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对桃子的采访在大队部进行。
马进财特意派人把大队部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黑黢撩光的方桌子还铺上一张线毯子,显得既干净又讲究。
公社李主任领着王记者和耿雪华来到大队部的时候,马进财早派人把桃子带来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桃子正低头坐在炕沿上,见茂生领两个女人进来,禁不住抬头扫了她们一眼。她立即被那个年龄小些的女子吸引住了,她腰身挺细,长得真俊!特别是她脚上穿的系带的皮鞋,又黑又亮,她没见过,觉得真是好看,只可惜那么好的皮鞋沾上了稀泥,有一块好像是牛粪。
她正在替那皮鞋惋惜的时候,就听茂生介绍说:“这是县报社的王记者,这是公社广播站的耿雪华。”她叫耿雪华!连名字都好听。桃子瞅着她,就看见耿雪华脸红红的,笑眯眯地朝茂生瞥了一眼。只这一眼,桃子就看出来:她和茂生关系不寻常哩!
接着,她听见茂生介绍说:“这就是你们要采访的桃子!”然后又介绍马进财等几个大队干部。她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耿雪华和李茂生关系不寻常哩,要不然,她不会那样瞥茂生,那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眼神。
她一直这么想着,茂生和马进财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进去。有人捅她一下,她才回过神儿来。
茂生说:“下面,就请桃子谈一谈吧。”马进财领着几个人鼓掌。
桃子涨红了脸,说:“我不来,奶奶非让我来……我没啥说的……真的没啥说的。”
王记者启发说:“可以随便说,比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他们的,又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现在,到了什么程度,有什么好的效果等等。”
桃子说:“真没啥说的,你们没看到他娘俩有多难,要看到了,你们也会这么做的,真的!”说完,低了头去抠粘在裤子上的一块嘎巴,那是起早做饭弄上去的。昨天晚上送茂生出来,换食儿把她和他的手放在一起时,有一阵儿她几乎要动摇了:茂生是真心的,也许他真的不在乎自己和马蛋子的事,真的不在乎村里人会嚼舌头,自己难道多心了,多虑了?后来,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把手从茂生手里抽了出来。现在看,自己还是做对了!自己不管从哪方面,都没法子和耿雪华比。想到这儿,桃子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桃子半天不说话,场面显得很尴尬。
王记者这种场面经历得多,比别人有经验。她说:“这样吧,咱们人多,还有公社和大队的这些领导在,桃子没经历过这场面,难怪她说不出来。咱们不如采取个别谈话的方式,就像唠嗑似的,效果兴许会好一些。”
茂生赞同王记者的意见,说:“这个主意不错,那你们先谈,我正好想听听大队里的生产情况呢。”
马进财不愿意她们个别谈,怕有些事从桃子嘴里露出去。但是,别人都说好,他也没办法,只得说:“里边有个大队会计的屋,你们就在那儿谈吧。”
桃子硬着头皮跟着王记者、耿雪华进了大队会计的里屋。
王记者不愧是搞新闻采访的高手,进屋坐下就同桃子唠起了家常。从过日子的柴米油盐到田里的高粱、玉米,从街坊邻里到婆媳关系,从穿着打扮到习俗爱好,从村屯野史到新闻趣事,她们唠了个遍。
半天多点的时间,王记者基本了解了所需要的情况。最后,她还要桃子带她到家里和换食儿家去看看。
王记者心中异常兴奋,她被桃子的事情打动了,到最感人的地方,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在眼窝里打转。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在爹娘去世之后就担起了抚养奶奶和妹妹们的责任,当奶奶把两个残疾人又托付给她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照顾她们的义务。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考验中她宁肯自己饿着、难着,也没有放弃那责任和义务。她小小的躯体承载着多么巨大的能量!她朴素的思想中又蕴涵着多么伟大的精神啊!她甚至拟好了报道的题目,她在采访本上写着《伟大的责任和义务》,几乎同时,她决定在报道任务完成以后,再写一篇报告文学,就叫——一枝傲雪临霜的小梅,副标题叫——桃子感天动地的故事。
耿雪华被桃子的故事感动了,她脸上淌满了泪,不时地滴在她采访的记录本上。她没有桃子那样苦难的经历,所以,她想不到年龄比自己还小四岁的这个农村姑娘怎么会遇到那么多的艰难困苦,更想不到她会从那苦海里拼命挣扎、顽强生存下来。
桃子同她们扯着家常,没感到那些往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以,对耿雪华的泪流满面还有些不解。不过,她看耿雪华流泪的样子觉着比不流泪的样子更好看,有一种让人怜爱的感觉。桃子心想,茂生将来要难了,她好看是好看,可经不住折腾哩,几下就完了。
这时候,她们听到了外屋“乒乓”的有人拍桌子声,之后,是茂生突然提高了的说话声。她们不约而同地挤到门口,向外屋张望。
只见茂生站着,一脸怒气,对坐在凳子上的马进财和几个大队干部说:“形势刚好了点,群众能吃上饭了,你们就忘了?不趁这个机会好好抓生产,还在那儿大讲斗争、斗争的,你斗谁呀?咱村情况我还不清楚?……要斗,我看老马你回家自个儿先斗斗……”
看来,马进财又整老一套,没有汇报好,反而让李茂生批评了一通。其实,李茂生早就对马进财憋着一肚子火,今天终于找着机会了。
可是,马进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记着“茂生那小崽子”这次对他的不敬。
王记者在汤岭多呆了两天,去了桃子家,和八奶奶唠扯了小半天,又到换食儿家看了看,又找了些桃子的街坊邻居座谈,直到觉得内容十分充实了,才告别了桃子、茂生、雪华他们,回到了县里。
王记者只用了一个通宵就写出了关于桃子的长篇报道。市、县两级报社都认为这是一篇内容生动、充满了人情味的好稿件,准备配上评论,在两报的头版位置上发表。
可是,这篇报道最后没有在报纸上出现。
王记者等不及了,去找总编询问。总编无可奈何地说:“上边将稿子扣下了,并明确批示,不宜宣传,我们也没有办法。”
王记者到上边去打听,才知道,有人向上反映,说桃子救助的残疾人是地主分子和地主的狗崽子。
在后来爆发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王记者、茂生都因为这篇报道受到了牵连。不过,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