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住的地方在上梅林,是个城中村,距游乐场不算近,得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要是碰到路上堵塞,这个时间就得翻倍。他记得刚来深圳时,这座城市四处贴着标语:时间就是金钱。这口号过于水深火热了,如果真是这样,一天下来,这座城市在路上被堵死的金钱可真不少。对石岩来说,时间与金钱没有那么明确的对等关系,他对时间的遵守,无非是来自对岗位的责任。为了上班不迟到,石岩每天提前一个小时起床,以避开这座城市的交通高峰期。他也想住得近一点,没办法,上梅林房租便宜。有钱谁他妈乐意住在城中村里?就建个别墅住着,天天待在里面数钱玩,还上个啥班。不上班自然就不会遇到今天的荒唐事。
石岩看着沉睡中的小孩,女人不见之后,这个小家伙就像个越来越沉的包袱,从手上慢慢地压到了他心上。不过无所谓,明天就好了,女人要是没回来,就送派出所。为人民服务的事应该交给警察。他一边想,一边抱着小孩出了公园,走到路边拦车。公交和地铁早已停开,只能打车。
深圳的的士是样很奇怪的东西,不坐的时候,在你眼前蹿来蹿去,到了想坐的时候,等半天也见不着一辆。石岩望眼欲穿,腿都站麻了,总算拦到一辆。司机把车停过来,摇下车窗问:兄弟,去哪儿?
上梅林。石岩拉开车门,抱着小孩坐了上去。
司机瞟他一眼,看到怀里的小孩,问:你儿子?
像吗?石岩问。
很像。司机说。
不是儿子,是我大爷。石岩说。他看看小孩,再从反光镜里看看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张脸。真能扯,开出租车的学过相声吧,一毛钱的关系没有,就像上了,一样倒霉倒是真的,一个被妈妈扔了,一个被妈妈挖了个坑。那个妈妈也太不负责任了,丢下孩子就跑,上个厕所上到九霄云外。长丑点还能接受,长这么好看,不应该,对不起她的脸。
说得好,儿子就是大爷,司机说,比大爷还大爷。
那也得看是谁的儿子,石岩说,我爹把我养这么大,就像养条狗那么草率,我一天大爷都没当过。
确实,司机对石岩的说法深有感触,他说,当大爷也得生对时代,我们那代人跟爹没什么关系,要是有关系我也不用开出租了。我家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干部,正处级,不小吧,没卵用,把自己当成包青天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没一个能沾上光,不是个体户就是开出租。我们靠的是拼搏,他们这代人才靠拼爹。司机指了指石岩怀里的小孩,再看看石岩,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有点为小孩担心的意思了。司机说:兄弟,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得努力挣钱,别让孩子走我们的老路,他们的下一代也许还得拼爷爷。
司机很能侃,手里开着的士,嘴里跑着火车。石岩接不上话,也不想接话。下一代,太遥远了,他还没想过这么深刻的事。司机是那种自言自语也能把自己搞激动的人,越侃越有劲,侃到后来,似乎用嘴巴已经不足以表达他的亢奋。
看过“速六”吗?司机说。
没看过,石岩说,我很少看电影。
太单调了,“速六”都没看过。司机语气中饱含同情,他说,那今天哥就让你体会体会,坐稳了。
司机加大油门,连续换几次挡,把车速一节节提起来。路两边的楼群变成彩色的光影虚幻地划过,风在车窗外往相反的方向呼呼奔跑。石岩终于见证了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平时坐公交得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十来分钟就到了,省了一个多小时,他看了下计价表,这一个小时值四十多块。早知道女人的那七十块就真不找了。他抱着小孩下车,付钱时忍不住问了句:真像我?
放心,肯定是你亲生的。司机笑着接过钱,一踩油门,人和车亢奋地蹿了出去,瞬间就消失在马路的拐角处。
明知是假的,石岩心里也舒服多了。跟那么漂亮的女人有个亲生儿子,这便宜占得让他怦然心动。好看的女人想想都心旷神怡,就像好的香烟,闻闻也是种享受。想到烟,烟瘾就来了。石岩摸了下口袋,空的,得去买。上梅林的便利店多如牛毛,他只在一家买烟,以前店主是个老太太,人很好,谁看着都像位慈祥的妈妈。这家店的烟石岩抽着习惯。后来老太太不见了,换成了一位姑娘,石岩还是来这家店买烟。姑娘应该是老太太的女儿,眉眼之间带着几分老太太的样子。她来打理小店之后,石岩就再也没见过老太太。老太太去哪里了他没问过,不敢问,这座年轻的城市,转眼间就三十多年了,也该到了新陈代谢的时候。他希望老太太好好的。
便利店的灯很亮,进门时石岩被一股强光晃住了眼,眼前的东西瞬间变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换成姑娘后,便利店外加装了几盏高亮度的节能灯,一是为了突显小店的存在,二是为了增加安全感。她毕竟是个姑娘。
两包白沙。石岩对姑娘说。
姑娘从身后的货架上把烟取下来,扫下描,交给石岩,看了一眼石岩怀里的小孩,她问:你儿子?
儿子?石岩摸出一张五十的递过去,说:我像是有儿子的人吗?
跟你长得像。姑娘一边说,一边给石岩找零。
真像?石岩问。
姑娘诚恳地点点头。这么一来,石岩心里就有点紧张了。一个人这么说可以当成是玩笑,两个人这么说,就不像是玩笑了。他想起了春秋时期曾子的故事,谣言只需要传三次,就能让一位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杀了人。他的意志力没曾母那么坚定,只听到两次就已经相信了。不像还好,像就容易出事。他毕竟是有女朋友的人。西丽要是问起来,给他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带个跟自己长得像的小孩回来,说是一个陌生女人丢的,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好在不是周末,西丽没过来,麻烦暂时省下了。西丽平时住工厂,每周过来一次。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很多两口子,在同一家工厂打工,没日没夜加班,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考虑还有夫妻生活这回事,团聚一次就像过年那么隆重。就仿佛在他们的生活中,有条看不见的银河,近在咫尺,却不得不过成牛郎织女。石岩对这条银河深恶痛绝,二十多岁的年纪,意气风发,一周一次怎么都不够。不过今天他倒是很感谢这条银河,把西丽阻隔在那边的同时,也把这个小孩长得像他所带来的麻烦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