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教授从梦中醒来时阳光已经站到床头柜上,被阳光沐浴着的小艾正朝老爸甜甜地笑呢!苏教授对着相框挤挤眼,你个小不点儿居然要当妈妈了。他不由得想起刚刚那个怪诞的梦,小艾气喘吁吁背着个双肩包向他跑过来,苏教授兴奋地迎上去,可他的脚却像拴着个铅球,费了好大劲也没挪出去几步。不知怎么还摔了一跤,他开始往前爬,发现小艾也正朝这边爬过来。当他们抱在一起时,苏教授看到的却是小艾妈,你还好吧!小艾妈满眼泪花。苏教授鼻子一酸……
小艾妈刚去世那阵儿,苏教授每天都盼着能在梦里见到她,如果真那样的话,小艾妈就没有离他而去,他们只不过变更了一下作息时间,将白天的居家日子换到晚上。梦里他们依旧重复着往日的生活,看书看报聊天喝茶。那时候苏教授还计划白天多锻炼身体,以便晚上早一点入眠,让他的梦通过人为拉长一点。可偏偏不遂人愿,在梦里他们居然一次都没见过。每到小艾妈生日他都要买上几只非常饱满的大石榴放在床头,嘴里念叨着,石榴都给你买了,今晚还不回来?可小艾妈就是不露面。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还一觉睡到这般光景,他疑惑地看着小艾,小艾依旧淘气地笑着,像在说,老爸别胡思乱想了,你要迟到了。苏教授猛然想起他今天约了晚报的马主编见面,讨论他那篇关于美育教育方面的文章。苏教授匆忙洗漱奔出家门。
正值上班高峰,小区外面是个繁华世界,车轮滚滚热血沸腾,汽车和行人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这都是要去哪儿?司机嗷嗷按着喇叭,他怪前边车开得太慢,不然吃不上这个红灯。于是气愤之下又砸了几下喇叭,仿佛砸着前边那个司机的脑袋。一个小伙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大口咬着煎饼果子。一个蹲在道边买茶叶蛋的老头问这鸡蛋怎么一天比一天小,卖茶叶蛋的老太太不爱听,愤愤地说,鸡蛋小问鸡去,又不是我下的蛋,我哪知道!一年轻女人左手拉着小女孩,右肩背着个足有十几斤重的大书包,女人一面骂孩子一面往上拽下滑的书包带儿。小女孩一面和女人对付,一面踢着脚下的破饮料瓶。苏教授微微皱眉,他对街上的状态很不适应,甚至都有束手无策的意思。人们呼啦呼啦冒着生命危险从汽车的缝隙中穿越,好像奉命去抢占一个山头,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根本不理睬悬挂的红灯,苏教授就联想到了一个词语,大无畏精神。司机们更大无畏,你腿再快还能赶上我的车轮子?小样吧!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勇敢?苏教授没这个胆儿,老老实实站着等绿灯。绿灯来了他赶紧小心过马路,到底是腿脚老了,走到中间时居然变成红灯。这可坏了,他在马路中央战战兢兢看着汽车在身边呼啸,那个拉着小女孩的女人飞快地穿越呼啸抵达马路对岸。苏教授向她们投去羡慕的眼神。年轻真好!人到他这个年龄就是很无奈,连过个马路都这么困难。他开始在心里鼓励自己,怕什么,不就过个马路吗?勇敢点,向前,再向前,想想小英雄刘胡兰,总算过来了!苏教授长出一口气,后背冒出一层细汗。
苏教授退休多年,一直居住在学校后面的教师公寓,小区里安静得连脚步声都能听见。还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叫。麻雀们喜欢在苏教授窗前蹦蹦跳跳,喜欢苏教授撒在地上的小黄米,它们一年四季都胖得像乒乓球,一群会唱歌的乒乓球。现在小区里住着的多是他这样的老家伙,年轻人谁还看得上这样的老住宅。不过老有老的好处,老的东西陈旧却让人心里踏实,在小区里他就是闭着眼也能从南到北走个来回,他知道哪个路口有台阶,哪个拐弯处有路灯,哪棵大树上有鸟窝。他还知道从自家到后门需要476步。去老周家需要305步、去老郑家需要291步。他平时深居简出,要出门的话也是走后门,后门临一条小街,那里有两趟公交车和一个不太大的食杂店,完全能满足苏教授日常生活。那个小女孩哭哭啼啼说迟到要罚站的。女人说怕迟到还赖着不起床。小女孩说昨晚那首曲子本来该弹5遍,是你又给加5遍。女人的手臂风车一样摆动,出租车、出租车。苏教授看看手表,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新闻。他每天都起得很早,简单吃一点早餐就去外面爬山,从后门出去穿过小街是一座山,它和另外两座山连在一起,驼峰一样,都关顾到怕是一天也爬不完。爬山是苏教授生活里的重头戏,春天的嫩叶夏天的花朵秋天的凉风冬天的白雪,如果天气不是太恶劣,苏教授每天都去山上亲近一下大自然。要是哪天因为什么事没上山,他心里总像少了点东西那样不踏实。像现在他站在马路边上,就有种没来由的不安。那个女人勇敢地跑到马路中间打车,也不怕撞着。小女孩脸色蜡黄,昨晚肯定没睡好。现在这孩子怎么这么疲惫,他们家小艾可没遭过这份罪,小艾小学中学都在家门口读的,连马路都不用过。有几次要送她上学,都被小艾制止,说让同学看了笑话。现在的小孩子明明住东边,却要跑到大西边上学,像是路途一近就取不到真经。小艾没舍近求远,却也上了重点大学,还去美国留了学。苏教授怜惜地看着小女孩,他决定等她们离开后再打车,总算有辆车把她们拉走了。苏教授这才把手抬起来,司机伸着脖子问,去哪儿?晚报大楼。那司机马上把脖子缩回去,先后有3个司机一听晚报大楼都扬长而去。苏教授问为什么?其中一个司机回答那条路红灯太多跑起来压抑,没人愿意去。又一辆出租停在苏教授面前,他从嗓子眼儿挤出四个字,晚报大楼,听上去那么没有底气。上来吧。苏教授感激得直点头,他想这个司机心眼真好!他伸手刚要关车门,就听扑通一声,只见一个红色物体撞上来,苏教授的大拇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指甲青了。是一辆自行车从后面冲过来,那大拇指正好被自行车的脚蹬子卡于车门。苏教授想说你这人怎么骑车的?就听见一声洪亮的狮吼,你他妈怎么停车的?苏教授探头看看,原来是一个50多岁的壮女人,不是胖,是虎背熊腰的那种壮。好大一张脸,足有脸盆那么大!头发像被狗舔过那样湿漉漉地紧贴在脑壳上。鼻孔里的黑毛咋咋呼呼跑到外面,苏教授从没见过鼻毛这么茂盛的女人,就忍不住多瞧两眼,这人脸面还算干净,一看就知道不在户外作业。以苏教授的经验,只有那些在户外作业的人才会练就这么高的嗓门。她穿了一身火红的运动装,苏教授觉得这个颜色太跳,和她年龄很不相符,给人一种强烈的艳俗感。要是换成淡米色或淡青色起码看着舒服些。老爷子看啥呢啊?不去晚报大楼了?司机有些不耐烦。苏教授只得向那女人赔个笑脸,不好意思,下回我注意就是。关车门时他看见女人的车轱辘歪了。司机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那女人挺好看的?那套衣服要是换成淡米色或淡青色会舒服些。呵,老爷子还有这份心思!苏教授马上意识到司机想拧了。他说我是搞美学研究的。忙又低头吹吹他那发了青的大拇指。司机说,这女人一脸的横肉,张嘴就他妈的,什么德行!你老爷子真有涵养,要是把我手指头弄成这样,非让她带我上医院不可。苏教授说那又何必,她也不是故意的。
车开出去也就100米,一个庞大的红色球体滚过来,往车前一横,司机急刹车,苏教授的头呼地撞在车里的铁栏上,鼓出鸡蛋大个包来。还是刚刚那个女人。司机说,看看人家找你来了。那女人说,撞了人还想跑,没那么便宜。苏教授觉得这话是说给司机的,没他什么事儿。司机说,老爷子刚刚也给你道过歉了,人家对你很有感觉,刚刚还琢磨你穿什么衣服好看呢!是吧,老爷子。苏教授觉得和陌生人开这种玩笑很无聊,他说,我急着去晚报大楼,能不能快一点。女人没理苏教授,冲司机嚷,你赶紧下来,我的腰和肩都撞坏了,车也撞坏了,你看着办吧。司机说,是你自己撞在车门上,又不是我开车撞了你。女人说,就是你的车撞了我,你的车门撞了我。司机说,又不是我开的车门,是这位乘客开的门,他开车门撞了你,还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我也没看清楚,你有理和他讲。苏教授觉得他应该说话了。这位女士,你这就有点过分了,不是我开车门撞了你,是你撞在开着的车门上。车开着门又是大白天,几百米以外都能看得清楚。难道你看不清楚吗?那女人瞥一眼这个干瘪瘦老头,这儿没你事,一边凉快去,少跟着乱搅和。如果苏教授再胖几圈,如果他没戴眼镜,如果他说话间还带几句粗口,譬如他妈他奶奶他大爷他姥姥的都行,就是他眼神冷冷地坐在那儿一句话没有,那么这个女人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放肆,说什么一边凉快去。然而这些都没有,那就没办法了。苏教授看清这女人的自行车很小,是那种迷你款的。唉,那么大个体积,小车不撞坏也得被她压瘪了。女人拍着车窗让司机下来做了断。苏教授看她那刁蛮样,知道是碰上无赖了,或许是正值更年期也说不定。他明白司机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他很抱歉地说,师傅,我有点急事,看样子你的车我是坐不成了,我得下去另找一辆车。司机也随之下车还拉住苏教授的袖子,别走啊老爷子,你这一走把我扔这儿算怎么回事。司机把苏教授往女人这边拽,大姐,这位老爷子可是个文化人,刚刚他还夸你好看呢。对吧?老爷子。你说大姐长得好看,要是穿上米色衣服会更好看。要我说这位大姐穿什么都好看,瞧这红衣服把大姐照得多亮堂,大姐你有40岁?去你妈的,少来这套,我腰疼得不行,快跟我去医院。司机拉着苏教授不放,苏教授心里急,可还是尽量温和地说,师傅,我打车就要进车里,进车里就得开车门,我不是一只鸟能从窗子飞进去,错不在我呀!你拉着我袖子不让我走,不等于扣押乘客吗?司机很不情愿地松开。
苏教授匆匆往前走,心里边很不舒服,这女人就是在耍无赖,她无非想让司机赔几个钱。苏教授对目前的世象民风也了解一二,他亲眼看见两个自行车撞架,理亏那个拿出50块钱,对方马上一个手指头伸过去,理亏那个立刻领悟,爽快地又加了50块,成交。痛快!俩人骑上车哼着小曲各奔东西。刚刚那个女人如果开出100块钱的价,他会毫不犹豫地支付,保证不讨价还价。100块钱就能让大家不浪费时间,彼此心平气和。不值得吗?太值了!商品经济时代有些事办起来倒也简单。从前这点小事就是道个歉说声对不起。现在却要用钱来解决。在公交车上你踩了我的脚,不好意思20块。我撞了你的头,不好意思50块。你咳嗽时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100块,因为有可能被传染上感冒肺炎啥的,这个价格稍高些。说对不起太苍白,把票子往对方手里一塞完活。这样大家都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个体。苏教授边想边拦车,人家一听去晚报大楼都摇头。他又向刚刚那个地方望过去,看热闹的人已经把车围成个圈。那个司机也够倒霉的,我一招手他就停了,知道去晚报大楼也没拒载,结果碰上这么个窝火事。我这样一走了之,把个刁蛮又无赖的女人留给他一个人对付,不厚道了。
苏教授车转身子往回走,他分开看热闹的人,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坐在车里,样子更加无赖,搞不清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把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司机,师傅,真不好意思,没想到让你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她要去医院,医疗费我出,她要赔偿自行车什么的算我的。那女人也不看他们,两眼直盯着前方,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递上名片分开人群,苏教授顿时觉得自己是那么高大,还有伟大,大义凛然大爱无疆之类的褒义词噌噌地往外冒。苏教授到达晚报大楼已接近中午,和马主编讨论完稿子就说起来时的事。马主编直说感动,不过你已经走了干吗要回去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名片给人家。苏教授抚了抚眼镜说,做人总要厚道些,要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