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州郡志》记载:“中州城最小酒家‘醉仙居’,系一茅舍,为劫匪轩辕三兄妹所创。轩辕三兄妹盗劫皇银后隐匿于此,后被名捕铁秀毙于此。后铁秀杀一品侯公孙剑,又被官兵夜困于此,一场厮杀……时人皆曰‘醉仙居’阴气与鬼气甚重,无人气与仙气,故不敢涉足茅舍半步。茅舍长达数十年空无一人,门上联语‘人醉酒无罪;贪杯实可悲’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崇祯年间一个腊月的深夜,昏黄的冬月透过“醉仙居”窗纸,洒了一地的白光。天下第一名捕?熏就是杀了一品侯爷、当朝国舅的铁秀与中州知府师爷王笑、江湖老浪子丐王洪钟啸就在“醉仙居”内小酌,一同商议铁秀当如何度过这一劫。
王笑是个文人,但他缺少方巾气,丝毫没有文人的迂腐。他有一张白白净净清清瘦瘦永远带着笑的脸。即使他的好友铁秀面临杀身大祸之际,他依然是一副笑面。他一边呷着盅里的小烧酒,一边用一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语调说些很有见地的话。
他说:“铁秀,你死定了。”
他又说:“铁秀,你真的死定了。”
铁秀怎么就死定了呢?
王笑说:“你杀了公孙剑,公孙皇后会放过你么?公孙皇后不放过你,就等于朝廷不放过你。白道你是呆不下去了。你素与黑道为敌,黑道当然更不容你。你唯一的路就是从此隐姓埋名亡命天涯,武林中从此不再有‘铁指神功,一招索命’的大侠铁秀,公门中也找不到‘好铁不生锈’的铁捕头了。而这对于你,不就等于是死了么?嗯?”
王笑又呷了一口酒,依然往嘴里扔了一枚五香花生豆。
丐王洪钟啸喝酒不用盅,用碗。他?干了一碗酒后,一抹溅到白胡子上的酒珠:“铁秀啊,你不用发愁。我点齐十万丐帮弟子,咱们找个山头,占山为王,扯旗造反吧。这就是他妈的官逼民反的年头。如今李自成反了,张献忠反了,咱们就如何反不得?”
铁秀一直没有说话。月光中,他的脸冷峻而苍白。洪钟啸上了年岁,而且是个粗人,对铁秀不可能有十分透彻的理解。铁秀痛感王笑才是他的真正知己,王笑的话说到了铁秀的骨髓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铁秀端起酒盅:“来,二位好友,干一杯!”
“你还有心思干杯呀你!”洪钟啸低吼了一声。
铁秀对洪钟啸说:“前辈,你老人家常常挂在嘴上八个字:荣辱不惊,生死不惧。如何事到临头,你反倒连顿酒也喝不稳当了?王师爷说的是,我铁秀何尝不知杀公孙剑那一刹那,我自己也已走上绝路。这般不见天日的世道,我铁秀能活到今天,已经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数年来我纵横黑白两道,杀贪官,除恶霸,恶人胆寒,百姓称颂,连一品侯爷、当朝国舅公孙剑都被我一指封喉了。铁秀等纵然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洪钟啸泪光闪动,周身热血奔涌。
茅舍外的月亮在黑暗寒冷广阔的天空中慢慢游移。
王笑说:“说得好。铁秀,其实你早该走上绝路了。换句话说,这个世道,根本不应该生出你这么个人。你是个怪胎,绝对是怪胎。我相信几千年出不了你这么一个隔路的种。老天让我王师爷有幸与你铁捕头相识,我不知究竟烧了几辈子高香,积了几辈子大德。来吧,喝酒。”
洪钟啸说:“喝酒归喝酒,可今晚儿咱不是单为喝酒而喝酒的。咱总得想个法子让铁秀过这一劫吧?”
“没法子,我刚才说过,铁秀死定了。真的死定了。”王笑说。
“那就按我说的办:反了!李自成,张献忠,加洪钟啸和铁秀,并称大明朝四大反贼!四大反贼联手灭了大明朝,干翻那混蛋皇帝,打出个清平世界来!”
王笑说:“打出个清平世界?哈哈哈……我的洪老英雄,你以为李自成、张献忠是什么好东西么?他们如果真的灭了大明,当了皇帝,这世道也未必好到哪儿去?试问,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赃官横行,民不聊生?算了!不说这个!铁秀,我想,你已经打定主意了,是不是?”
铁秀说:“是。”
王笑:“你既不想埋名隐姓,也不想亡命天涯。”
铁秀说:“是。”
王笑:“你要稳坐中州城,等那公孙皇后放马过来。”
铁秀说:“是。”
王笑:“你要大模大样等着皇后来杀你,你要让天下人看着皇后杀你,自古忠良不怕死。你要以死谢天下,以血醒万民。”
铁秀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王笑。”
“可你……”洪钟啸说,“……你要是死了,这世上哪还会有你这样的人了?你就惜惜性命吧,我的铁捕头,铁大英雄!”
铁秀说:“我正是因为太惜命,才不得不这么做。性命者,何也?不过是一口气嘛!我铁秀这口气,乃天地间浩然之正气。不能除暴安良,毋宁粉身碎骨。”
“唉——”王笑长叹了一声,“铁秀啊,我是读书人,你不是读书人。可你的书生气比我还重。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不逃,咱那位中州知府梁大人,他该如何?你可是给他老人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呀!”
这时,茅舍外传来一个声音:“王师爷,你真是我的好师爷。我梁温身边有你这个师爷,实在是前生造化。你说话总能说到我心窝里。”
王笑忙立起来,向门外鞠了一躬:“大人夸奖!大人夸奖!”
洪钟啸一伸手,操起他的随身兵器——那条倚在酒桌上的大铁棍,起身便要向外冲,被铁秀一把按住肩头。
铁秀静静地说:“我早知道梁大人到了,他至少带来两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