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
温度很低,燕秀衣衫单薄咳嗽不止,缺医少药加之营养不良,渐渐发起了低烧。
铁门咣啷一声又打开了,胖女人拧开门锁即匆匆退出。正趴在床头写东西的燕秀合上笔记本勉强坐起身,她看到一男一女正朝自己走来。男的走至离约床两米远的位置停下,背靠窗户抱起胳膊站在一旁。女的则径直走到床边,上下打量着瑟瑟发抖的燕秀:“你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女记者吧?”
燕秀微垂着头,几缕长发凌乱地耷在面前,来者看不清她的脸,她却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男的是李均,女的正是她在斜对面窗户里看到的那个女人。盯着女人的脸,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你不用怕,我是你不会伤害你的。”女人伸出右手,慢慢挑起她的下巴:“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连病都病得这样楚楚动人,难怪我们李总整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李均啧了一声,表示嗔怪。
随着下巴扬起,燕秀耷在脸前的几缕头发渐渐滑落一旁,当她的容颜完全展现出来的时候,女人的眼睛随即撑圆了:“你是谁?”见燕秀不答,遂转问李均:“她是谁?你带我到这儿来究竟什么意思?”李均尚未开口,她又忽然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先出去吧,我跟她谈谈。”
女人支开李均,在床边蹲下身仔细打量燕秀,并用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额头、鼻梁和嘴唇:“真是造化,天底下居然有跟我叶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我倒真希望咱们是一对姐妹,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孤单。”
燕秀的嘴唇随身体一起哆嗦:“他是你男人?”叶子避之不答,反问对方:“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梓平人,你老家在哪儿,父母做什么?”燕秀垂了眼皮,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她也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世,因此想了许久才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从未见过父母,也不清楚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子。”
叶子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接着讲。”“只知道阿奶抱养了我,她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照顾自己都非常困难,却还是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几年前,我和阿奶从肃康来到梓平,在北郊开了一家小店以租书卖报为生。”说到这儿,燕秀淌下泪来,再次开口时,竟带有几分哀求的语气,“放我放出去吧,好几天见不到我,阿奶一定会很着急的。”
“我见过你的阿奶,她的确很不容易,放心,我会安排人好好照顾她。”叶子抄起燕秀膝边的笔记本,随手翻起来,“看在你我有八分相似的缘分上,我会换一个好点的地方,待时机差不多了,自然放你出去。”翻着翻着,笔记本里倏地掉出一张照片,燕秀忙去抢夺,却被叶子捏在手中,她仔细咂摸那张照片,诧然问道:“你喜欢这个人?”
燕秀顾左右而言他:“他率性睿智年轻有为,是新一代警界明星,很多女孩子都把他视做偶像,我也属泛泛之辈,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瞒不了我,我也是个女人。”叶子继续捻着那张照片。照片分明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背面还附带有照片主角破获某桩大案的部分报道内容。“可惜世事难料,今天的警界明星说不定明天就会沦为阶下囚。”叶子拉过燕秀的右手,把照片拍到她的掌心:“还是别做这个梦了。”
燕秀一时不解其意。叶子神秘一笑,站起身欲往外走。燕秀却叫住了她:“等等。”叶子回转身来。燕秀牢牢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掘出什么东西:“你要冒充我的身份对他不利,是吗?”叶子歪起脑袋:“那又怎样?”燕秀警告说:“你太高估自己了,这样做等于自投罗网。”
叶子不屑一笑,转身走向门口,燕秀的声音从背后追来:“新华广场的坠楼事件,以及之前的几桩血案,都是你们干的,对吗?”叶子停下脚步,但未回头。燕秀继续问:“你就是那个带狼头面具的杀手,对吗?”
叶子重新起步:“你说是就是吧。”燕秀的声音再次追来:“可你不像那种人。”叶子转过头,将燕秀再度上下打量,最后冷冷地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最漂亮的那一朵,往往才是最毒的。”
叶子出去后,胖女人朝屋里瞥了一眼,把太平间的门重新锁上。燕秀强撑着的身体瘫软下来,她收起蒋毅的照片,费力地取掉挂在项上的饰物托在手心。那是一只母子海东青玉佩,腹部刻有“百川归海”四个字。阿奶曾告诉她,当初在路边发现她的时候,襁褓中唯此一物相伴,想必暗含身世之谜。燕秀忽然又伤感起来,因而咳嗽更烈。
市看守所。
这几日,阿文和阿武一直待在蒋毅为其安排的“僻静之处”。为方便“找回记忆”,警方把他们分开拘禁,不许提审也不许探视,说白了就是关黑屋子。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整天看不见天日、听不见声音的痛苦。
此类看似仁善的手段,其实远比一些残酷的刑罚更能消磨人的心志。阿文阿武此刻的状况堪称“生不如死”,在“上峰营救”的希望渐渐破灭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盯着送饭的小窗口,期待着几秒钟巴掌大的光亮。偶尔,他们也会拼命捶打铁门,以换取守警愤怒的呵斥,然后他们再予以回骂,用这种特殊的“互动”排遣可怕的寂寞。
终于有一天,黑屋子的铁门打开了,光亮映衬出一个男人的剪影。“是李总派你来的吗?”半梦半醒的阿武慢慢坐起,“是救我们出去的吧?”铁门砰地关上,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窗口,光线随即暗淡了许多。
黑影蹲下身,伸手抓住阿武的头发,口气阴冷无比:“想清楚了吧?”阿武浑身一颤,继而努力点头:“想清楚了,我招,什么都招。”黑影则摇头道:“晚了。”紧接着寒光一闪,阿武的喉管断裂了,他瞪大眼睛嘴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气流拥着血沫不断从切口喷出。不甘就死的阿武腾出左手锁住对方手腕,右手试图夺取他的刀片,但已力不从心。
“啪嗒”一声,对方的手机在激烈对峙中坠落在地,蓝光映出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阿武圆睁双目,唇舌摩擦出两个微弱而模糊的音节:“是——你。”对方厌弃道:“我最瞧不上这种表硬里软的家伙,为了游戏更加精彩,你必须得死。”阿武的手缓缓垂了下来,只是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
黑影把染血的刀片丢在地上,摘除套在外面的胶皮手套,露出七根手指,他用无名指和小拇指间多出的那两根,对准阿武还在停止耸动的喉咙,猛力插下去……
刑警大队。
镜子忽然晃了几晃,蒋毅映在里面的身影也跟着发抖。其实蒋毅根本没动,刚才不过经历了一场级别较低的地震罢了。他依然端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略显瘦削的自己,对窗外因紧张而起的喧嚣充耳不闻。
几日前在惊云涧遭遇蝙蝠袭击,同行21人中死亡2人重伤6人,轻伤13人,轻伤队伍里属他受伤最轻。当蝙蝠袭来的时候,他及时脱下外衣抖掉粘附在上面的红色粉末,用它保护头部和裸露的手臂,展开自救的同时,他还协助其他警员一起抵御蝙蝠的进攻。
真正使他们摆脱险境的是一瓶燕翎膏。营救萧雯那天,萧栎曾用它驱走蛇群,蒋毅把剩下半瓶装进自己口袋,后来因工作繁忙忘了取出。猛力扑打蝙蝠的过程中,那瓶燕翎膏从口袋甩出,在岩石上摔个粉碎,正是闻到这股特殊的气味,蝙蝠群才悻悻离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专案组成员中,韩觉的左耳被咬掉小半只,双臂和面部亦不同程度受损。一向讲究形象的丁小秋因蓄发较长,粘附红色粉末较多,头部被撕咬得鲜血淋漓,为治伤勉为其难地剃成了个光头。蒋毅除了脖子后面,其余的伤很轻微且多为灌木所刺,现在只剩下右腮几道细小的红印。
伤愈之后,蒋毅曾到丁小秋所在的病房探望,后者择机汇报了上次专案组会议所领任务的完成情况。他先对死在看守所内的四个“平民英雄”进行了尸检,发现他们的脖颈均被利刃切断,属于一刀致命,除此之外无其他外伤,死亡现场亦不存在打斗痕迹。
接着,他到医院探望了小唐和小祝,后者只声称被人打晕,但没看清是谁。然后他奉命调取了看守所的监控录像,发现凶手是一个头带金色狼头面具的男子。
丁小秋还上网搜索了那条“平民英雄征集令”,根据IP地址找到了主机所在地,那家网吧位于市西郊的一座都市村庄,位置十分偏僻,由于未装监控设备,上网记录也非常混乱,很难根据发帖时间和作者ID做进一步追查。
最后,丁小秋去了一趟广电大厦,调取了二楼和三楼的监控录像,结果发现,二楼和三楼冲南一侧的监控画面无异常,但三楼冲北一侧的监控镜头被破坏过,画面出现近十五分钟的空白,而缺少的部分恰恰处于停电时间段(该监控设施配有备用蓄电池)。
根据以上勘察结果,蒋毅得出四个论点:一,凶手是看守民警相熟之人,外人不可能随便靠近看守所,更别说到里面杀人。二,凶手是四个“平民英雄”的相熟之人,否则绝不会在守警被打晕后仍毫无戒备。
三,凶手有着较为特殊的职业背景,这可以为他破坏楼宇监控、切断配电设施提供很大便利。四,凶手身手极好且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手法娴熟经验老到,生杀予夺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但他并没有破坏监控录像,虽然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结合所有论点进行分析,蒋毅得出一个结论:杀害罗凯和四个“平民英雄”的凶手是同一人,他是警方内部成员职务还不低,而且与3.13案的幕后真凶存在长期勾结。被杀死的四个“平民英雄”是他亲自雇来的,之所以在监控镜头前留下狼头面具的形象,旨在转移视线混水摸鱼。
了解完情况后,蒋毅再次询问罗凯当日遇害的发生经过,丁小秋仍擎出先前那番说辞。蒋毅提醒他是否漏掉某些细节,丁小秋坚称没有,蒋毅只得作罢。
就在两个小时前,专案组再次召开了全体会议。会议由蒋毅主持,他先就探查翠坪山庄和兵困惊云涧的行动做了简要汇报,然后通过幻灯片展示了玉海东青和龙纹玉镯的照片,就其身份和来历进行了有限度的说明,但未提到拜访孙健及所得的那本契丹文古书。
丁小秋则避重就轻地介绍了四个“平民英雄”的后事处理进度,及两名看守警的伤势情况。在蒋毅暗允下,他又讲述了对网络发帖者的追查细节,和广电大厦监控录像的勘察结果,内容同样有所保留。
王福胜的发言十分简短,他用一句话概括了所执任务的无聊和沉闷,但用三句话发泄了自己不受重用的不满。或许心有旁骛,韩觉整个过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拿笔做记录,直到蒋毅点了他的名,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然后,极其简略地汇报了最早六位受害者起居环境的复勘结果,并展示了那些用作“死亡通知”的照片。
由于未参加一线侦查行动,萧栎全程旁听了大家的发言,跟韩觉一样,她也一反常态地未发表任何见解。蒋毅主动询问她的看法,她却摊开双手称暂时没有什么想法。韩觉瞥了她一眼,露出鄙夷的神色,王福胜则窃窃发笑。蒋毅没再问什么,直接分派下一步的任务。
按照指令,王福胜继续保护名单上的人员,同时盯梢李均的一举一动。丁小秋配合前期已经抵达惊云涧的刑侦人员,继续寻找曾叔和龙纹玉镯,同时查探山内是否存在敌人的秘密巢穴。韩觉彻查守墓老头儿的真实身份,并继续搜索女记者燕秀的下落。
至于萧栎,蒋毅正寻思着给她什么工作指派,不想萧栎主动请缨,称将协助审讯阿文和阿武,以及早落实李均的罪名将之抓捕归案。蒋毅思考片刻,表示同意。
分工完毕,蒋毅回到办公室坐在镜子跟前。此刻,他正慢慢摘去左手的白线手套,露出诡异的七根手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小拇指与无名指间多出的二指已经完全发育成熟,枯瘦冷硬尖利如钩,仿佛天生的杀人利器。
他盯着左手看了一会儿,忽然蜷起其余五指,将那二指用力戳向镜面。“啪”的一声,镜面出现几道细碎的裂纹,他却似乎感触到了肌肉包裹的紧致和血液浸渍的粘湿,好像真的插进了一个人的咽喉。
掸去粘在指尖的玻璃碎渣,蒋毅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古怪。随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钢制托盘,托盘里放着几块消过毒的药棉、一小瓶止血药和一把锋利的虎头钳。
十二年了,他早已习惯不必注射麻药,直接用钳牙卡住异指的根部,猛然发力,目睹那段肢体随着快意的咔啪声坠落,然后面不改色地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接着给伤口敷上止血药,用药棉包扎起来。最后清理现场戴上一副新手套投入工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此刻,他开始重复之前执行了无数遍的程序。两颗锋利的“虎牙”紧紧咬住指根,握钳的右手刚刚使上力气,门忽然被敲响了。他只好停止程序,匆匆收起托盘戴好手套,走过去打开房门。
萧栎站在门外。十二年了,她还是第一次主动上门找蒋毅,后者怔然,一时竟忘了寒暄。萧栎不请自入:“蒋大队长好生淡定,大楼晃成这个样子仍端坐如仪。”蒋毅无所谓地笑笑:“梓平处于燕山地震带,这样的晃荡每年都有几次,最烈不过如此。即便真有大地震来临,从安全考虑,也是一动不如一静。”
萧栎话里有话:“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蒋毅品出其中的意味,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里边坐。”萧栎也不客气,背着手跨门而入,同时四下扫视室内的陈列格局:“这里的环境布置一看就是你的风格,客厅里镶镜子,冰箱上堆杂物,挂钟摆上桌面,海绵条当抹布,十几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蒋毅在沙发边坐下来,端起茶壶倒水:“萧老师突然造访,不会只为了评点我的家居生活吧?”萧栎踱到桌前,掂起那瓶未及收起的止血药嗅了嗅:“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来找你,当然是谈跟案子有关的事情。”
蒋毅放下茶壶:“既然有想法,怎么会上不说?”萧栎回眼看他:“你不也没有把话说尽吗?”蒋毅打了个哈哈,再次做了个请的动作,萧栎才在对面沙发边就座。
“你的脚伤还没好吗?”萧栎用下巴挑了挑桌上那瓶止血药,“配那么多大安和土霉素,敢这样搭着使的,天底下怕就你一个。”蒋毅的左手心出了汗,表面却十分镇定:“本来好差不多了,结果前几日去七老图山,走路多了点,又给磨烂了,不过现在又好了。”
萧栎端起杯喝了一口水,开始奔向主题:“今天的会议,你不觉得开的有些怪吗?”“怪在哪里?”蒋毅心里明白,这么问只是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每个人都只把话说了半截。虽然专案组重建后的第一次会议上,我就看出你们几个各怀心计,但那时至少还能顾得上大局。”说到这儿,萧栎不屑地瞥起嘴角,“可笑的是,今日之势洞若观火,某些人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蒋毅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常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凭指教。”“我知道你蒋大队长向来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如此惺惺不过是套我的话。”话虽如此,萧栎的表情看起来却很满足,“如果我说的你已经知道了就当我没说,若相反只当我提个醒。”蒋毅点头:“我洗耳恭听。”
萧栎放下杯子:“蒋大队长……”“得得得。”蒋毅连忙打住,“你还是叫我老蒋吧,这个听着顺耳。”萧栎改口道:“老蒋,你认为王福胜这几日一直待在梓平吗?”“嗯?”蒋毅一愣,这个问题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你什么意思?”
萧栎答道:“据我所知,五日前,也就是9月6号早上八点钟的样子,他去了一趟肃康。那天是周六,我带雯雯去科技馆,刚好看见他中途拦截开往肃康的大巴。我就觉得奇怪,他奉命保护名单上的人员,突然去肃康做什么?当初还以为是临时出差,今日才知道他原来另有目的。”蒋毅听闻,陷入深思。
萧栎继续说:“再者,就是丁小秋。他今天的话吐三分露三分,自然是出自你的授意,可有件事他一分都没吐。回头你可要问问他,这几日,他多次冒伤潜出医院,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蒋毅大为惊诧:“不该去的地方?哪里?”萧栎端起杯,用杯盖轻轻刮着水面的漂浮的茶叶,口中不紧不慢吐出几个字:“市第二人民医院,太平间。”
蒋毅的话听不出是批评还是赞赏:“想不到这几日你也没有闲着,还真难为你了。”萧栎呷了口水,她的回答也听不出是接受还是推辞:“无心插柳,侥幸撞见而已。”蒋毅眼含鼓励:“你的发现很有价值,接着讲下去。”
“再然后,就是韩觉。”萧栎双手捧着杯子,“前两次专案组会议上,他凭借各类不打实的证据对你进行了含沙射影的攻击,可这次,他拿到了凶手所有用作死亡通知的照片,气势正盛,而你却因为连连失策导致龙纹玉镯丢失、重要疑犯逃走,全体队员受到伤害甚至有人死亡,按理他该不遗余力地向你发难才对,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半句问责。”
对于韩觉的反常表现,蒋毅亦有觉察,只是暂不清楚其目的何在。他往后靠了靠,以此缓解愈加强烈的紧张情绪:“你怎么看?”“他这么做只有两种原因,一,认为有把柄握在你手里,需要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二,大摆迷魂阵麻痹对手,以便实施更猛烈的攻击。”萧栎把身子往前探了探:“这一次,必然是致命的。”
蒋毅眯起眼睛,他也预感到事情的不妙。萧栎更进一步,把目标指向了他:“最后一个就是你。”蒋毅做了个但说无妨的手势。萧栎问:“你为什么不公开文物专家的联合鉴定结果?保留那份所谓的秘密档案还有必要吗?”
蒋毅直截了当:“你知道的,专案组里不是所有人都能信得过。”“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把档案公开。”萧栎继续逼近,嘴唇几乎蹭到他的鼻尖,“而且要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公开。”
蒋毅的胸口起伏不定,这不单因为萧栎的话一字一句重重锤击着他的心脏,更因为对方身上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正渐渐唤醒他某种沉睡已久的冲动,他无路可退,只能气息局促地侧过脸:“我不明白。”
萧栎似乎刚刚注意到她与蒋毅之间的距离,因此绯红着脸把身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她十分不情愿,但无可抑制地想到了当年的初吻。跟此刻一样,当初他们相对而坐,也是由她主动,从他的鼻尖开始慢慢往下,——那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冷场十几秒钟后,萧栎换言问道:“在你眼里,目前所带领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团队?”蒋毅仍旧气息未平:“他们是来自各领域的骨干和尖子,经验丰富、战斗力强,表面上精诚团结很有大局意识,但背地里正如你所说的,各怀心计。”
萧栎慢慢搁下茶杯:“既然这样,为何不清理整顿,全部换成自己信得过的人?”蒋毅瘪起了嘴唇,显出很无奈的样子:“人是罗处亲自选定的,总不能他刚刚殉职我就大动干戈,这样于案情无益,还会让别有用心者借题发挥。仔细想想,这样的人员配置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萧栎:“什么道理?”蒋毅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我和你还有王福胜都是专案组的老成员,韩觉是副队,自在必选之列,丁小秋是罗处钦点。对于我们两个,罗处持以绝对信任,丁小秋是罗处一手带出来的,也算信得过。这种四老带两新的模式,无论从经验还是安全角度都十分稳妥。”
“在罗处看来,团队大致有三种:绝对忠诚的、基本忠诚的和绝对不忠诚的,百分百忠诚的团队可遇而不可求,绝对不忠诚的也极少,大多属于基本忠诚。有异心不可怕,只要抓住关键成员,控制大多数,保持团队整体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就能在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既有矛盾又有统一的团队表面上不很靠谱,实际却非常稳定,相比其他两种团队组合,它或许更能暴露出正常情况不容易发现的问题。”
萧栎点头认同:“这种方式叫模糊管理,是在有限的规范、不十分清晰的界限或者复杂的人际关系下所采取的一种特殊管理手段。因为,过分统一或过分对立都会不自觉地掩盖某些东西,而这种手段可以把自己从所在的队伍中提出来,从局外的角度获取旁观者清。”
“所以,古往今来很多优秀的管理者都采用此法,通过成员间的彼此对立互相掣肘,以获取出其不意的效果,某些管理者还会根据需要特意在队伍里纳入敌对分子,以扩大罅隙、激化矛盾、揭露事实、挖掘真相。”
蒋毅眼前一亮:“我明白了。队伍里既有内鬼,必然早就知道玉海冬青和龙纹玉镯的来历,与其掩耳盗铃,不如彻底公开其秘密,好让对手放心大胆地行事,其动静越大就越容易露出马脚落下把柄,我们则可以逸待劳,尽收渔翁之利。”
萧栎对蒋毅一点就通的悟性和由此及彼的推论感到满意,轻轻击了下掌,接着又问道:“那么,你如何看待你现在的对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更难一言蔽之,蒋毅不禁皱起了眉毛:“感觉很复杂,我一直认为对手不止一伙,他们身份诡秘目标清晰,组织庞大志向高远、精于谋略手段残忍,彼此之间非敌非友,既互相配合又互相攻击。”
萧栎眨着眼睛:“互相配合又互相攻击?举个例子?”蒋毅思考片刻,答道:“互相配合的例子有很多,如玉海冬青和龙纹玉镯的丢失、古尸被盗、看守所内的死亡、罗处的牺牲等,因为这些行动需要多方配合,很难由一方单独完成。”
“体现其互相攻击的主要有两点。一是用作死亡通知的照片和留在受害者喉咙的两个指洞。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暗示,前者暗示给受害者,告诉他们已遭千年古尸的诅咒将难逃一劫,后者暗示给警察,说明杀人者并非幽灵作祟而是人为。”
“之所以出现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是因为凶手不止一伙。我所说的凶手未必一定会出现在杀人现场,也就是说包括直接凶手和间接凶手,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点,但终极目标不同甚至有很大冲突。出现在杀人现场的一伙通过隐晦的暗示,把罪名悄悄转嫁给另一伙。”
“还有,前日在惊云涧陆续发生两次枪击,一枪打伤曾叔,一枪打伤黑斗篷,均发生在争夺龙纹玉镯的关键时刻。怪就怪在,枪击不是出自对峙中的任何一方,因为枪声听起来至少在二十米之外,且两次枪击的方位和角度完全不同。既满足目的又不伤人命的突袭,务必经过时机的把握和精确的瞄准,这对于现场正激烈对峙的双方来说,谁都难以做到。”
“枪击者的意图非常明确,即在目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开枪射击,借助其中弹后向前倾倒的惯性,使前面的对手拿到龙纹玉镯。刚才听你说,当日王福胜去了肃康,那么假定是他开枪打伤了曾叔,他希望黑斗篷得到龙纹玉镯,可打伤黑斗篷的又是谁呢?”
闻听蒋毅这番话,萧栎亦陷入深思。蒋毅提起茶壶给萧栎的杯子里加水,同时抱以试探性的询问:“你能否根据对手的行事风格,剖析其个格特征,并由此推断他下一步将要做什么?”
无需谋面,仅凭一个人的做事风格推测出与之实际相近的个性特征,这是萧栎的专长。“暂且讨论跟我们正面对抗的一伙吧。”萧栎信心十足地分析道,“他们的头领思维缜密、行事严谨,野心勃勃、多谋善变。他出身不凡,有着较为复杂的家族背景;他笃定信念,一旦确定目标绝不走空;他精通巫蛊,天下万物皆能为其所用;他知人善用,能够广聚英才笼络人心。仗着这些优长,他连做几桩血案几乎毫无破绽。”
“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他也有他的缺点,即骄傲自负高调张扬,专案组重建之初,他连做三桩血案当做下马威,甚至杀人杀到我们眼皮子底下。正因为行事太过,才一点点暴露出各种破绽,最终失去阿文阿武两个左膀右臂。”
讲到这儿,萧栎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出几分忧思:“不过,阿文阿武落网后,未再发生任何血案,安静得有点不太正常。根据其行事风格,照理该有所动作才是,如今按兵不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找到了一条比猎杀目标更为有效的报复途径。”
蒋毅问:“什么途径?”萧栎摇头:“暂时还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此计一旦得逞,将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蒋毅吸了一口气:“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应对?”萧栎是有备而来,自然成竹在胸:“首先,尽快从阿文阿武口中获取口供,能将李均一举抓获最好,即便有所闪失,至少也能准确掌握对方的下一步计划,使我们的工作事半功倍。然后找到各派之间的共同利益点,将其维系合作的根基彻底捣毁,最后锁定目标,各个攻破。”
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忽然响起,蒋毅起身接听,脸色愈加阴沉。萧栎发觉不对,等他挂完电话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蒋毅在镜子前迅速整理着衣装,尔后戴上警帽,对镜中的自己说:“我们晚了一步,阿文阿武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