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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上古四凶

北郊小店的灯熄灭多日后又亮了,黄橙橙的光应对着天际边逐渐明朗的晨曦。

老妇坐在窗前,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捻摩着一本打卷的书页,动作甚是漫不经心。她坐在一张跟她同样沧桑的藤椅上,目光仍旧漫无焦点,相比往常,神情中还增添了许多忐忑和焦灼。

巷口的西北方,可依稀看到那座名为“翠坪山庄”的公墓,不同于往常的漆黑寂寥,此刻公墓内光柱摇曳,时不时透出机器的轰鸣。对于这种异象,附近早起的居民纷纷投去惊诧的目光,素来机敏的老妇却不曾关注和猜度。

她的忐忑源于曾叔,——这位身世与她同样复杂的恩家。前一天深夜,她和曾叔从惊云涧的古庙一路艰辛潜往肃康。离开前,她让曾叔剃掉胡须,系条头巾遮蔽左脸的伤疤,然后拿出一套自己的衣物给他穿上,再背一个装有香火的褡裢,使他看起来就像个虔心信佛的老太太。她们挽手搭臂走到山口,轻而易举地混过守山警员的盘查,抄小道抵达山下的小城肃康。

老妇在肃康生活过数十年,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她把曾叔安插进一所私人养老院当了护工。那家养老院规模很小且位置偏僻,院长应老妇委托给出一个单独的房间供曾叔起居,所照顾的对象也是一个神智有些不清的老人,当然这也是特地挑选的结果。如此安排,一则能让曾叔暂时安身立命,二则可以躲避警方的追寻。

老妇从肃康乘火车回到梓平的时候,大概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一路上,她看到很多警车在公路上巡逻,几乎每个省道的出入口,都有警察对过往的车辆进行盘查。

她的焦灼,则源于一个奇怪的等待:没有事先约定,完全来自直觉。天色又亮了几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老妇停止摩挲,侧过脑袋,仔细听闻脚步的节奏和下落的分量,试图判断行走者的身材特征和个性习惯。

渐渐地,她流露出一股浓浓的失落:她来了,但是一个注定会来,却并非自己希望见到的人。脚步声在窗前停驻片刻,尔后重新启动,跨过门槛延至桌边。一阵风吹来,扫落摆放在窗台上的两本杂志,刚好掉在来者脚边。来者俯身拾起,拍去粘附在书本上的灰尘交到老妇手里:“阿婆好生勤谨,天不亮就开门营业。”

老妇摸索着将两本杂志摆回原处:“人老了觉就少,与其干躺着,不如起来坐坐。再说,像我这样的,还分什么白天黑夜。”来者紧盯老妇的眼睛:“不过,这几日好像没见到您,店门也一直关着。”老妇随口答道:“出了一趟远门,走走多年不曾来往的亲戚。”

“哦?”来者饶有兴致地问道:“阿婆在肃康还有亲戚?”老妇警觉地转过头,鼻尖正冲着对方的嘴唇,视线的落点却并不那么精准:“你怎么知道我到过肃康?”来者似笑非笑道:“阿婆在肃康生活了几十年,几年前才来到梓平,实在不明白,您为何对自己这段经历讳莫如深?若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老妇的目光终于找准了位置,她突然后退两步,惊口叫道:“你是谁?”来者上前将她扶住,待其站稳才缓缓解释说:“我叫叶子,我们之前见过两次面,我还借用过您的燕翎膏,您不会记不起来了吧?”

见老妇呆滞不语,叶子又道:“我刚到北国都市报上班,是燕秀的新同事,我们的关系非常好,有关您的情况,都是她告诉我的。燕秀临时被安排到外地出差,走的急没顾上跟您讲,她托我在出差的这段日子里,多来小店看看,替她照顾您。”

老妇摸索着坐回藤椅里:“不必了,我一个人能习惯。”叶子似乎并无退意,她将所带的礼品找个空地放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您不用客气,我跟燕秀情同姐妹,向来不分彼此,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答应过要来照顾您,若被她知道我未能实践承诺,她一定会生气的。”

叶子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者名字,她停止踱步,瞥了一眼老妇匆匆走到店外。约莫半分钟后,她持着手机返回小店,前脚刚跨进门槛,老妇便喊了她的名字:“叶子姑娘。”叶子抬眼着看向对方。老妇向她提出一个请求:“可否用用你的手机?我想跟燕秀讲话。”

“不行。”叶子果断回绝,“这次出差,她要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做我们这一行您大概也知道,有时候得到非常艰苦甚至恶劣的环境中搜集素材,任何来自外部的干扰都会对她的行动造成影响,那样的话她将非常危险。”

“她现在已经很危险了。”老妇忽然加重语气,仿佛燕秀此刻正处于对方设置的囹圄之中,“我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叶子合上手机斜靠在桌边,换种谈判的口吻:“既然阿婆如此挂念,我可以请示上级领导,看能否另派人选把她换回来,不过,也请阿婆帮我一个忙。”老妇冷哼一声:“我一个瞎老太太,能帮你什么忙?”

“对您来说,这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叶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妇,好像她一举手一投足便能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和盘托出,“我有一位远亲,姓吴,名唤喜梅,是通化人,曾做过末代皇后婉容身边的侍女。1946年夏天,婉容病死在延吉监狱,临死前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那件东西本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但被郭布罗家族依仗权势掳走。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她,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讲以上那番话时,叶子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变化。在老妇表态之前,她又继续讲道:“听说,四十多年前她从通化迁到肃康,不但带回了婉容的遗骨,还把失传已久的燕翎膏制法发扬光大。不过,会的人里面只有她做得最为地道和纯正,因为她得了婉容的亲传。”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些消息,正打算到肃康找她的时候,她却于几年前突然消声觅迹,至今不知去向。您在肃康生活那么久,对这样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该不会没有印象吧?……”

未等叶子讲完,老妇便开始摇头:“我可能真的太过孤陋寡闻,你说的这个人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更不知道有关她的任何信息,所以,对于你的请求我无能为力。”叶子拢了一下耷在左腮边的卷发,缓缓直起腰身:“既然这样,我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你且忙着,我先告辞。”

“等等。”老妇叫住她,沉默了十几秒钟,大概在做一个比较困难的决定,再次开口时,语气果有几分妥协,“你说的吴喜梅,我可以托我的同乡帮你查查,若有消息我会尽快转告你。”

“那就有劳阿婆了。”叶子转过身来,眼角挂满胜利者的喜悦,“至于燕秀,您大可放宽心,您这边得到消息的时候,也许她恰巧安全返家。”老妇昏黄的瞳孔则更加黯然,在这桩筹码悬殊的交易中,她只能成为输家。

就在此刻,翠坪山庄方向传来一声爆响,随即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把大半个天地映成一片妖艳的橘红。

巨大的爆响缘于地宫内的可燃气体燃烧后同空气产生的剧烈摩擦,这是蒋毅根据地下环境,为方便文物局进一步勘探而实施的引爆行为,事先做好了防范措施,所以没有人员伤亡。

打开墓门没有预想中顺利,光挖掘那只铜尊就耗费了整整一夜时间。直至黎明时分,发掘人员才清理完周围的沙子,使它暴露出完整的轮廓。铜尊高达近五米,呈卧状。出乎在场者预料,它并非一只宽袍大袖的人尊,也不是常见的鸟尊、兽尊或较为罕见的神尊,而是集人、鸟、兽于一体,具备多种生物特征的“妖尊”。

“妖尊”这个称法是孙剑提出的,他认为,“尊”为祭祀之物,所采用的形象多源自现实生活,如猪、牛、羊、象、蛇等,通常跟各个民族的信仰和图腾有关,有时也会采用现实中不存在的灵禽瑞兽,如龙、凤、麒麟、龟等,有吉祥美好的寓意,也鲜见有神仙尊,如土地尊、灶王尊、罗汉尊等,表示祈祷和祝福。

但这只尊则不同,它人面、虎足、羊身、牛尾、鹰翅,表面看起来有点像装饰感较强的人兽尊,实际其形象源自传说中的上古四凶。孙剑解释说,这四凶是浑沌、梼杌、穷奇和饕餮,分别代表趋炎附势、顽固不化、背信弃义、自私贪婪,将四凶集于一身,具有丑化和讽刺的意味。此外,铸造此尊目的并非用于祭祀,而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手段来害人。鉴于其非同寻常的外形和恶毒妖邪的功能,故称其“妖尊”。

萧栎支持孙剑的看法。她说,这座墓之所以被称作“七煞妖坑”、“鬼王坟”,还有人称坟里埋着只双头妖怪,概与眼下这只铜尊有关。她始终相信,野史秘闻未必全是随心杜撰,民间传说未必都是空穴来风。这座铁砂冢,很可能真的是个机关重重的险恶之地,所以大家在操作中务必小心谨慎。

这话听起来有些骇人,而随后的发现却证实了萧栎的论断:发掘人员在铜尊上看到几段文字,可惜众多在场者中,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专家能依稀看懂部分晦涩的符号。结果再次出人意料,那些符号文字并非大家所猜测的铭文,而是萨满法师刻下的咒语。

通过那些断断续续的文字,人们大致得知这座铁砂墓的建造背景:保大二年十一月,(公元1122年),天祚帝令萨满巫师华木彦处死图谋不轨的奸相李处温,铸造铁砂坟困其灵魂永不超生,并在墓道口立下铜尊警告后世人万莫进入,以免释放恶灵扩散诅咒,祸及无辜生命。

对于铜尊上的警告,在场的考古专家均不以为然,他们发掘过很多王侯将相乃至于皇帝的陵墓,见过比这恶毒千百倍的诅咒之词,早就见怪不怪。而事实也一再证明,所谓的死亡诅咒多为恐吓之词,根本没发生过咒语里所宣称的那类恐怖事件。因此,工人们很快调来起重设备,试图把铜尊从墓门前挪开。

岂料铜尊非常沉重,折腾许久竟纹丝未动。督工的孙剑示意操作起重机的师傅暂停,在他看来,铜尊该是中空的才对,而眼下这只倒像实心的,要么就是内部装满了东西。他爬上铜尊头顶,欲揭开上端的顶盖看个明白,这才发现,所谓的顶盖并不存在,帽冠与脑壳相交的那条黑线,其实是层次错落产生的阴影。

原来是一尊铜像!孙剑“发现天下第一尊”的激动和兴奋当即化为乌有,待他悻悻下至地面的时候,蒋毅已拿着手电跳入墓道,进而钻到铜像腹下,他怀疑这只“妖尊”与墓门之间存在结构上的关联,所以想看看隐蔽之处是否存在开启阀门的机关。

韩觉支开挡在前边的几名专家和工人,也跳进墓道,先四下巡看,后用枪把敲击铜像,还不时把鼻子凑上去嗅一嗅,似乎在判断里面到底装有什么东西。萧栎见状也跟了过去,表面上协助蒋毅研究状况分析问题,其实更多注意力在韩觉身上。

蒋毅很快有了发现,但并非什么机关阀门,而是铜像尾端与墓门连接处的一道裂缝。他认为机会来了。因为,铜像的两条后肢与大部分臀部是与巨石砌成的墓门和甬道外口紧密相接的,连接处经过精细打磨和强力粘合,早已浑然一体。正因为如此,铜像才会在起重机的牵拉下纹丝不动。

至于这道裂缝的形成,蒋毅猜测跟前一天发生的地震有关,——地震发生时往往先上下颠簸,后左右摆动,故形成这类放射状的裂纹,而起重机的垂直牵拉只能产生水平或倾斜的裂纹。忽然,蒋毅看到裂缝中有活物在动,凑近观察,原来是条小蛇。

那蛇约筷头粗细,呈雪青色,间或有水白色花纹,脑袋两侧各生一只极小的尖耳。看见它,蒋毅立刻想到钢丝笼和玻璃罐中那种“小青花”,眼前这条大概是防空洞坍塌后,从损坏的笼子里逃出来的。跟普通的蛇一样,小青花也惧怕强光,一扭头钻向缝隙深处,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蒋毅冲弓腰朝里窥探的孙剑招了下手,后者会意,从铜像腹部退出去。不一会儿,两名工人携着设备赶过来,孙剑也跟着钻入,指挥他们顺着裂缝的走势进行锤击、撬动。拇指大小的缝隙渐渐扩展为铁通粗的洞口,仿佛有风从洞里吹出,与此同时,蒋毅和孙剑嗅到一股怪异的气味。

蒋毅吸了吸鼻子,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仔细想想,封闭千百年的陵墓突然打开,冲出些异味也属正常。孙剑皱了皱眉毛但也没说什么。于是两名工人乘胜追击,不仅将洞口扩得更大,还把铜像嵌入墓门的部分给一一凿了出来。孙剑再次招呼起重机,这次,铜像终被顺利提到地面以上。

墓门前的空间陡然宽敞许多,众人摩肩擦踵地围拢过来,文物局那些专家们一洗先前的焦躁与疲惫,望着残破的墓门激动得满脸红光,其余闲着的工人们也纷纷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而蒋毅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因为他看到那条小青花居然从洞口慢慢爬了出来。

萧栎也注意到了。她知道蛇跟其他爬行动物不同,它没有趋光性,更讨厌嘈杂和喧嚣,现在它逆势而动,只能说明地宫内的环境要比外面恶劣得多。众所周知,蛇能入地下水,能长期在黑暗中生存,甚至能几个月不吃东西,在动物界生命力算是极强的,除了天敌,能让蛇类惧怕的还会有什么呢?

当然,天敌的可能性非常小,蛇都无法忍受的环境,它们应该更早就奔走逃命了。看来,地宫内不会只有机关陷阱那么简单!可危险究竟会来自哪一方面呢?如要深入探查又该作何应对?

不断从洞内散出的气味使蒋毅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立即命令停工,让所有人全部撤出墓道。韩觉和孙剑协助疏散人群,萧栎却没有马上离开,她问蒋毅怎么回事。蒋毅说地宫内有大量气体,很可能是沼气。如果冒然进入掘口,遇见明火会引起爆炸。

萧栎点点头,适才地宫内传出的气味虽然怪异,但绝不是腐臭和霉败,沼气的产生固然需要一些条件,但从安全角度考虑,还是谨慎点好。孙剑听到二人的谈话,忙上前劝离。他参与过多次古墓发掘,深知地宫内不明气体所导致的危险。

通常情况下,考古人员进入地宫所要应对的首要危险是氧气不足,一般会先进行空气成分测量,条件不足则放只活鸡、活羊进去探路,危险基本排除后,还要点支蜡烛举着以防万一。沼气是有机物在厌氧条件下发酵进而产生的可燃性气体,地宫内一般都会有少量存在,但比例较小不会引起爆炸。倘若像蒋毅猜测那样,且莫说秉烛行走,一个烟头丢进去就能让周围的人连同这座地宫灰飞烟灭。

因此,孙剑建议大家好好休整一下,等沼气散尽了再动手。身旁一位老专家则提醒他不能久等,万一地宫内有丝绸物或湿尸的话,恐怕会被氧化。萧栎称倒是有一个快些的办法,说完,做了一个按打火机的动作。

蒋毅赞同地拍了下巴掌,孙剑和韩觉则认为不可取。萧栎解释说,沼气的主要成分为甲烷,而甲烷密度比空气小,受到外界的压力它们只能往外跑,就好比经过压缩的液化气在阀门打开之后会从钢罐里冲出一样,在罐口点一把火,火焰只会向外喷射绝不会引起爆炸。

不到一分钟时间,所有人撤至安全区域。蒋毅站在墓坑上方,选一个与洞口距离接近但朝向相反的位置,把一张纸揉成团然后点燃,待燃烧正旺的时候丢向洞口。只听轰的一声,一道火柱冲天而起,随着空气剧烈摩擦而产生的霹爆,天空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

七八分钟后,火焰渐渐熄灭,洞口却依然炽热灼人。蒋毅蹲在离墓门约四米远的位置,打开强光手电往洞穴深处照。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一只粉红色、舌头样的东西高高耸立着,顶端略微弯曲,左右之间有清晰的分界线,下段密密麻麻起伏着味蕾状的白色囊泡。

在它的周围,环绕有“鼻子”、“眼球”、“耳廓”、“手掌”及“心脏”样的零件,跟那只舌头一样,色彩和形态接近于真实,但要大出很多倍。被手电光晕笼罩的这幕场景,整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巨人被肢解后留下的尸块。

蒋毅第一个跨入墓门,穿越一条六七米长的甬道,走进烟雾依旧弥漫的地宫。

地宫不大,约三百来平方,正如孙剑所说的那样,整体是个“半截瓮”:四壁上宽下窄接近于斗状,穹顶呈弧形拱起,西南角有个直径两米左右的破洞,边缘犬牙参差,牵系着十几条散碎的裂纹。破洞被两块墓碑和沾着泥土的草皮堵塞,加之铁矿岩本身的吸附作用,虽然还有沙子在往下漏,但暂时没有继续坍塌的风险。

破洞正下方是个一米来高的沙堆,沙子是通过破洞漏下来的,里面半埋着一个人。蒋毅赶忙过去,发现那人身着警服,下半截身子斜插在沙土中,腰部以上露在外面,手臂伸展十指蜷卧,脸面高高扬起,嘴巴张得老大。他已经死了,这个动作证明,他最后一刻还在痛苦中挣扎。

蒋毅吩咐随同进入的警员把尸体挖出来。看到遇难警员的尸体后,萧栎左手掩胸脸扭到了一边,——对方死相之凄惨实在不忍卒睹:他的衣物还算完整,但颜面模糊不清,就像在焚尸炉里烧了一轮又给送出来,五官糙糊得只剩下大致轮廓。不单面部,死者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均糜烂成泥,血肉已同沙子紧紧粘在一起。作为心理学讲师,她比普通人更容易联想,一个大活人在陷入窒息的同时,肌肤又被细琐而缓慢撕碎的滋味。

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正是队里失踪的“二黑子”,韩觉吩咐戴眼镜的警员,让他协调车辆立即把尸体运回局里,并通知家属做好相关的善后工作。蒋毅认为不够周全,令韩觉亲自去办,后者有点不大情愿,但最终还是服从命令。

“老蒋,你看!”萧栎的手电射向地宫中央接近穹顶的位置,光晕笼罩着那只粉红色巨舌的舌尖。蒋毅嗯了一声,表示他看到了。在墓门外,他就发现了那座恐怖而夸张的“尸块山”,刚才路过时他还伸手摸了一下,冰凉坚硬质感粗糙,绝不是真实的人体或动物内脏。他认为,这东西跟墓门口的铜像一样,其存在只是表达某种象征意义,没有具体的实用功能。

地宫内没有浮雕壁画之类的装饰,也无金银珠宝之类的陪葬,甚至连口安放尸体的棺椁都没有,只有一座造型怪异用途不明的“尸块山”,它以庞大的体积盘踞在地宫中央,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文物局的专家们就其材料和功能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天啊。”萧栎的嘴巴撑圆了,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错愕,随着手电光线缓缓移动,错愕渐渐转变成不可抑制的惊恐,几秒钟后,惊恐又转换为一种不可理喻的愤怒,“天下刑罚之酷烈、手段之歹毒者,莫过于此!”

“什么?”蒋毅有些不明白,他把目光从别处收回来,顺着萧栎手电照射的方向重新聚焦再度观察,这才发现,萧栎所指并非那条粉色“巨舌”,而是它上面那些千丝万缕的丝线,丝线纷繁交错织就一张“蛛网”,就在网中央,悬吊着一个黑灰色的东西,看轮廓和形态有点像是人。

由于穹顶光线昏暗,那东西缩瑟成一团体积渺小,而自己大多时候注意力都在“尸块山”上,故而未曾注意。孙剑也发现了,神色变得紧张,他招呼几个人匆匆绕过“尸块山”,奔“蛛网”悬挂的位置而去。蒋毅和萧栎也很快赶到。此刻,人形物就悬在头顶,离地面约三米半的距离,在数盏手电筒的照射下,它得以原形毕露。

果真是一个人。当然,是个死人,而且已经死了近千年。不过,他的肉身没有腐烂,可能地宫洞开时间较长的缘故,尸体略有些氧化,肌肉萎缩,肤色变得黑紫。他全身赤裸,四肢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纠缠着。仔细看,从头顶到脸面,从脖颈到后背,从胸膛到四肢,甚至下腹从到肛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画满了暗红色的符咒!

死者看上去约六十来岁,男性,面部朝下,双目塌陷嘴巴微张,头发被尽数剃去,天灵盖上有个笔芯粗的圆洞,一根金黄色的丝线从洞中穿出,由一只拳头大的铁爪牵拉着吸附在穹顶。除此之外,还有数百根这样的丝线,分别穿透死者身体的各个部位,以同样的方式悬在穹顶。

“蛛网”最大宽度有四米,根据铁爪的数量和分布密度,蒋毅推测,死者最初是以四肢张开的方式垂直悬吊,与正下方的“尸块山”相对应,意喻“挖心剖腹”、“碎尸万段”、“死亡葬身之地”,可能因为地震造成穹顶坍塌,部分丝线崩断,尸体失去平衡才扭曲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没有贵重文物,但眼下这具保存完好的古尸还是令文物局的专家们兴奋不已。他们一边招呼工人去找剪刀和梯子,一边研究尸体取下之后的保存问题,兴之所至,甚至有人提出,要像十二年前那样联合博物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展览,而这种提法立即遭到一些上年纪者的批评,他们对前一段闹得满城风雨的连环杀人案仍心有余悸。

望着那具脱毛猴般的古尸,萧栎叹道:“想不到,这位权倾天下、独霸朝纲的大辽宰相,竟落得如此下场。”“他就是墓主李处温?”蒋毅仔细打量了死者的面孔,然后皱皱眉毛,“他们用了什么办法,能保证尸体数百年不腐?”

“我们之前发掘过几具湿尸,通常都浸渍在棺液里。像这样暴露在空气中数百年之久,却仍然没有枯瘪的尸体还是头一次见到。”孙剑接过这个话题,并尝试通过自己掌握的知识破解眼前的种种疑码:“我看过一本研究各种巫术的书,其中有一篇是介绍萨满巫术,说萨满咒中最厉害一种叫‘锁魂咒’,它可以在一个人死后,把他的灵魂锁在身体里永世不得超生。”

“而成功实施的前提,就是要先保证被诅咒者的肉身不腐。所用的方法是:将被诅咒者放进装有特制药液的瓮罐中,浸上七七四十九日,期间绝对不能让他死。然后,用金线穿透他全身所有非致命的穴位。人体总共有702个穴位,除去108个要害穴,还剩594个,也就是说,穿过人体的丝线至少要有594根,留下的孔洞则达上千个。

当然,这个过程也不能让他死亡。最后在皮肤绘上恶毒的诅咒,扯起金丝将其悬于半空中(不接地气),让他慢慢死去。这样就能把他的灵魂永远封在体内,使其忍受无尽的黑暗与痛苦。”

“你说的‘锁魂咒’我也听人讲过,不过,这不是单纯的萨满巫术,而是传统萨满咒与道家玄术与相结合的产物。”萧栎部分支持了孙剑的观点,她持着手电从各个角度对尸体进行观察,“遭受如此刑罚,死者必会产生极大的恐惧和怨恨,可你们看看他的手指关节和面部神态,可以说非常平静,这说明他对自己的下场早有预料,死得是凛然痛快无所遗憾,甚至还有点轻蔑和得意……”

蒋毅并不同意这种看法:“李处温虽然受尽折磨,但死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所以没有出现二黑子那种因痛苦挣扎而显得特别狰狞的表情。”萧栎固执地摇摇头。孙剑似乎对此也持有异议,他上前一步:“萧老师……”

“嘘。”萧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她紧紧盯着死尸的嘴唇,“不相信的话,且听听他怎么说。”众人惊疑,纷纷聚目死尸的嘴唇,果然,两块乌黑而干瘪的唇片缓缓张开了。与此同时,墓门袭来一阵风,地宫内随即响起低哑而沉闷的“呜呃”声,仿佛死尸苏醒后发出的呓语。

惊惶之下,所有警员都拔出手枪冲死尸瞄准,身经百战的专家们冷汗也出来了,孙剑下意识地靠近离死尸最近的萧栎,做了一个舍身保护的动作。蒋毅则一声冷笑,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疾风吹过凹凸不平的地宫四壁,所制造的混音罢了。

他初入地宫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地宫的四壁均由未经打磨的毛石建成,高低起伏上下错落,显得极为粗糙简陋,一旦有风吹进来,就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其原理好比新疆的魔鬼城。至于死尸开口,不过是又断了几根丝线,导致尸体脑壳下沉双腿上翘,内脏受到压迫向上推挤而迫使嘴巴张大,此刻,舌头都吐出了小半截。

死尸不会讲话,也最终没有讲话,怪声也逐渐停止了,众人这才放松警惕。蒋毅讥诮地扫了一眼孙剑,把目光转向萧栎:“他可是什么都没说。”萧栎盯着死尸,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别着急,他会告诉你答案的。”

这时,工人们搬来四把小木梯,两个为一组分别对着死尸的头脚摞起来,然后上人拿钳子剪断丝线,小心取下千疮百孔的尸体。还好,尸身大致没什么损坏,但肤色更加发黑。为避免进一步氧化,孙剑催促工人们立刻把尸体运回局里。“等等。”萧栎仍旧盯着那具死尸,“他还有话未讲。”

一老专家用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提醒说:“萧老师,这可是具近千年不腐的辽代湿尸,其发现的重要性以及保护的难度您应该明白吧。”“明白。”萧栎坦然答道:“给我两分钟时间就成。”不等对方回应,她又转问身旁的工人,“谁有剪刀,水果刀也成。”一工人递上把剪刀。萧栎接过蹲下身,冲死尸腹部端详片刻,持剪刀刺穿肚皮。

“这是文物,破坏文物是犯法的!”适才那位老专家脸色骤变,言辞也不再客气:“若出了问题,你担当得起吗?”萧栎瘪瘪嘴唇未予答话。眼看气氛尴尬,孙剑出面协调道:“两分钟时间,没多大问题吧?”萧栎抬眼瞧了眼孙剑,继续埋头干活。此时,皮肉已被剪开三四寸,有黑褐色的液体和着部分浓烂组织流出。

一名工人看到死尸口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遂蹲下身凑近张望。蒋毅看到后觉得有点不对,遂大喊一声:“快闪开!”已经晚了,只见手电筒的光柱里“噌”地闪出一道细长的白光,那名工人随即丢掉手电,双手捂脸惨叫起来。

白光落地之后,旋了个身仓皇朝墓门方向游走,但很快被一只大脚压住并用力捻了几下。大脚挪开后,几束光柱使它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只“小青花”!这东西不仅没被碾死,还探起头吐出又长又细的信子,似乎要再度发起攻击。但它没有机会了,一声枪响,子弹精准地击碎了它的脑袋。

那条“小青花”约有60公分长,身上的鳞片坚硬如甲,也只有用枪这样的武器才能将它快速制服。“小青花”挨了枪子却没有立刻毙命。看着它仍在翻转扭动的身子,蒋毅在想,它是从哪儿钻进来的?墓门的裂缝还是穹顶的破洞?又怎么会钻到死尸的嘴巴里?再看伤者,他的上唇右边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被咬的位置已经瘀黑青紫。不出一分钟的功夫,毒血便迅速扩展到整个脸面,并由颈部延伸到胸腹和四肢,还没被抬出地宫,人就断气了。

萧栎再次看向蒋毅的左手,为他没被“小青花”咬伤感到庆幸。简要交托完“二黑子”的后事,蒋毅令所有无干人等一律退到地宫外,现场只留下萧栎、孙剑与其他两位文物局的专家。

以上过程中,萧栎并没停下手上的工作,当众人再次把目光向她聚集的时候,死尸的整个腹腔已被剖开了。奇怪的是,腹腔内没有一件内脏,只有一堆油渣样的物质,和少量赭红色与黑色混合的黏液。莫非为了长期保存尸体把内脏给摘除了?可也该留下防腐的香料啊!蒋毅感到难以理解,走近几步,他发现尸体腹腔内壁有一层荧光闪闪的绿色,不知是为何物。

“你在找什么?”眼见好端端一具古尸被开膛破肚,老专家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再这样折腾下去,可就没有任何保存价值了。”另一年轻点的专家也附和着:“是啊,对这类极其珍贵的湿尸进行保护,素来是要争分夺秒的。”孙剑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扫一眼腕上的手表,提醒对方说:“萧老师,已经快五分钟了。尸身若继续氧化,我回去真的不好交差。”

“孙副科长,两位教授。”一直缄默不语的蒋毅开口了,“萧老师是我们专案组特聘的专家顾问,不仅在犯罪心理方面拥有相当的学术权威,在历史、考古、法医等领域也有一定发言权。她做事向来科学严谨,而种种迹象表明,我市近期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与眼下这座陵墓的主人存在某种联系。我愿以刑侦大队长的名义为她作保,如果上级追查,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蒋毅既如此表态,孙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年轻专家也不再多言,只有那老专家还在小声嘀咕:“奇了,这连环杀人案跟几百年前的死尸能有什么联系?”话音未落,死尸腹腔内忽地腾起一股绿色的浓雾,星星点点的荧光在黑暗中渐渐弥漫。

其中一点绿光落在蒋毅的手电筒上,不一会儿,椭圆的光点竟伸出六只黑色的腿脚。蒋毅凑近观察,原来是一只身长约7mm生有硬翅的小甲虫。这虫子脑袋极小,却有一对比它的身子还要大几倍的獠牙,那牙尖锐弯曲,就像两把锋利的镰刀。

它似乎对那只发出强光的灯泡充满敌意,张开獠牙左右一划拉,镜筒上便留下两道深深的齿痕,无数玻璃碎渣雪片般在光束中飘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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