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他们都在筹划这幅唐卡的制作方案,老经师指着大经堂外侧的一面墙说:
“一定要画这么大,晒大佛的节日里把它挂在这里,让河对岸和山上的所有人都能瞻仰莲花生大师的慈悲法像。”
老经师因为这个大胆的构想激动得喘气,曲扎一次次给他端上煮好的羊奶。
热贡喇嘛听后向老经师提出一个问题:
“是不是要让对面教堂和清真寺拱顶都能看见这幅法像?日月合为什么有三种宗教的庙宇,除了藏传佛教外,其他两个教派都有些什么信众呢?”
老经师从众生因缘的角度做了一些解释后,认为这些不是他一个画师目前关心的问题,他要他把心放在唐卡的制作上。
热贡喇嘛心里没底,一边用手赶走他头上的蝇子,一边答应着老经师的话。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这么大的唐卡,必须要有个地方作画才是!
他刚把想法说完,老经师带着他来到大厦一侧,沿着条石梯子上到二层后,又转过吉祥兽装饰的阳台屋顶,只见一架木梯直通藏经楼的顶部,爬上来后,再沿着一个扶梯爬上一个阁楼,老经师从腰间拿出一个用羊皮绳拴着的藏式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花格木门。
当小喇嘛推开了四周的窗户后,炽热的阳光涌进了这间长方形的密室。老经师掀开一幅幅黄色绸缎掩盖的唐卡,立刻出现了一个个美丽飘逸、手持鲜花的绿度母,脚踏银色月轮头顶金色光环的白度母。漫天花雨彩幡飞舞的唐卡世界中,墙壁正中央是一幅鎏金唐卡释迦牟尼佛像。凭热贡喇嘛的见识,他断定这是唐卡当中属于金唐艺术的上乘之作,彩绘中用最柔和的金粉描绘出佛陀的眼、眉、嘴和手足,辉煌无量,流金溢彩。
老经师默默地念着吉祥咒语,窗外,蓝天白云,雪山森林,河流村庄,一切与墙上的唐卡交相辉映,热贡喇嘛十分惊讶这精美的收藏。
“真没想到日月寺还是一个珍藏唐卡的宝地!好!这真是个佛光普照,灵彩飞扬的作画之地!”
“这个地方给你用了,可是我们要讲好,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的真本领?”
“这么多珍贵唐卡都是什么人所画?你们看,这是朱红唐,后藏的工艺师最擅长这种制作,这幅白度母用的朱砂颜料只有冈抵斯山才能出产。”
不知是为了急于表现自己的知识,还是按捺不住本能的激动,他没回答老经师的问题,半晌不听有应答,他转身看见老经师在闭目祈祷。
“是谁收藏了这些珍贵的唐卡?”他问。
月色无着生丽彩,
莲花吐绽诸种明,
因缘本来自佛心,
众生精进菩提成。
老经师闭着眼睛慢慢地念出这段偈子。
“这是印度大师无著菩萨对佛业的描写,土丹伯父给我念过。”他说。
“我要你还是好好用脑子想想,知道的再多,心无所悟,就毫无用处。”老经师慢慢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加米拉背着送羊奶的筐子,沿着小镇石板铺成的街道蹦蹦跳跳地回家,一路上把那个布袋里的红枣吃了不少,小镇街道转弯处就到了清真寺。
一弯新月高高地耸立在绿色的拱顶之上,这座清真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雍正年间,这里的大山中发现了铜矿和银矿,许多从山西、陕西、云南大理等地来的开矿人纷纷来到日月合,他们中间许多都是回族,有姓马、海、杨、蒋等等,最早的时候每年正月他们都要到镇北的马鹿场银矿遗址祭吊先人。后来他们请来了阿訇,在工棚里、山洞里念经,后来一个姓马的商人从藏族人手里买了这块地,盖起了这座清真寺。它依照滇西民居建筑样式,是一个四合院,正房大殿宽敞明亮,用绿色和蓝色粉刷得庄严肃穆。大殿一侧有个拱顶的亭子是叫拜楼,楼顶一弯新月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清真寺旁有一个小院子,就是加米拉的家了。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流入小镇,院门前的石桥下清水潺潺,小院的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很多人的议论声。加米拉走进小院,看见那个李老板和两个男人正在和父亲马阿訇谈事。
小院干净整齐,石榴树开着红色的花,在那绿油油的葡萄架下,大理石桌子像水洗过一样发出洁净的亮光。而扔在桌上的钱袋上的烟蒂,显然是李老板带来的。
“我决不能要你的钱,这种事情用钱来交易,对于我来说比上天还难!”因为生气,马阿訇本来红润的脸庞更显得通红。
“带着你的钱赶紧走吧!”
因为讨厌那个肉乎乎的李老板,加米拉故意高喊了一声:
“阿爹,这是喇嘛阿老送给你的红枣!”
“谢谢那个好心人!拿过来我看看。”马阿訇边与李老板争辩,边接过布袋。
“这有什么难的吗?那些藏族人不愿意去当砍树工人是因为他们生长在本地,敬山神。你们这些回族乡亲,却是开矿人的后代,你说几句好话他们不就同意了么!”
“可这不是开矿,是砍树呀!我的朵斯提兄弟们不愿意去砍树挣钱,人家不自愿嘛。”
“尊敬的阿訇,我现在是雇不够砍树人,要是在两三月内不把那片森林砍完,到明年县衙就会逼我交罚款。你就算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们请走吧。”
阿訇名叫马正清,是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男人,长着中亚血统的骨骼,高而挺直的鼻子,深深的眼眶,顶上的头发虽然已经开始脱落,但灰白中带黑的卷曲的头发仍然显出他纯正的穆斯林血统。自他先祖那代起从保山搬到此地后,代代人都做阿訇。由于他人品正直,善于交往,朋友遍天下,所以李老板因为在小镇找不到砍树工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来找他。眼看着马阿訇指望不上了,李老板眨巴眨巴那小眼睛,打起一个笑脸问道:
“我还有个想法,请您指教。”
“只要是慈善之心,我都能接受。”马阿訇翻着布袋里的红枣。
“哎!说来也是伤心呀——马阿訇,你说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为找几个活命钱,整天东奔西跑,满肚子的委屈也不知向谁说好,上次开斋节来吃你布施的油香,你告诉我如果有信仰就不会痛苦。”
“我是这么说的。”
“那我究竟信仰什么好呢?去年夏天打摆子吃了教堂亨利神父的西药倒是好了,但他说是圣母玛丽亚的恩赐,让我进他的教门,我没有答应,那毕竟是洋人的东西。可是我今天既然来你家,就证明我的心里是向着你的!”
“信仰是各人自己的选择,向着我也没有用。”
“说句直道话,你今天要帮我这个忙,我就皈依你,从今天开始不吃猪肉,天天念古兰经,怎么样阿訇?”
“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到别的地方去想办法,我俩今天的茶就喝到这里吧。我中午还要去给他们宰牲念经呢!”说完,他从桌上捡起那个钱袋扔给李老板。
李老板只好捧着钱袋,摇摇头走出小院,身后传来狠狠的关门声和加米拉的笑声,他恨恨地回头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