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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椭圆囊泡

如此凶恶的东西,使蒋毅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舐血啖肉的尸虫,忧惧之下,他用拇指和食指憋足劲将其狠狠弹开。不料,那东西飞开一段距离后,又旋身折回,这次落到了他的脖子里。

蒋毅感到一阵刺痒,以为它要往肉里钻,遂抬巴掌去拍。孙剑连忙拦住:“别动。”说着,拿镊子将小虫夹住,装进一口随身携带的玻璃钢罐中,随即里面发出“嗤嗤哗哗”的响声。蒋毅忧心未除:“那是只什么东西?”

孙剑叮嘱在场者尽量不要乱动,更不要招惹那些飞虫,然后向蒋毅解释道:“这种会发光的小虫属于锹形虫的一种,学名叫通古斯巨齿锹,因喜食腐殖物经常在陵墓内被发现又称鬼婆锹。它们体内有丰富的磷化物,经酵素作用会引起一连串化学反应,产生的能量一部分转为热能,一部分转为光能,通常为绿色或蓝色的光。”

“单只鬼婆锹所携带的热能有限,若成千上万只聚集则可有能产生明火。当年沈殿英率部盗掘东陵,就曾遭遇大量鬼婆锹,他手下的士兵以为是萤火虫胡乱扑打,结果招致成群的鬼婆锹围攻,一个小队的人被活活烧死。不过,只要不招惹他们,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果然,那些鬼婆锹绕着几个人游荡两圈后纷纷离开,但并未飞出墓门,而是落在“尸块山”上,荧荧闪闪一片翠绿,看起来几分妖娆几分诡异。蒋毅吐出一口气,重新转视死尸的腹腔:“这么说,死尸的内脏是被鬼婆锹吃掉的?”

孙剑点头:“是的。这东西食量很大,一万只鬼婆锹几个小时就能将一具尸体啃成白骨。不过眼下这具尸体经过药物长期浸泡,或许起到限制鬼婆锹食欲和啃噬速度的作用,所以尸身得以保存到现在。”年轻专家却有不同意见:“我倒觉得这些鬼婆锹是施刑者有意培植的,不过不是为了啃噬尸体,而是有别的目的。”

“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老专家端起前辈的架子严肃批评道,“这是座铁砂坟,之所以让尸体千年不腐,就是为了把他的灵魂永远封在肉体里。如果照你所说,虫子是施刑者故意放养的,那还做什么防腐,画什么符咒?不是多此一举嘛!做考古是件很严谨的事情,你又不是警察,又不是要写小说,可以天马行空随心假设……”

蒋毅抬手止住老头儿,问那位颇感委屈的年轻专家:“你说说看,如果这些鬼婆锹真是被故意放进去的,他们会有什么目的?”不知真不知道,还是顾忌前辈的权威,年轻专家耸肩笑了笑,没有给出下文。

这时,萧栎从死尸的腹腔深处取出一样东西,拿纸巾擦干净放到手电筒下,原来是一只细颈敞腹的瓷瓶,瓶高6厘米左右宽约3厘米,表面为纯黑色,没有任何花纹和文字。拧开瓶盖,持手电筒往里照射,可口径太细看不清楚。萧栎又将瓶口朝下晃了晃,也未见液态物质流出。

孙剑感到纳闷不解:怎会有这么一只瓶子藏在死尸腹中?是被人放进去的还是他自己有意吞下的呢?其余两位专家也面面相觑。蒋毅右手托着下巴,眼睛瞥向萧栎,目光里透出敬佩和赞赏。萧栎向孙剑借过镊子,小心探入瓶口,很快,一条丝巾状的柔物绽露出部分头角。

萧栎与蒋毅对视一眼,继续向外牵拉。不出意料,那的确是一块经过多次折叠的锦帛,一层层展开后,在场者无不瞠目结舌。只见锦帛一面密密麻麻用毛笔写满了文字,但不是符号般的契丹文,而是大家都能识别的繁体汉字。且不说内文,光两行标题就足以颠覆历史撼动古今:丑扬千载,看契丹皇族大肆秽乱宫闱;臭熏万世,笑耶律王朝孕育韩家江山!

锦帛另一面则画了六幅图,因幅面较小线条纷繁形象一时难以看清,但最上端的八个大字却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得此图者,必得天下!”惊叹之余,在场者全都望向萧栎:死去七八百年的李处温果真开口讲话了。

锦帛长约六寸,宽四寸有余,呈明黄色,除折痕外,其他依然如新。字为黑色楷体,笔法工整风格古朴,以自上往下自右往左的方向书写,共计300余。萧栎通读一遍,惊讶、疑惑、恐慌接踵而来,最后她情不自禁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候,偎在一旁的孙剑也看完了,对他来说,文中所述不过是一段尘封了的宫廷秘事,其中大部分情节野史上早有记述,仅有少量猛料算得上“天雷滚滚”、具有“颠覆意义”,但毕竟是一家之言缺乏佐证,所以,他的总体感觉是疑惑大于惊喜。

蒋毅的注意力全在锦帛背面的六张图上,听到萧栎“咝”的一声,才凑过去关注那些细小的文字。老专家所处的位置较远,眼睛又不好,见萧栎集惊愕、困惑于双眉之间,便急切地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萧栎未正面解答,而是转问蒋毅:“还记得十二年前那具辽代古尸吗?”蒋毅抬起头:“当然记得。”萧栎神秘一笑:“我知道他是谁了。”“哦?”蒋毅眼前一亮,他懒得再看那些细琐的文字,只等对方公布答案。萧栎道:“他叫耶律敖卢斡,是天祚帝耶律延禧和文妃萧瑟瑟的儿子。”

“萧老师,你俩就不要打哑谜了。”老专家带有几分讨好的语气,“你赶快告诉我上面写的什么,有什么问题,我也能帮你分析分析呀。”年轻专家使劲点头,目光同样迫切。听闻萧栎之言,孙剑再次低头去看锦帛上的文字,可文中并没给出适才的答案,于是也侧目望向萧栎。

“好吧,我把文中的内容大致介绍一下。”萧栎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长时间没喝水没进食,加之近期工作劳累的缘故),“我们都知道,辽景宗耶律贤和皇后萧绰以及大臣韩德让之间的关系非常特殊,正史赞之‘君臣契合鱼水恩深’,野史却另有一番说辞,称萧绰身为皇后,却与大臣韩德让眉来眼去、互通款曲,甚至在耶律贤死后与其暗中苟合成为事实上的夫妻,李处温所爆的丑闻正是这段秘史。”

老教授扶扶眼镜道:“萧绰幼时确曾许配给韩德让,只因后来她被辽景宗选为妃子,二人才未能结成连理。可惜耶律贤英年早逝,新主耶律隆绪尚且年幼,为稳定局面,萧绰不得不仰仗权臣韩德让的辅佐,二人齐心协力逐渐重归于好。且不说这种说法出自稗官野史,即便真有这回事,契丹人对此也并不忌讳的。再者,此类不伦之恋几乎每朝都存在,并非辽代独有,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惊世骇俗的丑闻呀。”

“仅仅如此倒也稀松平常。”萧栎话锋一转:“只是李处温特别强调了一点,即萧绰派人毒死了韩德让的妻子李氏——”不等萧栎讲完,年轻专家便接过话茬说:“做为韩德让的情人,萧太后除掉对头李氏也算情理之中,没什么不正常的啊。”“李处温却不是这么讲的。”萧栎晃了晃手中的锦帛,“按他的说法,是李氏掌握了萧绰和韩德让的一个秘密,并以此威胁大辽的国祚,这才使萧绰动了杀机。”

蒋毅挑起眉毛:“什么秘密?”“——”萧栎感到喉咙一阵干痒,背过身掩口轻咳。孙剑替她作了回答:“秘密就是:辽圣宗耶律隆绪并非耶律贤的亲儿子,而是韩德让和萧绰的私生种。得知这个消息,本就龙体欠安的辽景宗气血攻心暴病身亡。照此逻辑,自景宗后,大辽帝国便是韩氏之天下。”言毕,孙剑把目光移向身侧那具开膛破肚的死尸:“而这个李处温,正是韩德让之妻李氏的后人。”

听到这里,老专家也吸了口气:“听起来确实够有颠覆性的,不过,这会不会是李处温炮制出来的虚假之词?”

“我也这样认为。”孙剑支持老专家的观点,“说韩德让与萧绰关系不正常,李氏因不当言行导致被杀,这都可以接受,但因此断定耶律隆绪就是韩德让跟萧绰的私生子,进而否定景宗之后的皇族血统,说大半个辽代的江山属于韩家的,这个恐怕不靠谱。”

“我倒觉得,李处温没必要撒这个谎。”年轻专家斟酌片刻,提出了与前者不同的意见:“你们想啊,李氏是被萧绰害死的,且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结果是这么着,此事跟韩德让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关系。李氏一死,其家族成员必然遭到耶律皇族和萧氏后族进一步的清洗和打击,可以说,萧氏、韩氏、耶律氏为李氏家族生平最恨之人。”

“只可惜,他们缺乏足够的权势和能量,一直没有报复的机会。直到后来李处温在天庆年间做了宰相,才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当然,计划最终失败了,李处温预料到自己的下场将会非常悲惨,所以写下帛书装入瓷瓶尔后吞入腹中,以期他日被人发现,真相为天下万民知晓。以上种种,逻辑上还是行得通的。”

“换一个角度讲,韩德让再怎么说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但无论正史还是野史,均未对其子嗣有任何记载,是他确实不曾生养还是另有原因?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时代,他一个位极人臣的朝廷大员就真的不需要考虑子孙延续、血脉传承吗?”

“历史告诉我们,在辽景宗病危的时候,韩德让曾联合萧绰力排众议,硬是让资质平平的耶律隆绪做了太子,等萧绰做了太后,又赐韩德让皇族姓氏,更名耶律隆运,还要求圣宗耶律隆绪‘以父视之’。想一想啊,韩萧苟且、李氏被杀、景宗暴死、梁王登基(耶律隆绪)、韩氏更名,这些不会只是巧合吧?”

老专家最忌旁人尤其是晚辈否定自己的权威,撇着嘴低斥一句“夸夸其谈”,然后转问萧栎:“那李处温是如何实施报复的呢?”萧栎根据锦帛上的文字,结合自己所掌握的史学知识答道:“李处温是在萧奉先引荐下做的宰相,天祚帝考虑到他的家庭出身本有疑虑,萧奉先替他报了担保。萧奉先是天祚帝元妃的哥哥,这么一坚持,皇帝也不好拂他的面子。李处温为博取耶律皇族和萧氏后族的信任,先踏踏实实干了几年,待地位稳固之后,便开始广结朋党。”

“为实施报复,他南结宋史、北通金人,不断挑起战争以消耗大辽国力,对内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在朝臣与皇子间制造矛盾和罅隙。辽天祚帝一共六个儿子,其中文妃萧瑟瑟所生的晋王耶律敖卢斡最为贤能颇受拥戴。而萧奉先一心想让元妃所生的秦王继承皇位,李处温摸准他的心思,同时也为摧毁大辽的基业,便开始处心积虑除掉文妃和晋王。”

“保大元年(1121年),李处温设计诬陷耶律余睹(文妃的妹夫)和文妃母子谋反,萧奉先自然也跟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天祚帝信以为真,处死了文妃,逼得正在前线打仗的耶律余睹投降金军。不过,在朝臣的一再恳求下,暂时保住了晋王的性命。但李、萧二人并不甘心。第二年,金军以耶律余睹为先锋攻陷了中京,李处温和萧奉先抓住时机再次启奏,称耶律余睹欲引敌灭国,再度拥立他的外甥晋王。”

“天祚帝终于痛下狠心,处死了晋王耶律敖卢斡。迫使皇帝杀死两个最宠爱的人只是李处温报复计划的第一步。随后他趁天祚帝逃往夹山,唆使朝臣拥立耶律淳为帝,降天祚帝为湘阴王,同时向金朝皇帝上表乞为附庸。可惜,金朝皇帝并不把穷途末路的大辽放在眼里,反而视其为金军南下中原的障碍。没多久,耶律淳病死,死前指定秦王耶律定继位。李处温见势不妙,遂发动兵变准备挟持萧德妃纳土归宋。”

“李处温和萧奉先因此同盟破裂,在萧奉先的反戈协助下,李处温被萧德妃抓住囚进大牢。后来金兵攻陷燕京,萧德妃投奔天祚帝,并交出李处温及其同党乞求获得宽恕。国破家亡的天祚帝岂会原谅,他下旨处死萧德妃,鉴于萧奉先参与诬陷文妃和晋王,也将他一并诛杀,然后又令萨满巫师建造铁砂坟惩治李处温,还把耶律淳追废为庶人。李处温死了,但经过一系列血雨腥风,大辽政权也面临朝中无人可用,江山无人可继的危亡局面。”

“仅仅两年多时间,这个疆域两倍于北宋的庞大帝国彻底倒下,万里河山在金兵的铁蹄下化为尘烟,曾经不可一世的耶律皇族和萧氏后族大多被金人掳走为奴,他们的宫殿被焚,千万子民流散各地,皇家陵园也遭到洗劫和破坏。李处温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也早就预料到自己将面临的结局,但他需要在对手已经趴下的时候再给予最后一击。所以,他写下锦帛塞于瓶内,相信终有一日墓穴会被打开,禁锢会被解除,而有关契丹皇族的丑闻也将传遍天下,他们将遭遇一场比亡国灭种更致命、更绝望的浩劫。”

“他虽然遭受了残酷的刑罚和诅咒,但势必迎来复仇计划的终极胜利,所以,李处温的脸上没有恐惧和狰狞,反而有一种轻蔑和得意。”经萧栎一番讲解,孙剑感到恍然大悟,随后,他提出另一个问题:“可这些跟十二年前那具古尸有什么关系?”

萧栎颇为赞赏地望着孙剑:“刚才我已经说了,天祚帝听信谗言杀死了文妃萧瑟瑟和晋王耶律敖卢斡,这两个都是他最宠爱的人。皇后萧夺里懒死后,天祚帝曾把前者留下的龙纹玉镯赏赐给文妃,打算立她为后,而耶律敖卢斡则一直是天祚帝属意的皇位继承者。李处温在文中明确提到,文妃死后皇帝以龙纹玉镯陪葬,表示永不立后,又在晋王死后以另一件国之重器陪之。虽然没点明这件国之重器是什么,但大家应该猜得出来,堪与龙纹玉镯相提并论,又能称作国之重器的,会是什么呢?”

文物局两位专家听得云里雾里,孙剑却用手电筒敲了下脑壳:“玉海东青!”他想起来了,当初蒋毅和萧栎曾拿海东青和辽代古尸的照片上门咨询,当时他还分析说,辽代古墓的主人概是某位君主或者藩王。今日看来,必是晋王耶律敖卢斡。只是,他还有点不大明白,李处温留下锦帛是为了羞辱当时的辽朝统治者,可锦帛幅面有限,他却耗费大量笔墨描述复仇计划,并特别提到龙纹玉镯和海东青,其目的又是什么?

萧栎似乎持有相同的疑问。蒋毅提醒萧栎说:“还是看看背面这六幅图吧。”把锦帛翻过来,背面“得此图者,必得天下”八字下绘有六幅小图,上下两行,每行三幅,线条由毛笔勾勒,形象简略却十分生动。

第一幅画着一名蓄有发辫的年轻男子,他双手捧着玉海冬青,其中左手生了七根手指,无名指与小拇指间的二指略短,枯瘦弯曲尖利如钩;第二幅画着一戴凤冠的年轻女子,她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右腕戴有一只龙纹玉镯;第三幅画着个怪异的图案,其外围是一个圆环,中间像是只鸟,圆环与鸟之间的部分,特意进行了干笔皴擦和湿墨渲染,看起来就像一条正在涌动的乌流。

蒋毅的关注重点在圆环和鸟构成的图案上,这个造型非常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细细思索,他忽然想到了曾叔留下的那个糖人。

前两幅画里的内容还好理解,一个是晋王耶律敖卢斡和象征万鹰之神的海东青,一个是文妃萧瑟瑟和象征地位尊崇的龙纹玉镯,两件古玉均乃李处温所称的国之重器。可第三幅里的图案是什么呢?特别的暗示或还是另类的图腾?

“圆环、鸟,圆环、鸟——”蒋毅慢慢闭上眼睛,心里反复念叨这两样东西,并在大脑里进行不同方式的组合。七八秒钟后,他猛然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孙剑:他记得对方曾说过,契丹是个多图腾崇拜的民族,其中狼是最高图腾,之所以契丹人把一块顶级玉璞制作成海东青而不是狼,其作用不仅仅是陪葬,而是出于某种实用目的。

进一步推断,龙纹玉镯也应该有着与之相近的功能。那么,由两件“国之重器”组合起来的图案又在表达什么意思呢?孙剑被他的目光一刺,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在他发起疑问之前,蒋毅的目光又迅速收了回去。

李处温绘在锦帛上的这个图案,竟出现在数百年后由一个现代人吹就的糖人手上,究竟是巧合还是存在某种必然的联系?带着种种疑问,蒋毅把视线转向第四幅图。此图画着一座气势雄伟的大山,山上林木郁郁葱葱,山脚有座巨大的石佛,单从画面形象,很难判断所指的具体方位。

第五幅画着一位戴狼头面具的武士,其左手执一把双刃利剑,右手端一只罗盘样的东西,身后是巍峨的宫阙和林立的雕塑,根据整体结构和布局,看起来像是一座帝王的陵寝;看到第六张图,蒋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除了边框,画里一根线条都没有。“怎么会是空白的呢?”萧栎也恰巧看到这里,先于蒋毅发出疑问,“是李处温因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画,还是某些东西不便明示而故意留白?”

“都不可能。”蒋毅转向李处温敞开的腹腔,“六幅图是先画上去的,然后才在锦帛另一面写下文字,绝不会因为时间仓促。此外,他字字如刀把耶律皇族和萧氏后族割得体无完肤,又采取如此隐蔽的方式把锦帛保存下来,目的就是让这段丑闻在将来的某日天下皆知,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不便明示的呢?”

老专家对蒋毅提出的论断感到惊诧,这种惊诧要大于锦帛上第六幅图出现的空白,所以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适才那番话的前半部分:“你怎么知道图是先画上去的?”“这个简单。”蒋毅拿过萧栎手中的锦帛,蒙在手电筒前来回翻转,让光柱从中穿过:“墨汁浸透锦帛所产生的渍迹是由里到外由深渐浅,如果两面都有墨迹,通常后面的渍迹会覆盖前面的部分,而且,一些笔画因为重复浸渍墨色会更加浓重,相比之下前面则没有。”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你们做警察的看东西真是细致入微啊。”老专家由衷地赞叹着。背光照射使锦帛上的图案产生了一些微妙变化(刚才是几盏手电从不同角度同时照射,相当于好几个主光源,此刻锦帛紧贴在镜筒上背光最强,等于只有一个主光源),孙剑忽然看到第六幅图的空白中有团模糊的影像,正待仔细观察,年轻专家却把锦帛给拿开了。

“这五幅图虽说线条简洁但主次分明,比如前两幅重点刻画的是海东青和龙纹玉镯,第三幅和第四幅分别强调了涌动的水纹和山脚的巨佛,第五幅着重突出了双刃利剑和风水罗盘。”年轻专家捧着锦帛,眼珠上下游动左右徘徊,“这五样东西之间应该存在重大联系,可它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又或者说,能够给予我们什么呢?怎样才叫得到天下?天下指的又是什么?”

“老蒋,有点不对。”萧栎吸了吸鼻子,警惕地举着手电四下扫射,“记得我们这个位置是可以看到外面光线的,但现在一点都没有了,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倒是多了一种怪异的味道。”蒋毅的鼻翼动了动,其神色表明他也嗅到了,那股气味跟进入地宫之前,他从石门裂缝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孙剑的手电似乎扫到什么东西,因此表情有些惊慌:“糟糕,墓门关上了!”“怎么可能?进来的时候不是把墓门给拆除了吗?”说着,老专家欲赶去查看。不料一时心急忘了脚边还有具尸体,竟狠狠绊了一跤,恰巧倒向李处温已经乌如焦炭的尸身,一个饿虎扑食,牢牢咬住了对方的嘴唇。

不愧是遍阅异状久经腐场的老将,他泰然自若地爬起来,面不改色地吐掉啃下的两片腐肉,推开年轻专家的搀扶,大步奔向墓道口。半分钟后,他双腿发软地趟着沙土回来,脸上一副‘终年打雁终被雁啄了眼’的愤怒与尴尬:“疏忽,太大意了!早该料到地宫内有机关的!唉,大半辈子换来的这张脸面,就这么一下子丢尽了!”

萧栎安慰道:“未知环境中,难以预料的状况太多了。这座铁砂坟在民间被称作‘七煞妖坑’,机关陷阱自然是少不了的,我们也没想到危险会来自这一层。”年轻专家第一个存不住气了:“我们怎么办,不会被困死在这里吧?”“机关能使墓门关闭也就能让它重新打开,只要找到机关的位置就好办。再说,外面有我们很多人呢。”孙剑摸出手机拨了个号放在耳边,一会儿又放下来,看看手机屏幕然后转向蒋毅。后者也刚刚放下电话,从表情上看,他们遭遇了同样的状况:手机没有信号。

就在此刻,黑暗深处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动,好像有数辆闲置多年的纺花车突然启动,又像无数死尸在悄悄舒展僵硬的筋骨。时远时近的祟响中,一阵低哑的呻吟幽幽浮起,同时伴有沉重的呼吸,仿佛无数濒死者张大了口,从将要窒息的喉咙里压迫出断断续续的残喘。

萧栎感到有股冷风从脚跟沿着脊背蜿蜒而上,耳中的各类祟响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她猛地转过身,手电光柱立时锁住几张扭曲的人脸。那些脸轮廓残断五官不全,骨骼外露裂纹丛生。在手电的余光里,还有无数张人脸层层叠叠向外延伸,它们互相挤撞着、不断扭曲变幻,仿佛黑色汪洋中拥簇了无数颗腐烂的人头。

那些人头逐渐向她围拢,有的仿佛在喃喃低语,有的瞪大愤怒的眼睛,有的面带阴寒的笑意。她本能地后退两步,结果撞进一个人的怀中,紧接着一只孔武有力胳臂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那只胳膊结实却不生硬,携有一股久违了的熟络气息,它为她驱走身上的寒意,同时注入了一股神秘的能量,使她缓缓镇定下来。

那只胳膊的主人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用低沉的男中音抚慰道:“别怕,那是浮雕群在特殊环境下呈现的幻影。”萧栎点点头,刚进地宫的时候她没看清楚,只觉得四周的石壁粗糙简陋凹凸不平,并不知那其实是一张张刻绘成人面的浮雕。它们高低起伏上下错落,排列得看似随机,其实遵循一定的章法和规律,只要触动机关便会根据设定的轨迹进行移动,从而在幽暗的光线里呈现出种种幻像。

就好比此刻,数支手电正从不同方向掠过石壁,千张人脸便在不断运动的光影中呈现或惊惶、或悲哀、或恐惧、或愤怒、或冷笑的表情,由于半截瓮本身就比平四方的结构更加立体,所以比较容易在亦虚亦实中制造三维立体的感官视觉。

而吱吱嘎嘎的声音,则源于隐藏在地宫某处的机关(机关运行中的机械摩擦),至于呻吟和呼吸,则来自穹顶的那口破洞,堵塞洞口的泥土和草皮已经脱落,铁砂正哗哗加大泄量,随着空气不断渗入,风声扫过地宫四壁发出呃呃呜呜的回响。

“老蒋。”在蒋毅的怀抱中,萧栎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敏感和抗拒,她皱着眉毛说,“我有种直觉,李处温写在锦帛上的文字的确是要告知天下,但六张图却不是留给我们的。你还记得矗在墓门口的那尊铜像吗,我们一定忽略了它身上的某些细节。”

蒋毅瞳孔一闪:“你的意思是,机关阀门设在铜像身上,我们移走铜像进入墓门的时候,地宫内的机关事实上已经启动了?”萧栎未置否可,她的目光散无焦点,表明仍在思考。孙剑第二个沉不住气:“如果机关阀门真的在铜像身上,那可就糟了,估计这会儿已经运往市里去了!”

“我还觉得,守墓的王师傅之所以豢养大量小青花,其目的跟这座铁砂坟有关。”萧栎似乎没有听到蒋毅和孙剑的回应,继续抛出心中的疑窦:“还有,锦帛背面的第六幅图不可能没有任何东西,我怀疑内部藏有夹层,或者线条使用无色材料勾勒,只有在特定物理环境下或通过某种化学反应才能显现出来。而这块锦帛的目标接收者,一定拥有相应的解决办法,他们之间存在超乎寻常的默契。”

蒋毅疑惑地拿过锦帛,贴在手电筒前反复观察,第六幅图的线框内仍旧白板一块。萧栎凑上前刚要提示点什么,忽然听到背后“啪嗒”一声响,像有东西坠落在地,回头看去,见一把手电正在地上打转。紧接着,一个黑影发疯般猛扑过来,双手死死卡住她的脖子。萧栎猝不及防,在对方强烈的冲撞下噔噔后退,脚下被李处温两腿一绊,趔趄着翻倒在地。

黑影跟着一起跌倒眼镜摔出很远,但并不影响他精准地抓过尸体旁边的一把剪刀(适才萧栎剖开尸体腹腔后随手搁下的),照萧栎的胸口拼命扎去。幸得萧栎反应敏捷,抓住对方握刀的手,使刀尖停留在距离胸口两公分左右的位置。定睛一瞧,行凶的居然是老专家,他瞪着红嘟嘟的眼睛,嘴角淌出很长的口涎,浑身一个劲儿痉挛,明显的神志不清。

萧栎完全可以反手相击将其制服,但考虑到对方年纪大不好用强,只好推开他就地一滚,然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本以为就这么摆脱了纠缠,不想老专家从地上爬起后,举着剪刀再次扑来,孙剑用左臂替还没回过神的萧栎挡了一下。老专家举剪再刺,被蒋毅用肘击中后脑勺,脚底发软晃晃荡荡倒了下去。

年轻专家把老头儿扶住,问蒋萧二人:“他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幻觉导致的脑电波异常,他可能把我当成了某种怪物。”萧栎拿纸巾擦拭着衣服上肮脏的黏液(老专家趴倒在李处温尸体上沾上的,适才又染给了萧栎),同时提醒蒋毅,“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想办法尽快出去,否则每个人都会跟他一样。”蒋毅点点头,持手电继续寻找控制机关的阀门。

抬头间,萧栎发现孙剑正在查看左臂的伤口。伤口看起来只有几厘米宽,但刺入很深,肉都往外翻着。“你的伤怎么样?”萧栎关切地询问。孙剑赶忙捂住伤口:“没事,破了层皮而已——。”萧栎不由分说拨开他的手,查看完伤势,掀起衬衣用牙齿在前襟上撕下一块为其包扎,同时叮嘱道:“那把剪刀接触过尸体,回去后必须到医院进行伤口处理,小心感染。”

萧栎垂着头,动作细致而温柔,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随惯性耷下,轻轻搔动着孙剑的皮肤。孙剑闭着眼睛,在疼痛和酥痒交织的复杂感觉中竟有些意乱情迷:为了这一刻的幸福,他宁愿为她多挨几刀。包扎完毕,萧栎看到孙剑那副样子,既又好气又好笑,抬手照他胳臂上使劲拍了一下,孙剑“哎哟”叫出声来,忙红着脸道了声“谢谢。”“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萧栎不浓不淡回了一句,转身寻找蒋毅的身影。

此刻,蒋毅站在尸块山边,离他不远的山脚至山腰处,正涟卷着一团约两米高的蓝绿色“火焰”。萧栎刚要走过去,孙剑拽住了她。那不断跳动的绿光当然不是真的火焰,而是大量鬼婆锹在聚集飞行。蒋毅已经观察好几分钟了,发现它们一直盘旋在巨舌根处那些白色的囊泡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蒋毅脱掉外套,用手抡圆了驱走鬼婆锹,跨过一颗“肝脏”走到“舌根”下,他发现,那些囊泡呈椭圆状,表皮为半透明的灰白色,个儿头有大有小,大的如篮球小的如拳头,以下大上小的方式依次向上递进。触之柔软类似于胶质,顶端有开孔,可闻到一股股浓烈的腥臭味。

他就近挑了一个,执手电往里照射,光线顺着垂直的管道向下延伸,最终被黑暗吸收。鬼婆锹喜食腐殖物,不会毫无道理地聚集此处。他不甘心,又挑了一个更大些的往里探看。黑暗中好像有东西!他由弯腰改成跪姿,仍看不清楚,最后完全把身子趴下。终于,他看清了,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漂浮在腐肉和尸液之上。虽已高度腐烂且膨胀数倍,但并不影响它把切齿的仇恨顺着管道传出,剑一般戳进他骇意顿生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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