分隐入高密度岩棉板里,很可能顺着岩棉板内层连接到井上的控制开关,一旦按下,卡板便会自动张开,木板借助机械牵拉向上升起。待有人踩上木板,又将借助重力下降直到被卡板重新咬住。至于那两个齿轮,蒋毅猜测,该是控制升降速度所用。

这套机关设计得堪称完美,其中许多奥妙一时还难以参破,只是如此狭小的空间,如何藏得下一间装满宝贝的密室呢?可密室若不在这里,又会在什么地方?眼前这一切将作何解释?

要想解答如上难题,就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个玄关。于是,蒋毅举起手电筒在井壁上仔细观察,终于,他在斜前方发现四条凹线,凹线曲折回合构成一个长方形,约宽四十公分高二十公分,中央有一黄豆大小的圆孔。

蒋毅掏出父亲留给他的那把钥匙,插入左右扭动,未见动静,使劲往后一拉,那长方形竟抽屉一样被拖了出来,——原来是只石匣!

石匣内置一黑色木盒,有半个座机大小,周身只用金丝镶嵌几朵祥云,简练却也大气。由于年代久远,木盒斑驳金线残断,如此倒更增几分古味,给人以货真价实的观感。从脱落的漆皮看,盒子的材料像是胡杨木,这种木质地坚硬、耐水抗腐,可历千年而不朽。

木盒前端坠着一把铖亮的小锁,锁为黄铜所制,造型和色彩都与盒上的金丝祥云相得益彰,只是腹部带有“永固”字样的商标。显然,这锁与木盒并非同一时期之物,可能原来那把锁早已丢失,为保护里面的东西,父亲才特意为之匹配的。

父亲没有留下小锁的钥匙,但对一个做刑警的来说,打开这把锁不算什么难事。蒋毅从口袋里找到一枚曲别针,几下便解决问题。盒子开启后,里面裹着一团黄色的绸缎,层层揭开,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只白中透绿的龙纹玉镯。

十二年刑警生涯,破获过不少文物盗窃案,也算见多识广,对于玉的辨别,蒋毅还是具备一定基础的。他认为,此镯的材料主要为独山玉。独山玉介于软玉和翡翠之间,具备翡翠的鲜亮和软玉的温润双重优点于一身,在独山玉的所有品类中,浅绿色且透明的独山玉最为罕见,而眼下这只玉镯正属于后者。

由于独山玉属于岩石而非单晶,其物理结构中存在很多晶体与晶体之间或是矿物与矿物之间的空隙。在没有经过特殊油渗的前提下,这些空隙都是较干枯的,所制造的饰物经佩戴后,人体皮肤的各种分泌物会通过接触而渗进干枯的空隙,增加玉的透光度,使得佩戴过的玉看起来更加温润,透明度也会有增加。

普通的独山玉(尤其是浅色玉),佩戴之前,可能存在一些不是很明显的杂色(如深绿色、深蓝色或深红色),经过佩戴后因更加温润通透而渐渐转色,这就形成了民间“玉越戴颜色越深”的普遍说法。不过,一些高纯度的独山玉,不管怎样戴都不会“越戴越深”,更不会“转色”,这就是民间所说的“戴不活的玉”,而此玉价值连城。

蒋毅注意到,玉镯上的龙纹跟常见的龙的形象不太一样,刀工手法也有很大差异,其附带的祥云则使他联想到另一件古玉,即那只鹤首、鹰喙、燕足、鸽羽、蛇颈、鱼尾的复合鸟。凭直觉,它们属于同一时期的产物,有着相同的质地,只因前者经常佩戴不曾污染,才显得通体清澈,而后者长期遭受棺液浸泡,才会色泽略显晦暗、质地有些浑浊。

查看四周,再无发现。难道所谓的密室竟是指这一石匣?父亲毕生珍存莫非仅此一件玉镯?蒋毅的心凉了下来,突然间觉得井下阴寒无比。但不过须臾的功夫,他又感到热血沸腾,头上直冒汗珠:“复合鸟”是一件顶级国宝,十二年前由警方从犯罪分子手中截获,后又为对方劫去,其形象和身份被市府和警方列为一级绝密。

现如今,犯罪分子又对蒋家密室之宝这般挂肚,势必知其身世和来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两件古玉必然有着非同一般的干系。要想揭开其中的谜底,也许只有从那具辽代尸身上寻找答案了。

在蒋毅看来,父亲把密室建在自己房内定然也有他的道理,毕竟自己经常上学在外,他进进出出比较方便,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开外人(蒋家虽与曾叔关系亲密,但再怎么着他也是外人)的注意。再说,自己是搞刑侦的,即便父亲突然离世来不及交托,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密室,不至于永久埋藏在地下。

盯着龙纹玉镯看久了,竟有想戴一戴的冲动。于是,蒋毅取出那只玉镯戴到左腕,感觉一股凉气侵入体肤,慢慢流进血管,同时镯身由浅绿变成血液般的深红。惊诧之际,但见一道红光破镯而出,瞬时充满整个井下空间。

就在眼前那非云非雾的光芒里,徐徐走出一位女子,她身着锦袍,头戴凤冠,手秉红烛,足蹬绣鞋,俨然一副古代宫廷贵妇装扮。那女子虽然年轻美艳,却不具备任何一个中原王朝的样貌特征,其五官和装束更似一些番邦异族的公主或王后。她仿佛认识自己,一边嘤嘤地说着什么,一边含情脉脉地飘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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