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石岩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到了一条船上,周围是白茫茫的水,一望无际。船上挤挤挨挨,满眼是攒动的人头。这是群奇怪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不说话,面无表情,就像群会活动的雕塑。这群人让石岩体会到,世上最可怕的孤独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周围人满为患,却没人跟他说话。太可怕了。一群不说话的人可以让整个世界都陷入死亡。都是些缺乏生机的面孔,五官抽象,看起来一个样,就像堆粗制滥造的复制品。后来有张脸从这堆复制品里慢慢分离出来,从抽象变得具体。石岩认出来了,是白天扔孩子给他的女人。他就像看到了一根救命草,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姐,是我。石岩说。
女人像没听到似的,茫然看着石岩,目光中有团深不见底的迷雾飘浮着。
陪我说说话,石岩说,就说说话。
孩子的事他早忘了,他真的就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再不说话他会死掉。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也无法说话了,好像是被那些抽象的面孔同化,无论如何启动嘴唇,就是没有声音从嘴巴里出来。石岩不断努力,试图让自己发声,但越是努力,情况就越糟糕,每一句话都像根鱼刺,顽固地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出不来。女人突然用力,挣脱他的手,转身往船边跑。石岩追过去。女人像跳水运动员一样蹦起来,翻个跟头,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扎进了水里。
姐!石岩大喊一声,但只是张了张嘴,这一声卡在嗓子里没出来。他不假思索,跟着就跳下了水。
石岩在水边长大,童年和少年都泡在故乡的那条河里,把自己泡成了一条鱼,鱼能游多久,他也能游多久。那是在现实中。在梦里他成了块铁,一入水就沉甸甸往下坠。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绳索一样将他的手脚捆住,施展不开。就在他一点点沉入水底之时,女人像个气泡一样冒出了水面,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水从嘴巴和鼻子里灌进来,石岩感觉到了令人恐慌的窒息。完了。他想,不再挣扎,闭上眼睛等死。他曾经思考过很多种死法,但从来没想过会在水里淹死。
当然,这只是梦。石岩没有死成。就在快要断气时,他及时惊醒过来。拍拍脸,确定自己活着,再睁开眼睛,看到阳光像往常一样从两栋亲嘴楼的间隙中斜插进来,带着盛夏炙热的气息落在阳台上,白亮亮的刺眼。然后是条腿,毫不讲理地伸到他脸上,正好把鼻子和嘴巴压住。
毫无疑问,这条腿就是那场噩梦的罪魁祸首,石岩心里一股怒火升起来,转念一想,又把这股火压了下去。小屁孩一个,原谅他了。再说了,虽然是虚惊一场,但睁开眼睛看到今天的太阳,还是有种捡回条命的喜悦。石岩把小孩的腿从脸上搬开,坐起来大口喘气,补充在梦里缺失的氧气,半天才把气息喘平。这时手机低沉嘶哑地响了几声,是低电量报警,他拿过一看,二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从游乐场打来的。
奇了怪了,工作了一年多,从来都没接到过公司的电话,今天怎么突然成了重要人物。他看了下时间,就像被针扎似的跳了起来。他妈的,他惊叫一声,抓过衣服草草套上,洗漱都来不及就往门外冲。跑到门口又返回来,把床上的小孩抱上又跑。小孩还在睡,就像中了一道沉睡不醒的魔咒,石岩抱着他跑到公交站台,脚底下一路颠簸也没能把他的眼睛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