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镇两侧和石桥镇紧贴着有个上百户的村子,名叫柳庄。柳庄东西走向,中间一条路堑式的大车道把村子分为南北两街。南街和北街的中央位置各住着一户殷实的人家。南街的人家姓冯,北街的人家姓赵。冯赵两家是姨表亲戚。两家各有一个男孩儿。冯家的男孩儿名为云鹤,赵家的男孩儿名为云海。云鹤和云海是同年同月出生,云鹤生于三月初一,云海生于三月三十,先后相差一个月。到了七岁那年,两家大人把他们送进了石桥镇方先生的书馆读书。两家大人对孩子未来的发展前程各有想法。云鹤的父亲是个秀才,他的想法是让儿子长大了既能文又能武。文可以治政,武可以卫国卫家,文武兼备,方为人上人。因此,云鹤秉承父亲旨意,每日前晌在书馆读了书之后,下晌还要到武馆去习武。云海的父亲却与之不同,他是生意人,认为让孩子习武易招灾惹祸,把书念好,能写会算,本本份份做生意才是人间正道。他让云海前晌在书馆读完书之后,后晌就跟在自己身边学着做生意。
云鹤、云海到书馆念书的时候,方梅儿也已长到了六岁。方先生让她跟云鹤、云海等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同一个班里读书。方梅儿读起书来十分用功,这让方先生心里很是欣慰。可另有一样儿举动却出乎方先生的意料,她也要去到武术馆习武。而且态度异常坚决。方先生一时犯起了犹豫。让她去吧,一个书香家庭的女孩儿学习武术有失文雅。不让她去吧,这孩子一向很任性,而且由于内人自打生下这头一胎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动静,两位老人特别珍爱这个孙女儿,什么事都由着她的性子,肯定不会阻止。当方先生把这件事向两位老人说了以后,果然不出方先生所料,两位老人态度很是明确:“那就让她去呗!”而且方先生的父亲还说了一大串儿理由。说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官民习武之风都十分盛行。女子习武也很普遍,就连皇帝的公主,王公大臣家的千金小姐习武者也不少见,北宋时候佘太君跟她率领的一帮女眷、女家奴个个武功高强,还上阵打仗屡建战功呢。方先生有老父亲这一席话,也就消除了“有失文雅”的想法。晚上躺在炕上再进一步深入想想,大清朝自道光王朝以来,西洋人借传教之名来到中国,在地面上惹事生非,欺负中国百姓的事件越来越多,中国百姓尤其是黄河以北广大区域内,百姓为了抗拒官府的压迫和洋人的侵扰,习武之风便越来越盛,女子习武之人也很多。经这么一深想,加上老父老母的明确态度,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转而鼓励女儿既要去学,就要用心刻苦,把真本事学到手。
方梅儿和云鹤在书馆同窗学文,又同时在武馆同场习武,二人学文习武的悟性、灵性都很强。在武馆从学站桩、蹲桩开始,到逐步学练刀枪棍剑,再到练打暗器,二人每一步功夫都扎扎实实,二人常在师爷指导下练习对打,其攻防进退之快,翻腾纵跃之灵巧,都令师爷大为赞许,也令武友们啧啧称奇。
时光犹如通惠河的河水一样分秒不息地奔流。转眼间,云鹤、云海、方梅儿这些孩子都成了英气勃发的少男少女。他们的内心世界都在无影无形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萌生了对异性的兴趣和好奇,滋生出了情爱的初始意识。按常理说,方梅儿跟云鹤同窗同馆学文习武,日日形影不离,应是很自然地相互爱慕,可事实却未如此。从云鹤这方面看,他已在暗暗喜欢着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杏核儿眼、个头儿挺秀、性格爽朗的方梅儿,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初爱的情感就像受了阳光雨露滋育的春苗儿,日甚一日地强烈起来。云鹤开始不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自自然然地和方梅儿相处,一下子变得十分腼腆,总是羞羞答答地去接近方梅儿,跟她述说读书练武方面的事情,以此默默地传递心中的情意。可他发现,方梅儿对他的态度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儿,还是那么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对他的感情倾注没有丝毫的回应,方梅儿对他跟对别的男孩子的情态没什么两样儿。这使得云鹤心中暗生出丝丝的苦涩。从方梅儿这方面看,自然也已情窦暗开,但她对云鹤究竟有没有那方面的感情,云鹤意会不到,旁人也一点儿看不出来。
学业完成之后,云鹤的父亲决定送他到西山碧寺谷云大师手下深造武功,以备到时候参加文武会考。云鹤心中眷恋着方梅儿,一点儿也不想去,但却没胆量向父母吐露。再加上方梅儿对自个儿是不是也有意思根本不摸门儿,只好顺从父命,硬着头皮离开了家。而他心底里对方梅儿那股恋情却像犯潮一般更加强烈。加之对父母、祖父母的眷恋,从未出过远门儿的云鹤随着父亲走出家门时,偷偷流下了眼泪。云鹤的母亲和云鹤的爷爷奶奶把爷儿俩送出大门口儿后,眼圈儿都是潮湿湿的。
云海这边呢,他父亲按照自个儿早已有的盘算,把他带在自个儿身边做生意。
方梅儿的父亲方先生,看到女儿渐渐长大了,便不露声色地逐步加强了管教。在不干涉她每日前晌自练武功、读书、习研诗画外,规定她后晌要跟母亲学习针线刺绣等女活儿。但方先生无意中发现,女儿在干事时,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愣发呆。
云鹤去了西山碧云寺之后,心中对方梅儿的思念愈发强烈,无时无刻不急盼着快点儿修学完毕回家,并下定决心,回家后向父母一吐真情,请求父母托媒娶回方梅儿。
云海对方梅儿怎么样呢?他也挺喜欢方梅儿。只是看到方梅儿跟表哥云鹤相处得很近乎,表哥长得又帅气又文武全能,便不敢对方梅儿往远处想。念完书之后就一心帮衬着父亲做生意。起初,他父亲做的只是小生意,就是推着一架独轮车走村串乡卖些针凿剪尺、布匹衣扣、顶指花线之类的东西,后来天长日久做下来,居然越做越红火了起来,到云海出生的时候,家境已经很殷实了。云海念完书之后,他父亲便应时地把生意扩展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利用家里现成的房舍开了一个杂货店,所经营的货物全是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东西:油盐酱醋、烟酒粗茶、花生蚕豆、米面粉绦、花椒大料等等。另一部分则是仍然保持着原来那份推车走村串乡的生意。家中店面这部分云海父亲自己掌管,走村串乡那部分就交给了云海。
云海自个儿独自走村串乡做生意了,心里就特别高兴。一来感觉自个儿能给家里顶起点事了,就有了一种大男人感。二来一个人独立行动感觉特别自由,不再总跟在父母身边像个跟屁虫儿了。因而心里特别舒坦,心里一舒坦干起来也就特别欢势。
要论长相,云海跟表哥云鹤不相上下,一张眉清目秀的脸,高高挺挺的身板儿,混身上下透着一股灵气。要说比不上云鹤的地方也有,就是身子骨儿略显单薄了点儿,不像云鹤那样壮实。但在性情上却又有独特之处。老实随和,温雅不躁。做生意时跟买主对话,嘴头儿总是泣泣绵绵,从不起急,更不会为一点儿蝇头小钱小利跟人家争执。既使有时遇上个把好占便宜的主儿,吃点小亏也不气恼。到他这儿来买东西的人大多是姑娘媳妇,上了点年纪的大妈大婶也有不少。这些人对云海都很有好感。云海每到一个村子,只要手上的拨啷鼓儿一摇响,这些人便会立刻从家门儿里跑出来,蜂拥着挤在他的车子四周,挑挑拣拣,问价还价,嘻嘻哈哈,唧唧喳喳,热闹异常。有的人即便不想买什么,也要过来凑凑热闹,没话儿找话儿说。那些姑娘媳妇儿多是一半儿心思在货上,一半儿心思在云海身上。她们喜欢看云海的模样儿,喜欢听云海说话的声音,还喜欢观瞧云海扯布给货的种种动作。有的人心里还掖藏着非份之想,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有半点儿越格儿举动。
云海在男女情爱的事情上,心理成熟得比较慢,显得有点儿迟钝。过去对方梅儿在心里偷偷儿滋生的那点喜爱之情,也已因表哥云鹤的关系而成了一丝渺茫的云线。眼看着就要到十九岁头儿上了,对婚娶之事还连想都没想过。这时候就有不少有闺女的人家暗中托媒找云海父母提亲,云海父母也正在使劲儿操持着这事儿。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除了方梅儿谁都意想不到的情况。
这是一个庄稼已长到了一人多高的夏天。绿油油的高粱玉米像汪洋大海一般展眼看不到边儿。一天下晌,云海在石桥镇南边的半壁店村做完生意,推着货车沿着一条大车道旁边的人行小路往回走,路边的野花野草挺立着躯干在阵阵凉风中微微摆动,他高兴地小声儿哼着一首戏曲里的小调儿。当走到一块坟茔地边儿上的时候,突然从坟地树林里窜出来一个素妆打扮,高挑个儿,面庞格外清秀的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云海吓了一跳,他镇定了一下之后仔细瞧那女子,才辨认出原来是方梅儿。
云海放下车把,惊疑地盯着方梅儿道: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是急着要什么东西吗?”
方梅儿抿着嘴儿笑了,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红,说道:
“我要是想买东西,石桥镇街上什么没有?还需要大老远地追到你这儿来呀?”
云海在这方面脑子转弯儿很慢,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你是要干什么?”
方梅儿微红的脸上现出一丝诡秘:
“我吗,我跑这么老远追你到这来是要跟你说个事,说说顶顶重要的事!”
云海心里还是一片糊涂:
“那你就直说吧,别绕圈子了!”
方梅儿此时眸子里射出了一道晶光,那光透出女孩儿的一种特别的羞涩。
“那好,我就不绕圈子,可你得好好听清楚喽!我问你,你想不想成亲?”
此话一出,云海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思谋了一下,躲躲闪闪地说:
“眼下我爸我妈还没跟我提这个事。”
方梅儿两眼直直地盯着云海说:
“提你爸你妈干什么?我是问你,你自己个儿想不想?”
这下把云海给难住了,憋了半天,冒出了一句傻乎乎的话:
“怎么,你要给我保媒?”
方梅儿噗哧笑了,红着脸说:
“对,我要给你保媒。”
云海疑惑地盯着方梅儿:
“你保媒?谁呀?”
方梅儿没有半点迟疑,冲口而出道:
“我!”
云海不听则已,一听差点儿高兴得晕昏了头。但转而又一想,不对呀!她过去跟表哥云鹤那么近乎,而且云鹤能文能武,比我强,她怎会看上我呢!于是说道:
“你是在跟我闹着玩儿吧!”
方梅儿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傻瓜!这种人生一辈子的大事也能瞎闹着玩儿?”
云海听了这话,心里又泛起了一股高兴的浪潮。愣了愣神儿后问道:
“那我表哥云鹤怎么办?”
方梅儿有点急了:
“什么云鹤怎么办?这跟云鹤有什么关系?往后他也是我的表哥。”
这回云海心里亮堂了,方梅儿确实没跟他闹着玩儿。当初心里埋藏着的对方梅儿几乎已经烟消云散了的那缕喜爱之情,现在像压在灰堆下的炭火,经风一吹,一下子就重新红亮了起来。原来方梅儿跟云鹤并没有什么意思。方梅儿是喜欢自个儿。
原来方梅儿以她那妙龄少女特有的敏感,不是不明白云鹤亲近她的那份心思。但她心里对云鹤却激不起那种情感的火花,她只是把云鹤视为好友。她心里放着的人是云海。她喜欢云海寡言文静,行动举止沉稳,心里能装得下事,能忍屈不躁等种种性情和品格。在学堂曾经发生过那么一件事,自打那件事以后,方梅儿对云海更加心动情注。
有一天,云海的父亲天还没亮透就忙着到城里打货去了,天亮后母亲起床时突然感到头晕恶心。云海见此情形,赶快搀扶母亲卧炕休息,并决意留在家里服侍母亲不去上学了。母亲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自个儿可能是着了点儿凉,这点儿小毛病一会儿就会好,坚持催他去上学。云海磨磨蹭蹭不肯走,还动手生火要给母亲熬粥。母亲见他这样儿就急了,骂他不听大人话是不孝之子。没办法,云海只得极不情愿地硬着头皮拎起了书包,迟迟疑疑地走出了家门儿。到了学堂时已晚了半个来时辰。方先生一向治学严谨,对迟到的云海也不问情由就重重地罚了三大手板儿。古时候学生在学堂犯了规矩,先生通常用打手板儿惩罚学生。让受罚的学生把一只手手心朝上举在半空,先生用杉木做的手板子向学生手掌上打。打完之后云海疼得眼里滚出了泪珠儿。但他一声儿不吭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打开书本念起书来。放学的时候,为了进一步实施惩戒,方先生叫云海站起背书。从《千字文》的某一句背起,云海还没背上几句,方先生就突然引出《六言》里边的某一句。云海立即背诵《六言》。背了一段之后,方先生又突然引出《大学》里边的某一句,进而又突然从《大学》跳到了《中庸》、《论语》、《孟子》,方先生引到哪儿,云海就接上茬儿背到哪儿。云海背得滚瓜烂熟,那朗朗的背书声犹如清泉石上流一般清澈顺畅。最后方先生十分满意地笑了,点头赞许道:
“好,好,不错,不错!”
方梅儿后来通过云鹤弄清楚了,云海是因为母亲身体不适才耽误了上学时间的。但云海却一声不响,不向先生申辨。这件事强烈地震撼了方梅儿这个初春少女的心灵。
方梅儿心里藏着云海已有好几年了。当时由于年龄小,方梅儿再爽朗,再泼辣也不敢说这种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情感也如受到了雨露滋润的禾苗儿刷刷往起增长。近几年,对走村串乡做生意的云海没少背着家人偷偷跟踪观察。她看到云海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高高兴兴地围在他身边,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闷闷的感觉。但当她又发现无论这些花花哨哨的女子对云海怎么热乎,云海都总是一本正经的时候,心里又不禁大为宽慰,而且对云海更加倾心。如今意识到自个儿已是个大姑娘了,发现屡屡有人上门儿找她父母提亲,便鼓起勇气向父母大胆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方先生夫妇暗中商量方梅儿的婚事时,也早想到了云海,因此一听方梅儿所说的想法,心里挺高兴,觉得女儿的眼力很不错。但嘴上不能对女儿自个儿相夫婿这种有背规礼的事说乐意还是不乐意。方先生装出嗔怪的口吻说:
“一个姑娘家怎能自个儿相认这种事?再者说,这得看人家云海家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凭方梅儿的机灵劲儿,这句话的意思还能听不出来?她一边高兴一边琢磨,谁知道替云海家说媒的人会不会想到她的头上?干等着不成,得自个儿找云海。云海能不能接受她,她心里有谱儿。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方梅儿便有了今日的举动。
云海面对自个儿曾一度梦幻般思慕过的方梅儿如此这般主动大胆干干脆脆的表白,不由万分惊喜。但随后他又镇静了一下,顾虑重重地说:
“这事咱们自个儿能作主吗?这可是背着父母私定终身啊!”
方梅儿此时彻底吃准了云海的态度,一阵欣喜涌上心头,脸蛋上红扑扑的就像两片闪光的朝霞。对于云海的思想顾虑,她觉得不是什么问题。说道:
“这有什么?我们家这边不用你操心。你爸你妈那么疼你,你只要求他们托媒来我家提亲就成了。”
二人正说到这儿,一掛骡子车从西边奔了过来,赶车的人一边不时地甩着手中的鞭子,一边不住闲儿地举目往他们俩这儿瞄。
云海慌忙说道:
“有人来了,咱们快分手吧!”
方梅儿一看云海那老实巴交慌窘的傻样儿笑了笑说:
“一个大男人,瞧把你给吓的。记住了,让你爸妈托媒来提亲!”语音甫落,一抹身隐进了庄稼地里的小路。
云海看方梅儿身影消失在庄稼地里了,心才稍微平静下来,急忙抄起车把儿往回家的方向走。